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 澡 洗澡·第三部沧浪之水清兮 朱千里懵懵地问罗厚:“听说外面来了个‘三反’,反奸商,还反谁?” “三反就是三反。”罗厚说。 “反什么呢?” “一反官僚主义,二反贪污,三反浪费。” 朱千里抽着他的臭烟斗,舒坦他说:“这和我全不相干。我不是官,哪来官僚主义? 我月月领工资,除了工资,公家的钱一个子儿也不沾边,贪污什么?我连自己的薪水都 没法浪费呢!一个月五块钱的零用,烟卷儿都买不起,买些便宜烟叶子抽抽烟斗,还叫 我怎么节约!” 因此朱千里泰然置身事外。 群众已经组织起来,经过反复学习,也发动起来了。 朱千里只道新组长的新规章严厉,罗厚没工夫到他家来,他缺了帮手,私赚的稿费 未及汇出,款子连同汇票和一封家信都给老婆发现。老婆向来怀疑他乡下有妻子儿女, 防他寄家用。这回抓住证据,气得狠狠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子,顺带抓一把脸皮,留下四 条血痕,朱千里没面目见人,声称有病,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他渐渐从老婆传来的的话里,知道四邻的同志们成天都在开会,连晚上都开,好像 三反反到研究社来了。据他老婆说,曾有人两次叫他开会,他老婆说他病着,都推掉了。 朱千里有点儿不放心。最近又有人来通知开紧急大会,叫朱先生务必到会。朱千里得知, 忽然害怕起来,想事先探问一下究竟。 他脸上的伤疤虽然脱掉了,红印儿还隐约可见,只好装作感冒,围上围巾,遮去下 半部脸,出来找罗厚。办公室里不见一人,据勤杂工说,都在学习呢。学习,为什么都 躲得无影无踪了呢?他觉得蹊跷。 他和丁宝桂比较接近,想找他问问,只不知他是否也躲着学习呢。他跑到丁家,发 现余楠也在。 朱千里说:“他们年轻人都在学习呢。学习什么呀?学习三反吗?咱们老的也学习 吗?” 丁宝桂放低了声音诧怪说:“你没去听领导同志的示范检讨吗?” 朱千里说他病了。 余楠说:“没来找你吗?朱先生,你太脱离群众了。” 朱千里懊丧说:“我老伴说是有人来通知我的,她因为我发烧,没让我知道。” 余楠带些鄙夷说:“明天的动员报告,你也不知道吧?”余楠和朱千里互相瞧不起, 两人说不到一块儿。这时朱千里只好老实招认,只知道有个要紧的会,却不知道究竟是 什么会。 丁宝桂说:“老哥啊,三反反到你头上来了,你还在做梦呢!” “反我?反我什么呀?”朱千里摸不着头脑,可是瞧他们惶惶不安的样子,也觉得 有点惶惶然。 据了宝桂和余楠两人说,社里的运动开始得比较晚了些。不过,傅今和范凡都已经 做过示范检讨。傅今检讨自己入党的动机不纯。他因为追求资产阶级的女性没追上,争 口气,要出人头地,想入党做官。群众认为他检讨得不错,挖得很深,挖到了根子。范 凡检讨自己有进步包袱,全国解放后脱离了人民,忘了本,等等。群众对两位领导的检 讨都还满意。理论组的组长检讨自己自高自大,目无群众,又为名为利,一心向上爬。 现当代组的组长检讨自己好逸恶劳,贪图享受,群众还在向他们提意见。后一个是不老 实,前一个是挖得不深。古典组和外文组落后了,还没有动起来。因为丁宝桂不过是个 小组长(古典组的召集人已由年轻的组秘书担任)。他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检 讨。汪勃是兼职,运动一开始就全部投入学校的运动了。图书资料室也没动,施妮娜还 和江滔滔同在乡间参加土改,一时不会回来。据说运动要深入,下一步要和大学里一个 模式搞。所以要召开动员大会。 丁宝桂嘀咕说:“我又没有追求什么资产阶级女性,叫我怎么照模照样的检讨呢? 我也没有自高自大,也不求名,也不求利,也不想做官……”余楠打断他说:“你倒是 顶美的!你那一套是假清高,混饭吃!” 丁宝桂叹气说:“我可没本事把自己骂个狗血喷头。我看那两个示范的检讨准是经 过‘核心’骂来骂去骂出来的。只要看看理论组组长和现当代组组长的检讨,都把自己 骂得简直不堪了,群众还说是‘不老实’,‘很不够’。” 余楠原是为了要打听“大学里的模式”是怎么回事。丁宝桂有旧同事在大学教课, 知道详情。可是丁宝佳说: “难听着呢!叫什么‘脱裤子,割尾巴!’女教师也叫她们脱裤子!” 朱千里乐了。他说:“狐狸精脱了裤子也没有尾巴,要喝醉了酒才露原形呢。” 丁宝桂说:“唷!你倒好像见过狐狸精的!” 余楠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说怪话。和这一对糊涂虫多说也没用,还是该去探问一下许 彦成夫妇。他觉得许彦成虽然落落难合,杜丽琳却还近情。上次他请了一顿饭,杜丽琳 不久就还请了。他从丁家辞出,就直奔许家。 杜丽琳在家。如今年轻人天天开会,外文组的办公室里没人坐班了,余楠自己也不 上班了。丽琳每天下午也不再到办公室去,她和彦成暂且除去前些时候的隔阂,常一同 捉摸当前的形势,讨论各自的认识。 余楠来访,丽琳礼貌周全让坐奉茶,和悦地问好,余楠问起许彦成,丽琳只含糊说 他出去借书了。余楠怀疑丽琳掩遮着什么,可是问到大学里的三反,她很坦率地告诉余 楠,叫“洗澡”。每个人都得洗澡,叫做“人人过关”。至于怎么洗,她也说不好,只 知道职位高的,校长院长之类,洗“大盆”,职位低的洗“小盆”,不大不小的洗“中 盆”。全体大会是最大的“大盆”。人多就是水多,就是“澡盆”大。一般教授,只要 洗个“小盆澡”,在本系洗。她好像并不焦心。 余楠告辞时谢了又谢,说如果知道什么新的情况,大家通通气。丽琳不加思考,一 口答应。 彦成这时候照例在姚家。不过这是他末了一次和姚太太同听音乐。姚太太说:“彦 成,现在搞运动呢。你得小心,别到处串门儿,看人家说你‘摸底’,或是进行什么 ‘攻守同盟’。” 这大概是姚宓透露的警告吧?他心虚地问:“人家知道我常到这儿来吗?” “总会有人知道。” “那我就得等运动完了再来看伯母了,是不是?” 姚太太点头。 彦成没趣。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说:“伯母,好好保重。” 姚太太说:“你好好学习。” 彦成快快辞出,默默回家。他没敢把姚太太的话告诉丽琳。不过,他听丽琳讲了余 楠要求通通气,忙说:“别理他,咱们不能私下勾结。” 丽琳说:“咱们又没做贼,又没犯罪。” 彦成说:“反正听指示吧。该怎么着,明天动员报告,领导会教给咱们。”丽琳瞧 他闷闷地钻入他的“狗窝”,觉得他简直像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