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 澡 洗澡·第三部沧浪之水清兮 发动群众需要一股动力,动力总有惯性。运动完毕,乘这股动力的惰性,完成了三 件要紧事。 第一件是“忠诚老实”,或“向党交心”。年轻人大约都在受他们该受的教育。洗 完澡的老先生连日开会,谈自己历史上或社会关系上的问题。有两人旁听做记录。其中 一个就是那位和善可亲的老大姐。 丁宝桂交代了他几个汉奸朋友的姓名。朱千里也同样交代了他几个伪大学同事的姓 名以及他自己的笔名,如“赤免”、“撇尾”、“独角羊”、“朱骇”、“红马”等等。 人家问“撇尾”的意思。他说不过是一“撇”加个“未”字,“独角羊”想必是同一意 义,“未”不就是羊吗。其他都出自“千里马”。余楠也交代了他的笔名。他既然自诩 “一气化三清”,他至少得交出三个名字。据他说,他笔史不多,都很有名。一是“穆 南”,就是“木南”。一是“袁恧”,这足余楠两字的切音。一是“永生”,因为照五 行来说,水生本。太反动的文章是他代人写的,他觉得不提为妙。他只交代了他心爱的 小姐芳名“月姑”。以及他那位“老板”的姓名,不过他和他们早已失去联系。丽琳交 代了她的海外关系,她已经决定和他们一刀两断了,只是她不敢流露她的伤心,彦成也 交代了他海外师友的姓名,并申明不再和他们通信。一群老先生谈家常似的想到什么成 问题的就谈,听了旁人交代,也启发自己交代,连日絮絮“谈心”,平时记不起的一桩 桩都逐渐记起来。大家互相提醒,互相督促,虽然谈了许多不相干的琐碎,却要尽量搜 索出一切不该遗忘的细节。他们不再有任何隐瞒的事。 第二件是全体人员填写表格,包括姓名、年龄、出身、学历、经历、著作、专长、 兴趣、志愿等等。据说,全国知识分子要来个大调整。研究社或许要归并,或取消,或 取消一部分,归并一部分。并上表格,大家就等待重新分配了。配在什么机构,就是终 身从属的机构。有人把这番分配称为“开彩”,因为相当于买了彩票不知中什么彩。知 识分子已经洗心革面,等待重整队伍。 第三件是调整工资。各组人员自报公议,然后由领导评定,各人按“德”、“才”、 “资”三个标准来评定自己每月该领多少斤小米。这是关系着一辈子切身利益的大事, 各组立即热烈响应。譬如余楠自报的小米斤数比原先的多二百斤。他认为凭他的政治品 德,他的才学和资格经历,他原先的工资太低了,谁都不好意思当面杀他的身价,朱千 里就照模照样要求和余楠同等。施妮娜提出姚宓工资太高,资格不够。罗厚说施妮娜的 资格也差些,不过主要的是德和才。许彦成以导师的身份证明姚宓的德和才都够格,他 自己却毫无要求。丽琳表示她不如彦成,可是彦成不输余楠。 姜敏说:“有的人,整个运动里只是冷眼旁观,毫无作为,这该是立场问题吧?这 表现有德还是无德呀?” 江滔滔立即对施妮娜会意地相看一眼,又向姚宓看一眼。 善保生气说:“我们中间压根儿没有这种人。” 罗厚瞪眼说:“倒是有一种人,自己的问题包得紧紧的,对别人的事,钻头觅缝, 自己不知道,就逼着别人说。” 善保忙说:“关于运动的事,范凡同志已经给咱们做过总结,咱们不要再讨论这些 了。” 姜敏红了脸说:“我认为经过运动,咱们中间什么顾忌都没有了,什么话都可以直 说了,为什么有话不能说呢?” 姚宓说:“我赞成你直说。” 姜敏反倒不言语了。 余楠想到姜敏和善保准揭发了他许多事,他对年轻人正眼也不看。社里三反运动以 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年轻人一起开会。他对他们是“敬而远之”。 这类的会没开几次,因为工资毕竟还是由领导评定的,一般都只升不降。余楠加添 了一百多斤小米,别人都没有加。朱千里气愤不平,会后去找丁宝桂,打听他们组的情 况。 丁宝桂说:“咳!可热闹了!有的冷言冷语,讥讽嘲笑;有的顿脚叫骂,面红耳赤; 还有痛哭流涕的——因为我们组里许多人还没评定级别——我反正不减价就完了。” “你说余楠这家伙,不是又在翘尾巴了吗?” 丁宝桂发愁说:“你瞧着,他翘尾巴,又该咱们夹着尾巴的倒霉。” 他想了一想,自己安慰说:“反正咱们都过了关了。从此以后,坐稳冷板凳,三从 四德就行。他多一百斤二百斤,咱们不计较。” “不是计较不计较,洗了半天澡,还是他最香吗!” 丁宝桂说:“反正不再洗了,就完了。” “没那么便宜!”朱千里说。 丁室桂急了,“难道还要洗?我听说是从此不洗了。洗伤了元气了!洗螃蟹似的, 捉过来,硬刷子刷,剖开肚脐挤屎。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朱千里点头说:“这是一种说法。可是我的消息更可靠,不但还要洗,还要经常洗, 和每天洗脸一样。只是以后要‘和风细雨’。” “怎么‘和风细雨’?让泥母猪自己在泥浆里打滚吗?” 丁宝桂本来想留朱千里喝两杯酒,他刚买了上好的莲花白。可是他扫尽了兴致。而 且朱千里没有酒量,喝醉了回家准挨骂挨打。他也不想请翘尾巴的余楠来同喝,让他自 己得意去吧。 余楠其实并不得意。他并不像尚未凝固的黄金,只像打伤的癞皮狗,趴在屋檐底下 舔伤口,争得一百多斤小米,只好比争得一块骨头,他用爪子压住了,还没吃呢。他只 在舔伤口。 杜丽琳对许彦成说:“看来‘你们俩’的默契很深啊!怎么你只怀疑我控诉你,一 点儿不防她?她不怕人家说她丧失立场,竟敢包庇你?” 彦成生气说:“丽琳,你该去打听了姜敏,再来冤枉。” 洗澡已经完了,运动渐渐静止。一切又回复正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