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校六记 前言及序言 《干校六记》一九八一年五月在香港出版,同年七月在北京出版;一九八六年 北京出版了第二版,香港亦已再版。常时有人向我求索此书,说是买不到。我手边 早已没有存书,只好道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要求重印此书,我很感激,特地订 正错宁,并补上一两句话。整理校本时承多位同志协助,并此致谢。 杨绛 一九九一年十月小引 《序言》——钱钟书 杨绛写完《干校六记》,把稿子给我看了一遍。我觉得她漏写了一篇,篇名不 妨暂定为《运动记愧》。 学部在干校的一个重要任务是搞运动,清查“五一六分子”。干校两年多的生 活是在这个批判斗争的气氛中度过的;按照农活、造房、搬家等等需要,搞运动的 节奏一会子加紧,一会子放松,但仿佛间虐,疾病始终缠住身体。“记劳”,“记 闲”,记这,记那,那不过是这个大背景的小点缀,大故事的小穿插。 现在事过境迁,也可以说水落石出。在这次运动里,如同在历次运动里,不少 不了有三类人。假如要写回忆的话,当时在运动里受冤枉、挨批斗的同志们也许会 来一篇《记屈》或《记愤》。至于一般群众呢。回忆时大约都得写《记愧》:或者 惭愧自己是糊涂虫,没看清“假案”、“错案”,一味随着大伙儿去糟蹋一些好人 ;或者(就像我本人)惭愧自己是懦怯鬼,觉得这里面有冤屈,却没有胆气出头抗 议,至多只敢对运动不很积极参加。也有一种人,他们明知道这是一团乱蓬蓬的葛 藤帐,但依然充当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芦案”。按道理说,这类人最应 当“记愧”。不过,他们很可能既不记忆在心,也无愧作于心。他们的忘记也许正 由于他们感到惭愧,也许更由于他们不觉惭愧。惭愧常使人健忘,亏心和丢脸的事 总是不愿记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记忆的筛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净。惭愧也使人畏 缩、迟疑,耽误了急剧的生存竞争;内疚抱愧的人会一时上退却以至于一辈子落伍。 所以,惭愧是该被淘汰而不是该被培养的感情;古来经典上相传的“七情”里就没 有列上它。在日益紧张的近代社会生活里,这种心理状态看来不但无用,而且是很 不利的,不感觉到它也罢,落得个身心轻松愉快。 《浮生六记》——一部我不很喜欢的书——事实上只存四记,《干校六记》理 论上该有七记。在收藏家、古董贩和专家学者通力合作的今天,发现大小作家们并 未写过的未刊稿已成为文学研究里发展特快的新行业了。谁知道没有那么一天,这 两部书缺掉的篇章会被陆续发现,补足填满,稍微减少了人世间的缺陷。 钱锺书 一九八0年十二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