樱桃转头去看墙角处一个弹钢琴的中国人:穿着燕尾服像一只黑色的大燕子, 那脸是雪白的、冷漠的,纯粹表演性质,不带任何私人感情,和这个世界无关的, 游离于任何有血有肉的情节之外飘荡的背景。钢琴旁边是一棵栽在深咖啡色陶盆里 的大的芭蕉,在暗的光线下,那芭蕉也是黑色的、肥厚的,枝叶森森,是故事中隐 妖魔的树林,那雪白的燕子冷漠地在森林里穿梭。樱桃看了一会儿,笑道:“开这 家咖啡馆的朱老板原先是在上海那个犹大人哈同的银行里做茶房的,现在做生意倒 发了迹了。战争哪。你不怕我把你爸的钱骗走了逃跑?”后一句话却与前几句话不 相干。她把一只手斜搭在椅背上,两撇翡翠秋叶耳坠晃晃悠悠,像是空洞的白脸上 的两点讪笑。她回过头望着馨声的时候,脸上犹自挂着一丝笑意,然而那笑意是暂 时的,搁浅的。 馨声不答话,淡淡一笑,冷冷道:“不至于吧,秦小姐。说这话,是你低估了 我爸爸,也低估了你自己。”樱桃一怔,不禁红了脸,申辩道:“难说呢,我是个 坏女人呢。”馨声眉尖一扬,笑道:“倒有你这种人,硬说自己是坏女人。”她不 再理她,招手叫仆欧过来,点了一支德国民歌《玛丽今晚与我共舞》。樱桃冷眼瞥 她,心中吓吓地一笑:这个女人,吃准她不会做坏事,真是荒唐。她话里话外的意 思不过是说她秦樱桃是贪图了她爸爸的钱——看在钱的份上,也不会走——她就是 这个意思,然而,她真了解她吗……她自己都不懂她自己: 然而在馨声走后,樱桃还是几次和小陈见了面,前二次是巧合——小陈说是巧 合,她姑且相信一回,后几次仍是巧合——是她自己对自己说的,连自己也不能相 信自己。端敬倒是主张她多走走,樱桃总是有些心虚,可是这一点点心虚一会儿就 消失了。 这一天,他们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去小何太太歌乐山的公馆玩。这几日端敬已是 大好,他从书房踱出来,看见樱桃一大早起来忙着梳洗打扮,便微笑道:“和朋友 约好了出去玩?”樱桃拿梳子的手停了停,从镜子里向端敬微笑道:“可不是,杨 小姐,小陈,还有几个朋友。”她提到小陈的口气是若无其事的。端敬点点头道: “是该出去走走,我这一病,你倒服侍了我两个月,你这脾气是呆不住的,这次玩 得高兴一点罢。”樱桃梳好了头,走过来,拉着端敬的手臂,微笑道:“今天你也 一起去罢,散散心,不会累着。” 端敬摇头笑道:“你们一群年轻人,我去不合适。我是一直主张你多出去,多 交交朋友,出门靠朋友嘛!”樱桃道:“我这辈子靠定你了,成不成?什么朋友呀, 假的。”她低了头,抚弄着端敬睡衣上凸出的浅灰色的条纹,一格一格,像一种铁 栅栏,栅栏后面是永远也看不清面容的人和心。这世界都是有栅栏的,像此刻她和 端敬之间,像她和小陈之间……她忽然火烫一般地缩回手。端敬笑道:“什么一辈 子半辈子的事情呀,我是个老人了,还能活几年,倒是你,该留个心,为自己打算 打算。”她心中突地一跳,低声道:“我有什么打算的,只求这仗别打完,能多陪 你几年就是了。你放心。”端敬半晌不语,良久道:“你也放心。”说毕把樱桃的 手移开,走到房门口,顿了顿又道:“樱桃,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得失在你心中, 你考虑得少一些,可能会活得轻松一点。”樱桃正待说什么,楼下汽车喇叭一声接 一声,当下不便细想,匆匆上路。 这一群人除了小陈、杨韵芝、樱桃之外,另有二男一女,分了两部汽车,樱桃 和小陈一部。樱桃这日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底洋红玫瑰的长袍,头上包了一条洋红 大纱巾,整个人也是春风中一枝颤巍巍的洋红玫瑰。一路上她始终神不守舍,几次 三番向后张望。小陈自己开车,把一只手搭到樱桃的椅背上,笑道:“怎么了,还 约了谁,我看你一直往后看。我可先警告你,不许三心二意。”樱桃啐了一口,不 由自主地又向后看了一眼,“那辆车一直跟着我们呢。”小陈向镜子里看了一眼道: “顺路的罢,你是作贼心虚。”樱桃并不理会他,自言自语,又似对小陈说道: “是这辆车,铁灰色的,那天我们到‘天赡阁’跳舞,这辆车也停在门口,我觉得 不对。”小陈拍拍她的肩,从裤袋里摸出一只景泰蓝扁平银烟盒、点上一支烟,才 道:“这有什么奇怪,重庆一共有几个像样一点的地方,爱玩的人自然很容易就碰 面罢,巧合罢了。”樱桃觉得有理,再开了一段路程,到一个分岔路口,樱桃向后 一看,那辆车往另一个方向开去了,她一颗心才放下来,暗笑自己真是疑神疑鬼。 他们是后一辆车,到山脚下时,只看见杨韵芝一人坐在路边。樱桃奇道:“咦, 怎么只剩你一个。”杨韵芝微笑道:“他们先上去了,我坐在这儿歇歇,顺便等等 你们。”小何太太的家是掩映在半山腰的一幢白色洋房,被一大片林子掩得密密匝 匝,同样因为防备空袭,房顶和四周都漆成暗绿和灰色,像一种变色龙,不留心是 看不出来的。从山下到半山坡是几百级石阶和一小段山路。小陈找好地方泊了车, 三个人等了好一会儿,四周却是寂寂的,没有滑竿到来。 樱桃看看天色,出奇的晴朗,天空像一方刚刚用清水洗过的玻璃,清洁、晶莹 然而有着冷的自光。初春天气,远处约莫有几个农夫在田里,因为远,看不真切, 只是几个小小的黑点在令人难以觉察地蠕动着。小陈也仰着头看太阳,初春的太阳 是冷的玻璃中间被什么强有力的东西熔化了一点。那光芒是试探性的、混和的,慢 慢地露出光芒来,刺得人浑身发痒,像一朝得志的凡夫俗子。那阳光洒落在小陈的 哔叽西装与略带咖啡色的肤色上,他仰着头看了一会儿,笑道:“太阳还很毒呢, 过一会儿大概还要热些。一时半会儿怕不会有滑竿来,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就一路 走上去罢。”笑一笑,又补上一句:“走晚了,可就赶不上午饭了。”杨小姐道: “你们偏要给小何太太来个‘不速之客’,现在可好。不然他们家该派人来接了。” 话是这样说,三人毕竟一路赏玩风光,一路向何公馆走去。 拐过一个山坡,一眼瞥见路边的山崖下面冒出来一大片金黄的野花,一路淅沥 洒拉下去直到山脚下。阳光下只觉得那种金黄色是会盲了人的眼睛般的耀眼,令人 联想与印度佛教有关的一类东西:莲花、佛光、卷成一络络的如来头上的鬈发及印 度妇女额头上的朱红砂和端庄得妖邪的眼睛和嘴唇。小陈扯着山崖边的藤蔓爬下去 采了一大捧来,递给樱桃,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杨韵芝暗暗瞧在眼里,找个机会 故意扯樱桃落在小陈后面,却一味地赶小陈:“我们两个累死了,就在这儿歇歇罢, 你去前面看看,何家有没有打发人来接。”小陈看看樱桃又看看她,竖起一只手指 点点道:“有什么背人的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杨小姐白了他一眼,笑道:“喂, 哪有你这样霸道的,你把她让给我一个小时好不好,奇怪,你又不是她的什么表哥 表弟。”小陈怔一怔,经她这阵抢白,倒不便再说什么,摇摇头走了。樱桃急道: “你胡说什么呀,你再胡说,小心我撕你的嘴。”杨小姐笑道:“你急什么,凭什 么你要撕我的嘴。”樱桃语塞,一转身走了。 杨小姐追上去,和她并肩走着,却也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并肩走着。一会儿, 杨小姐忽道:“樱桃姐,你记不记得几个月前我也这样和你两个人并肩走着。”她 不开玩笑了,绷紧的圆脸上有着一丝不和谐的幽怨。樱桃不禁经意道:“怎么了?” 杨小姐低头走了一阵,轻声道:“他老家的夫人前两天到重庆了。” 樱桃停了脚,扶着她的肩膀道:“那你怎么办。”杨小姐勉强笑道:“怎么办, 她带了三个孩子,一个老妈子住到家里来了。”樱桃不由得往手臂上看去。杨小姐 领会她的意思,忙道:“你放心,我没吃亏,我们吵架都没吵过……你看见她就知 道了,头发都白了的一个病人,三个孩子像叫花子,我倒有心跟她吵?……不行呢。 我有心成全了他们,可我到哪里去——他,他这几天倒好,自知理亏,索性在外面 躲了不回去。那已不是我的地方了,人家有老婆、孩子、老妈子,一家人,和和气 气的……”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用手绢拭了拭泪。 樱桃沉默了半晌,道:“你那个小杜呢。”杨小姐道:“我去找过他好几回, 他的朋友说他好几天没去上学了,也正我他呢。”她的眼睛渐渐微笑起来道:“樱 桃姐,我想好了,一找到他,我就跟他结婚。我,我本来就没有法律约束,现在那 个……他的老婆又来了,倒成全了我。”樱桃却不如她那样高兴,沉思道:“你真 决定了?”杨韵芝不答,眼睛向前面望着,忽然道:“小陈来了。”他带着三顶滑 竿过来了,看样子正是何家派人来在半路上遇着了。两个人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越来 越近的一群人,中间是明晃晃的阳光,像有光泽的湖面,此处是岸,彼处也是岸, 无处不是岸,无处是岸,两群人越走越近;杨小姐突然急促地道:“那么,你终于 决定了吗?”她们的眼睛在注视着小陈。樱桃突然一低头,沙声道:“我不能决定, 你也不能决定,但是,管它这么多做什么呢。”她一昂头,丢下杨小姐,快步向小 陈迎过去。 到何公馆了,小陈搀扶着樱桃下来,附在她耳边轻轻道:“今天晚上,我们别 回去了,好不好?”樱桃恍若没听见一般,端正着脸,自顾自地去和迎接他们的小 何太太拉手,然而她的眼睛和嘴唇显示着笑意,这些细微的笑意只有小陈知道它的 含意。 然而,有一个电话打断了何公馆的舞会。樱桃发现杨韵芝的时候,她正缩在何 公馆起居室的一个角落里,旁边的电话线长长地搁在地上,里面一个声音着急地喊 着。樱桃不加思索,拉起电话,报了姓名,那人却认得她,急切地道:“秦小姐, 你和杨小姐是好朋友,快劝劝她吧,人已经死了,一味悲伤也于事无补,我们做朋 友的到这份上也只能如此了……”樱桃听得莫明其妙,一会儿领会过来,是那个小 杜死了,还待再问,电话却突然挂了。 樱桃挂了话筒,在旁边坐下来,低声道:“你别伤心了,我早劝过你,这些学 生一天到晚搞学潮,得罪了当局哪还有得命。你真是糊涂。”她的手碰到她的衣服 觉得她抖得厉害,全身都在抖。她叹一口气道:“昨天报上还登了一则消息,说当 局法办了几个聚众闹事的流亡学生,没想到是这回事。” 她忽然听见杨韵芝的哭声,压得低低的、苦痛的。她不由伸手抱住了她的肩膀, 她抖得越发厉害了。这时候她才发现她原来是在笑。杨韵芝抬起头,她脸是惨白的, 尖锐地看着樱桃,冷笑道:“你以为他是怎么死的?我为什么伤心?他是跟何军长 的姨太太私奔到贵阳被抓住给枪毙的。我伤心?你倒说说,我为什么伤心?”她一 直问到樱桃的脸上来。樱桃不由得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杨小姐也站起来。光线暗, 她不能十分清楚地看见她,只见一团黑影窸窸窣窣地,她以为她是在找手绢,然而 杨小姐在黑暗里问道:“你的化妆盒呢,借我用用。”她一边扭亮了桌上的台灯, 在茶杯里倒了一点水,拍在脸上,一边取出一支口红,仔仔细细地对了化妆镜审视 起自己的面容来。 樱桃一直看着她,等她要走时才问她:“韵芝,你过江去吗?”杨韵芝停住了, 扭过脸来,挑一挑眉毛,讪笑道:“我过江,过江干吗?去给他收尸吗,在贵阳呢。 再说这又与我何干?他死了,我还活着。他还死得那样……下流。”此时有了一点 台灯的光线,樱桃看见杨韵芝的面容是变形的,扭曲得不成样子的。杨小姐轻轻笑 了一声,道:“樱桃姐,你说我糊涂,我说你才糊涂。你以为我什么都不如你,在 我看来,你又何尝聪明过,你不就是嫁得比我好,嫁得比我有钱,骨子里你我都是 一样的——小老婆——婊子。” 樱桃喝道:“杨韵芝,你害了失心疯了,这般胡说……”杨小姐横腰截断她的 话,道:“什么胡说,做得为什么说不得。我跟你不一样。你以为你很聪明,自骗 自罢了,你和小陈两个的风流韵事在重庆都传得沸沸扬扬了。你以为你瞒得他一时, 就可以瞒大过海了吗?我们有几分交情,有几句话我可不得不告诉你——李老头子 可厉害呢。你别以为他老糊涂了——世界上男女之间有什么真感情吗,你相信,那 是你傻。”她蓦然住了口,向外走去。樱桃不禁问道:“你到哪儿去?”杨韵芝轻 笑一声:“到外面去,跳舞的男人中总有几个有钱的罢。我现在没有了丈夫,又没 有了情人,不赶紧抓一个手里,我吃什么?” 樱桃的头脑昏沉沉的,她隐隐约约听见杨韵芝轻轻的笑声:“樱桃姐,你也来 选一个,你还不难看……”整个屋子霎时间静了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蓦然之间 电话铃声大作,樱桃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狠命按住电话筒,按得紧紧的,要捂住 那铃声,她现在需要绝对的寂静,就像死一样寒冷的、绝对虚无的静。 杨小姐跳舞去了,去找另外一个有钱的男人。她暂时还不会有这样的危险…… 可是,女人什么时候都有这样的危险,一个弃妇……再过以前的日子,还是再另起 炉灶?她在反射着灯光的窗玻璃前,细细端详自己的面容:白的,瘦削而不过分, 颧骨上有着两朵红云,还不老,可很快就要老的——没钱的女人老得更快。她忽然 有了一阵恐惧,难保端敬不早已知道了她和小陈的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几次他的谈话分明是话里有话,可她当时鬼迷心窍,根本听不懂,或许是不愿意 懂。她更记起早上所见的那辆奇怪的灰色车,那一定是他派人来跟踪她的。她忽然 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坏了,可还是管不住地要想下去:分明是一个个陷阱,一个个 圈套,她若一不小心走错一步,立时就沦为弃妇,她越觉得离奇越相信。他对她了 如指掌,可迟迟未加行动,她几乎悚然而惕。可他难道就对她没有一点旧情?她记 起家中的情形:孤独地放着留声机,端敬平庸得有点蠢的脸,林妈藏好的笑脸和她 对男主人的一份格外殷勤……啊,都是危机四伏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 是在暗示她早作抉择。那么他对她是既往不咎。她真傻——明知道和小陈是没有结 果的。他说他爱她,可有什么用,他不可能跟她结婚,他的家庭,他背后的那个社 会。那么她为了什么?就是所谓的爱吗?有一天他会不爱她,她会老的,她会一无 所有,可是端敬不一样。樱桃的心思清楚了一些。她是一个实际的女人,虽然犯了 一段浪漫的错误,还好,走得不是太远。端敬的意思是说他肯原谅她,她得赶回去 找端敬证实这一点。她决定立即过江回去。 她老远地看到小陈穿过跳舞的人们向她走来,脸上带着她一贯熟悉的笑容,他 说他爱她——可她顾不了这么多。她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正常的,杨小姐的经历使她 恐惧成这样,或许使她恐惧的还有别的什么因素,不安定的世界里不正常的爱和婚 姻。她的恐惧也是不正常的,可是她管不了自己。 家里静悄悄的,是有声音的静悄悄——书房里的唱机上放着《女起解》:低头 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 往南京城,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古代的女子就是这样的,千里迢迢为爱生,为爱 死,那是一个虚幻的、在这个世界之外的故事。周围是静的,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和 沉重的呼吸,噗通、噗通,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 端敬不在。林妈也不在。樱桃这才想起原来今天下午林妈放假。转到浴室看见 门紧闭着,里面有哗哗的水声,门口放着端敬的棉拖鞋,大概是他怕放在浴室里弄 湿了。樱桃在屋里转了两圈,心方始定下来,她没叫端敬,在书房里的躺椅上缓缓 坐下来。 桌上放着端敬的黑边眼镜,一本《曾文正公文集》卷了半幅放着。她用手拈起 眼镜看了看,轻轻架在鼻梁上,脸上带了一丝笑。是啊,为什么她不能与端敬好好 的相依一世——在他活着的岁月里。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平凡的婚姻而已。她听见留 声机里唱完了。她模模糊糊地看见端敬出来了,她伏在他的膝上,端敬抚着她的头 发,温和然而断续地道:“你——放——心。”她在梦里仿佛仍听见留声机在唱— —人间苍凉的、高亢的、激越的然而又温厚的,平安富足象征人生有靠的音乐。但 上苍并不善待她一她不知道此时端敬已在浴室里猝死。 一个抗战时候的婚姻。 1993.2.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