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沫:我生命中的三个爱人

                    一

  他走了,和我共同生活了将近50年的他,突然去世了!无处没有他的痕迹—— 他的那么多的书籍、他的简朴的被褥、他经常坐着写书的藤椅;处处都可以感觉到 他的气息,看到他花白的头深夜不倦地埋在书本中……可是物在人亡,他再也不会 回到我们整整居住了25年的柳荫街29号的小四合院了……

  他去世后,在某些令人感叹的家庭纠纷中,在我不得不很快又拿起笔来投入写 作的空隙里,我仍然不能不被缅怀往事的悲伤拥塞心头。

  他年轻、英俊,他有一颗忠于革命的心。我快要生孩子了,为了照顾我,他在 我哥嫂居住的小院中,租了一间小东屋。他此时在北平《世界日报》社当一名小职 员,每月不过20多元的工资。我没有任何收入,他节省再节省,为了我所处的境地。

  白天,他在报社忙了一天,下班回来,陪伴我。他不多说感情上的话,却热衷 于帮助我提高革命认识,向我讲说全国正在掀起的抗日高潮的形势。我爱听,我更 加向往革命,向往自己能够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屡屡向他提出入党要求。他答应说, 他在为我联系(怎么联系法,我完全不知,也不愿问)。我心头涌起无比的欢欣, 几年期待的梦想,终于有可能实现了。大地忽然变成了一座美丽的大花园,我侧身 躺在小炕上,整日徜徉在绚丽多姿的花丛中,被奇异的青春幻想陶醉着。

  11月间我生下了一个女孩,圆头圆脑,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鼻子,怪可爱的。 白天嫂子照顾我,帮我侍弄孩子。晚上他来照顾我,像他自己的孩子一样喜爱她, 抱她、给她换尿布、吻她的小脸蛋,每当看到这幅动人的挚情画面,我不禁感动得 垂泪,一颗多么博大善良的心!没有封建意识,没有丝毫自私的打算。这时我常常 想起当年那个北大学生,看我怀了孩子,怕负责任,立刻离我远去。如今,这还是 他的孩子,他何处去了?为什么不可以稍尽父亲的责任,写封信问讯一下呢?…… 人呵人,人是多么的不同!

  生活是困窘的,1936年妹妹演了电影《十字街头》出名后,经济上可以常接济 我一点。但多了一个孩子,日子仍不好过。为了生活,也因为爱好,每当孩子熟睡 的时候,我开始练习写小说。不会写,写不好。这时我正热忱地读鲁迅的作品,非 常喜欢他的短篇小说朴素、简捷、深刻、隽永,竟有意无意地摹仿起来。终于有一 天在上海大型文学期刊《中流》上,刊出了我的短篇小说《浮尸》。人们说它有点 儿鲁迅小说的味道。

  有一阵我的写作不得不停顿下来。因为《世界日报》社的资本家,很会压榨小 职员,他白天上了班要忙于许多许多杂务,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下班回家后,还要 拿回8大版或12大版的当天报纸来。他还要负责一字一句校阅当日的报纸,找出其 中的差错,如果找不出来,那位社长先生最后抽查时发现了,就要罚款,就要扣他 微薄的工资。他实在弄不过来,我就替他当起最后的“编审”。我每天要仔仔细细 认认真真去校阅这份已经发行过了的几大版报纸,甚至最枯燥无味的广告,也得逐 字逐句地不放过一个错字。好艰苦的行当!幸亏我那时年轻、脑子快,除了侍弄孩 子,我每日的时光也被资本家全部压榨去。

  1936年,北平被破坏殆尽的党组织,逐渐恢复。就在这年12月的一天,他忽然 对我说:

  “写个你出身、历史和你的志愿的材料吧。”

  “写它做什么?”我还以为他替我找到职业了呢。

  他忽闪着大大的眼睛,神秘地笑着:“你总向我要求的是什么?”“呵,入党! 是为了入党叫我写材料么?”我的嘴张得大大的,欣喜若狂地笑起来。

  12月末我入党了。

  他不断给我拿来党的文件看,他是我和党的唯一联系人。

  为了帮助他工作,也为了我写作,我曾打算把可爱的女儿然然委托一位亲戚去 喂养。这时然然已经三个多月,认识妈妈了。送她到亲戚家不过一天,晚上当我去 看她时,她正在奶母怀中大哭着。奶母说,孩子一天了,不肯吃她一口奶,塞进奶 头她就吐出来,她哭着睡着了,喂她奶还是不吃。听说孩子整整饿了一天,我好心 痛,急忙给她喂起我的奶。她小手紧紧抚摸着我的胸怀,哭着、笑着贪婪地吸吮着 妈妈的奶。我只得仍把她抱回来自己喂奶。

  在紧张地抚育孩子、帮他工作的空隙,我仍抽时间写小说。1937年前半年,上 海大晚报“火炬”版上,先后发表了我的三个短篇。无论我做什么,他都热情支持。 晚间他回来。一同吃过嫂嫂做的晚餐后(我们和嫂嫂搭伙吃饭),我们俩除了侍弄 孩子,逗逗孩子,等孩子睡下后,就一同审阅那几大版报纸。生活苦些,可是我为 能够找到一个理想的爱人,充分体会了什么是人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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