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争光                   霖雨


 
                            ——快乐家园第三

                                   一

    他们肿着身子,立在街道上,孩子们大红大绿,像棉猴。这就是留午村。那时
候是正月,过年不几天。
    若月家门口有个碌碡,照顺蹴在上面。照顺穿着一双白网鞋,太阳刚出来,太
阳光照在碌碡上,把照顺的白阿鞋照得很鲜亮。照顺的白网鞋跟前放着一封点心,
点心上有一片红纸,也很鲜亮,村西头那里有一棵柳树,光不溜秋吊着些柳条条,
像鼻嘴娃的裤带。一只长尾巴鸟在树顶翘屁股。照顺拧着脖子看着它。翘着翘着,
鸟屁股里就挤出来一滴鸟屎,像鼻涕一样。照顺听不见鸟屎掉在地上的声音,这里
到那里远了些。
    “它病了。”照顺想。
    “它狗日的屙稀哩。”他想。照顺从若月家出来,蹴在碌碡上抽第一根烟的时
候,它就在那里翘屁股。这会儿它还翘。
    “你屙。”照顺说。
    “我看着你屙!”他说。
    “你屙不了多久就得栽下来,我说。”
    照顺从烟雾里往柳树上看。他看见它又挤出来一滴。
    “屙稀可不是好玩的。”
    “看着么。”他说。
    照顺在武威那地方受了凉,屙过几天稀。他感到他屁股那里像磨豆腐一样,像
遭了蜂一样,一蹴下,屁股眼里就往外射箭,就吹喇叭。他记得这些。
    “看着么。”他说。
    他看着那只长尾巴鸟。他感到他屁股那里有些怪。他给那里用用劲。他本来没
想看那只鸟,可他没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干,所以他看着它。
    “你来做什么?”若月她妈给照顺这么说。照顺知道她会这么说。他进门的时
候就想到了。果然。
    “看我婶你说的。”照顺说。
    他不叫她妈。这里的人都这样,把文母娘叫婶,过了门也这么叫。
    “看我婶你说的,今天是正月初四。”
    “初四就初四。你来做什么?”
    “正月初四咱家待客,这可是你亲口说的话。”照顺说。
    “你算做什么客?”
    “看我婶你说的。”
    “你回去。”若月她妈说,她看着照顺手里的点心包包。
    “我说你回去。”她说。
    “若月呢?”照顺说。
    “你管若月呢!”
    “若月!”照顺喊了一声。
    “若月不跟你了,我都给你说过了。”若月她妈说。
    “看我婶你说笑话。若月!”照顺又喊了一声。
    “你别喊,你别在我家喊。”
    “嘿嘿。”照顺笑了一下。
    “做什么你笑?做什么在我家你笑?”
    “嘿嘿。嘿嘿。”
    照顺个子高,他感到若月她妈的头像个棉桃,脸皮上渗出来好些红点。
    “你笑你出去笑。”
    “嘿嘿嘿嘿。”
    “出去。”
    “嘿嘿。”
    “你出去出去。”
    若月她妈推着照顺的腰,把他一直推到门口的碌碡跟前。后来,照顺就蹴在碌
碡上,就看那只长尾巴鸟翘屁股了。若月家来了许多客人,他们从照顺眼前走过,
隐进门洞里。他们都看他一眼,然后隐进去。再后来,照顺听见他们在若月家吸清
汤面条。他们吸得很响。照顺感到他的鼻子尖上往外冒虚汗。
    “我饿了。”他想。
    “我日他哥。”他说。
    他不看那只鸟了。他看白网鞋跟前的那包点心。他伸出两根手指头,在点心包
包上抠了一下。他能听见虚汗从鼻子尖上往外挤的声音。
    “我吃呀。”他说。
    “日他哥我吃呀。”他说。
    他看见他抠破的纸洞那里露出来几块圆圆的吃物。他夹了一块塞在嘴里。他嚼
了一会儿,又夹了一块。有人从街道上走过去,他们张着眼窝看他。他们的脸像泥
捏成的一样。
    “唔唔。”照顺和他们招呼。
    “唔唔。”他们说。
    后来,照顺闻到了热乎乎的肉味。他知道是若月。他第一回见她,就闻到了那
种味道。他一眼看中了她。他看见她脖子那里有许多茸毛,心里就忽儿忽儿的。他
想闻闻那些茸毛。那时候,若月的身子靠在柜上,手压在屁股背后。他在柜盖上取
火柴。这么,他的鼻子就凑到若月的脖子跟前了,他就闻了那些茸毛,闻到了热乎
乎的肉味。他看中了她。
    “你丢人现眼。”若月说。
    “我妈说你想臊我家的脸皮。”她说。
    “你妈不让我进去。”照顺说。
    “我妈说让你进屋里来。”若月说。
    “你看我把点心吃完了。”照顺说。
    “完了就完了。”若月说。
    “这不怪我。我肚子饿我听见你们在屋里吸面条。”照顺说。
    “我妈说客走完了她和你谈。”
    “谈就谈。”
    若月她妈脸上的红疹疹还没有下去,她站在厨房门口,闭着嘴。若月她妈嘴像
棉桃上割了一刀子。照顺看了她一眼,想给她笑笑。照顺就这么不要脸。后来,照
顺坐在若月她妈的炕上,给屋里的客人们发纸烟。他们抽着,听照顺给他们讲武威
的事。
    “一股子羊膻味。女人身上也有。”照顺说。
    “啊。”他们说。
    “坐火车走两天两夜。那可是铁马,我说火车。”照顺说。
    “啊。”他们说。
    他们谈得很融洽。他们就这么谈着等吃中午饭。若月有时候进来一趟,照顺就
看她一眼。他只看若月两个地方。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就看她脖子上的茸
毛,人多的时候,就看她的嘴。他从来都这样。这会儿人多,所以他看她的嘴。
    “不厚。”他想。
    “我看她的嘴不厚。”他这么想。
    吃罢午饭。照顺到门口的茅房里尿了一泡尿水。他抖那几滴残存的尿水的时候,
突然想起了那只长尾巴鸟。它还在,还在那里翘屁股。
    “这熊货。”照顺说。
    它翘得不太厉害了。照顺等了好大一会儿,到底等出了一滴鸟屎。他看见那滴
鸟屎在半空里划了一道线。
    “这熊。”照顺说。
    照顺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提着裤腰。
    “谈谈就谈谈。”照顺说。
    照顺另一只手里捏着烟屁股。他在烟屁股上咂了一口。他闻见手指头上有些尿
臊味,他想是他抖尿水的时候沾上的。他把手指头插在头发里,挠了挠,然后,就
从若月家的门洞里钻进去。

                                   二

    徐培兰在屋里捣腾了半夜。她不停地弄出声响。她听见照顺在前房里翻身。婆
子妈死后,照顺就睡前房里了。他们在前房里撒了几次灰,杀了那股子屎臭尿臊味。
徐培兰老担心照顺会烂在婆子妈的炕上,她能想见照顺身上化脓流水水的样子。她
支楞着耳朵整夜整夜听,第二天早上,她总能看照顺从前房里出来,站在门槛那里
揉眼屎。照顺没烂。
    这会儿,徐培兰心里发烧,她弄出些声响想让照顺听见。她把声音弄得很大。
照顺真是照顺。只翻身,不吭声。后来,徐培兰掀开屋门,在院子里来回走。她像
狗一样,喉咙也弄出来一种声响,照顺狗日的装睡哩。
    “你甭装,”徐培兰吼了一声。
    “照顺你甭装。”她说。
    “啪。啪。”她在窗子上砸了两下。
    “你甭装。”她说。
    她听见照顺在炕上穿衣服。她看见照顺站在门口了,手插在腰里。照顺瞪着她。
天很黑,可她知道照顺瞪她。
    “我睡不着。”她说。
    “我知道你会来这一手。”照顺说。
    “我想跳井。”徐培兰说。
    “你知道我明天相亲,你来这一手。”照顺说。
    “相亲你相亲。”徐培兰说。
    “我看出来了。你不说我也看出来了。”照顺说。
    “我跳井给你看。”徐培兰说。
    “你学花香的样。你这人真毒。”照顺说。
    “我迟早跳井给你看。”
    “看么。”他说。
    照顺从武威回来那天,穿着一双白网鞋。徐培兰想要出什么事了。她想要照顺
给她说什么话。
    “你看,我都大了。”照顺这么说。照顺憋了好大一阵才这么说。
    “你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你记着。”徐培兰说。
    “对着哩对着哩,”照顺说,“可我得想我的事了。”
    徐培兰有些激动。徐培兰颠晃着往外跑。她想找盖子叔,她知道盖子叔在草垛
那里捉虱子吃。
    “八叔你看,照顺长大了。”她说。她说这话的时候,手有些抖。
    盖子叔拧过头,给脖子那里拧出来许多沟渠。盖子叔张着嘴巴,里边有一块软
肉忽儿忽儿动弹。他嘴里没几颗牙齿了,可他把虱子咬得嘣嘣响。
    “他给我要媳妇。”徐培兰说。
    “我生他的时候,他枕头那么大。”徐培兰说。
    “噢么。”盖子叔说。
    “我蹶着屁股胡抡。我以为我怀了个驴驹子。我连喊带叫,喝了三大碗水。我
硬是把他抡出来了。我一看他和枕头一样,和猫一样。我心里说这狗日的可要把我
累坏了。我这么一说就睡着了,睡了一天一夜。”
    徐培兰不换气,像炒豆豆一样。她看见几星唾沫溅到盖子叔脸上了。她看着那
几星子唾沫。盖子叔脸皮厚,没感觉。他又捉住了一只虱子,他把它放进嘴里,嚼
了几下。
    “你看,说大就大了。”徐培兰说。
    “我想着就吹一口气的功夫。”她说。
    “噢么。”盖子叔说。
    “你看这事。”徐培兰说。
    “天要下雨鸟要飞。”盖子叔说。
    “噢么。你看。噢么。”徐培兰说。
    徐培兰仰头看着天。她听见盖子叔的嘴里又响了一声。
    “噢么。”徐培兰说。她的声音和表情都很幽深,“噢么。”她这么说。
    她感到她想流眼泪。以后好多天她都想流泪。
    “噢么。”她说。
    后来,有人给照顺说了若月。他们定好了相亲的日子。那些天,徐培兰心里发
烧,她老往照顺的白网鞋上看。
    “扎眼。”徐培兰说。
    “看你说的。怪。”照顺说。
    “我看着扎眼。”
    “怪。”
    “你穿那东西老出脚汗。你把屋里弄得一股子脚汗味。”
    “脚要出汗。我有什么办法。”照顺说。
    “那你穿它。”
    “看你怪的。”照顺说。
    照顺老刷那双鞋。他总能从鞋窝里倒出些黑水来。他使劲往鞋窝里抹肥皂,他
刷得很用力气。后来,他把它们放在墙根那里,让它们晒太阳。它们在太阳光里显
得很神气。徐培兰一看见它们,脖子那里的肉就痒痒。她抓了一把土。她像贼一样,
把土塞进了鞋窝。她没想到照顺会看见。
    “呔!”照顺喊了一声。
    徐培兰的脖子像弹簧一样。徐培兰的眼珠子变成了豌豆。
    “你没洗净。”徐培兰说。
    “我说你没洗净。”她说。
    她给照顺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的心思。”照顺说。
    照顺把白网鞋又刷了一遍。他把它们放在老地方。他和他妈都守着它们。他们
不说话。后来,天就黑了。再后来,徐培兰就说她想跳井。
    “看着么我迟早跳给你看。”
    “你学花香的样你这人真毒。”照顺说。
    “看么。”徐培兰说。
    后半夜,他们都睡了。徐培兰没跳井。第二天,他们穿了一身新衣服,在媒人
家见到了若月和若月她妈。照顺闻到了一股热乎乎的肉味。若月脖子上的茸毛和那
股子肉味让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好着哩。”照顺说。
    “嘴厚。我看她嘴厚。”徐培兰说。
    “好着哩。”
    “女娃嘴厚不好。”
    “好着哩。”
    “看着么。以后看着么。”
    徐培兰咽了一口唾沫。她看着照顺的脊背。照顺在前边离她老远了。照顺在路
上踏出来一溜鞋花子。他穿着那双白网鞋。
    “狗日的看着么。”她说。
    她又咽了一口唾沫。他们到村口了。她看见花香立在粪堆跟前朝她这边看。花
香的手上缠着纱布,上边渗出来一块一块油垢。这些天,花香老立在粪堆那里晒太
阳。
    “呸。”徐培兰朝地上吐了一口。

                                   三

    花香一扑上去,就在富士脸上抓了一把。她早把手指头鼓硬了。她站在门背后
等富士日来。她使劲跳了一下。她抓得很准,一个指头也没有放空。富士先愣着神
往花香脸上看,一会儿,他就感到疼了。他看见花香吹了几口气。花香还想跳。他
挡了一下。这回,花香抓在他胳膊上了。
    “猫。”富士吼了一声。
    “我日你妈。猫。”富士捂着脸。
    花香不跳了。花香不停地吹气,肚子一鼓一鼓。富士逮住花香的胳膊一拧,花
香的肚子就腆起来。花香的后脑勺抵在富士胸膛上,往上翻眼,下巴伸得老长。富
士另一只手捏在花香的下巴骨上。他使着劲,他知道那里的骨头娇气,一使劲就难
受。他想让花香难受难受。花香也使着劲,她使劲咬着牙齿。她不想难受,所以她
咬着牙齿,嘴唇子不停动弹,像兔子吃草一样。
    “狗日的。猫。”富士说。
    “啵叽。啵叽。”花香不能说,只动嘴唇。
    “你抓我。”富士说。
    “啵叽。”
    “做什么你抓我。”
    “啵叽。”
    “好好的你抓我。”
    “呜哇!”花香喊了一声。
    富士身上的肉颤了一下,手松开了。他们互相瞅着眉眼。
    “富士我日你妈。”花香又跳了一下。花香像个肉球。
    “我日你妈你弄人家焕彩。”花香喊。
    富士头里边响了一声。富士的眼睛斜了。他听见他骨头里冒汗的声音。
    “你偷吃你才是猫偷野食吃日你妈我。”花香说。花香抽嘴唇了。花香的嘴很
难看。富士想把花香的嘴唇撕下来扔了。
    “花香你甭吼。”富士说。
    “我要吼。”花香说。
    “她让我给她捏胳膊。她说她胳膊扭了。”富士说。
    “捏胳膊你就弄人家。”花香说。
    “她挠我腰。她在我腰上挠。”富士说。
    “挠你腰你就弄人家?”花香说。
    “看你说的。她嘴里的热气往我脖子上呵。”富士说。
    “那你就弄?”
    “我心里痒痒。我一痒痒就把她扳倒了。我没想弄她。”
    “呜啊。”
    “你甭叫唤。你看你我给你说实话你还叫唤。”
    “呜啊。”
    “你要是男人你就知道了。”富士说。
    富士从水渠岸上往家走,焕彩叫他。焕彩在南壕里拉士,她看见富士走过来,
就叫富士。
    “富士你来。”她说。
    “富士你看我胳膊扭了。”她说。
    “天黑了你还拉圭。”富士说。
    天有些麻黑,野地里没人影儿。他们在场里。他们离村子有一截路。他们听见
几声狗叫传过来。
    “你给我捏捏。”焕彩说。
    焕彩站在架子车跟前,把胳膊伸过来。富士在她的肩肿骨那里捏了一下。他听
见她叫唤了一声,手就轻了些。
    “看你娇贵的。”富士说。
    富士看见焕彩给他笑了一下。他能看见焕彩的眼睛。焕彩叫唤的时候,头就往
富士跟前凑。她叫唤了几声,就凑到富士脖子跟前了。富士感到他脖子那里有些热,
一会儿,身子也热了。他想做点什么。他有些糊里糊涂。他把舌头伸在焕彩的头发
上舔了一下。他感到焕彩的手往他腰那里塞。他一拧身子,就把焕彩扳倒了。他感
到焕彩的脚勾在他腿弯那里,勾得很紧。
    “焕彩你轻些。”他说。
    焕彩就轻了些。他抽开了焕彩的裤带。他们的头抵在车轮子上了。富士听见焕
彩的脚蹬着铁锨,响了一声。他感到焕彩像疯了一样。焕彩咬着他衣服,他想焕彩
到痛彻处了。后来,他给焕彩的车上装土。焕彩用手指头梳头发的当儿,他就把车
装满了。他们上了坡,他们没说一句话。焕彩拉着车一个人从路上往回走,富士从
野地里斜插回去。
    “就我和她两个人。”富士说。
    “呜啊。”花香说。
    花香在院子里转,花香想找什么东西。
    “你看你,我都给你说了你看你。”富士说。
    花香没找到什么可心的东西。花香转到井跟前了,她拧着脖子看富士的脸。
    “富士我日你妈。”花香说。
    “我又没给她什么东西。我又没吃亏。”富士说。
    “我不活了。”花香说。
    花香用脚把井盖踢开,往井里看了一眼。她感到有一股凉气往她脸上扑。她能
看见井底的水,井水像圆镜子一样。她想她一头栽进去,就会栽到那个镜子上,栽
进泥里,泥就会塞进她的眼窝鼻子嘴。她感到她喉咙里很堵,就把头扭过来看富士。
    “你看这么个事,我又没吃亏。”富士说。
    花香跳了一下。富士看见花香坐在井边上了,两条腿吊在井里边。花香听见有
什么东西正往井里掉,掉进水里了。她想富士会跑过来,她想富士一过来就会抱住
她。她没想到那些女人们会忽啦啦涌进屋里来。
    她们真不要脸。她们一直躲在门外边听她和富士的热闹。现在,她们涌到屋里
来了。她们看看她,又看看富士。她们都显出着急的样子。她们里边有徐培兰,也
有康定媳妇。
    “花香你不能跳。”她们说。
    “富士你还不快,花香给你跳井哩。”
    “人有时候就真能做出来呢。”
    花香恨死她们了。花香不能不跳了。
    “富士,你狗日的把我害了。”花香说。
    花香感到她鼻子里很酸,一股眼泪从她的眼窝里滚出来,往胭脂骨那里爬。她
伸出手,抓住井绳猛地一拉,辘轳就转起来了,井绳顺着井筒往下溜。
    “啊。”
    她们都叫了一声。
    花香没往下栽。花香抓着井绳溜下去了。她咬着牙,她感到手心里很疼,她知
道手磨烂了,手上的皮肉粘在绳上了,所以她咬着牙。她听见耳朵里有风的声音。
    花香喝了一肚子凉水,她没有死,因为她很快就被捞上来了。她白着眼不说话,
她捂着被子躺在炕上,听见那些女人们一个跟一个走了。她想咬她们一口,她想把
她们的鼻子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咬下来嚼成肉沫。
    “噗——”她感到她把嚼烂的肉沫吐出去了。
    她发了一夜烧。后来,她手上缠着纱布,站在门外边的粪堆跟前晒太阳,一会
儿富士从门里出来,富士的手上沾着面一类的东西。
    “吃饭。”富士说。
    花香转过身子,人们看见他们一块儿走进去,门就关上了。
    他们和好了。
    再后来,有人看见粪堆顶上扔了一堆肮脏的纱布。

                                   四

    照顺说他要盖房,他只盖一间。他说他不能把若月娶在前房里。徐培兰知道照
顺手里有钱,照顺不光买白网鞋穿,还抽纸烟。她想让照顺把旧房全换了,照顺不
干。
    “我只盖一间。”照顺说。
    “你盖一间你盖一间。”徐培兰说。
    “你想让我换旧房,我可不换。”
    照顺看着徐培兰的额颅。徐培兰顺着眼,不看他。
    “我没说让你换旧房。”徐培兰说。
    “我看出来了,你不说我看出来了。”
    “我做什么想?我做什么想那事?”
    “你没想你没想去。我只盖一间。”
    “你想让我肚子胀。”徐培兰说。
    “我没想让你肚子胀。”照顺说。
    “你就这么弄么。”徐培兰说。
    “我没想。”照顺说。
    “弄么。弄么。”徐培兰说。
    “我和若月说好了,麦罢了就办事,她让我盖房。”照顺说。
    “你不要脸。”徐培兰说。徐培兰坐在炕上,脸朝窗户。
    “做什么我不要脸。”照顺说。
    “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徐培兰说。
    “日他妈不要脸的。”照顺说。
    “你骂我。照顺你骂我。”
    “我没骂你。”
    “咱给人说去。你骂我咱给人说去。”
    “我说日他妈不要脸我没骂你。”照顺说。
    “你听,你听听咱给人说去。”
    “你这人真毒。”
    “说去。”
    “要说你说去。”
    “那你骂我。”
    “我说麦罢了就办事。”照顺说。
    那天,客人一走完,若月她妈就和照顺谈了。若月她妈说照顺你听着若月不跟
你了。照顺说看我婶你怎么胡说哩。若月她妈说我没胡说是若月的主意若月不想跟
你了。照顺说若月是好人我知道若月是好人若月和我好好的不信去问若月。若月她
妈知道若月站在窗子外头,她说不用问若月我知道她的心思反正若月不跟你照顺了
你以后甭来我家你来了让人笑话。照顺说看我婶你说这话女婿走丈人家正大光明谁
笑话让他笑去谁笑话谁不是个熊。若月她妈说你这人没皮没脸的。照顺说人有时候
没办法了就没皮没脸的。照顺说婶你听着我给你说实话我和若月好到肉里了,照顺
说这话的时候,看了若月她妈一眼,他看见若月她妈突然张大嘴,若月她妈的嘴里
能滚进去两个鸡蛋。照顺说你不嫌丢人现眼你就甭让若月跟我。照顺说我和若月到
县里赶集碰见过一回不信你问若月。照顺说我和若月在南城外的土壤里就好了。若
月给我脱裤子,后来若月说她想尿,我说你想尿就尿,又没外人,若月就在我眼皮
底下尿了一泡不信你问若月。
    “咦。”若月她妈抖着嘴唇。
    “后来我领若月下馆子不信你问若月。”
    “咦。”若月她妈咬着牙齿。
    “你不嫌丢人你就甭让若月跟我。”
    “咦。”若月她妈使劲抓大腿。
    “没有不透风的墙。”照顺说。
    “牲口。”若月她妈说。
    “牲口就牲口。”照顺说。
    “啊。”若月她妈说。
    “牲口就牲口。”照顺说。
    “若月。若月。”若月她妈喊。
    “呸。”若月她妈给照顺脸上吐了一口。
    “看你这人。”照顺说。照顺一点也不生气。“看你这人。”他说,“我回呀。”
    “你甭回。若月。若月。”若月她妈喊。
    “我不管了日他妈我不管了。”她说。
    若月她妈从门里跳出来。若月真在窗子跟前站着。
    “呸。”若月她妈给若月脸上吐了一口。
    若月进屋的时候满脸流泪。她趴在柜盖上抽了好大一儿身子。
    “若月你甭哭。”照顺说。
    “呸。”若月给照顺脸上吐了一口。
    照顺不说话,他擦了擦脸上的唾沫。他们一个看一个。后来,他们一块儿出来,
立在柳树底下。那时候,天黑一阵了。
    “你没脸。”若月说。
    “你妈才没脸。”照顺说。
    “你胡糟塌人。”若月说。
    “嘿嘿。”照顺笑了一声。
    “你说我脱裤子。”
    “你妈不让你跟我。”
    “你说我尿。”
    “那你妈不让你跟我。”
    “你就胡编?”
    “我就胡编。”照顺说。
    照顺笑了一下。若月也笑了一下。若月一笑,照顺就闻见那股热乎乎的肉味了。
照顺想着他编的那些事,想着若月脱裤子的样子,想着若月尿尿。他这么一想,身
子里什么地方就往外胀。他感到若月好像抖了一下身子。他把手伸到若月腰里,伸
到若月的肉上了。若月没说话,就抖了一下身子。若月一抖,他的手就从若月的肉
上一下一下往上摸。他感到这么摸着很好,很可心。后来,他就摸到若月的奶奶上
了。若月身子往前一软,就倒在他胸膛上,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他看不见若月的
模样,他感到若月这么着很好。他能闻见若月脖子上的肉味。他听见若月一口一口
出气,若月又抖了一下。若月把他抱得很紧。
    “哦。照顺。”若月说。
    “哦。”若月说。
    照顺不说话,照顺的心思在手上。他想不出怎么样捏着手里那个软东西才好。
怎么捏着都好。怎么捏着又都不尽意。他心里又自在又着急。他感到有个什么东西
直往心里去。他感到他手上出汗了。
    “若月你疼不?”照顺说。
    “哦。”若月说。
    若月的腿也抖了。她的头在照顺肩膀上磨蹭着。她像病了一样。
    后来,照顺的手出来了。他看到若月难受的样子,心里有些害怕,所以就把手
取出来。若月拉了拉衣服,眼睛朝远处看。过了一会儿,照顺听见若月叫他。
    “照顺。”若月的眼睛还看着远处。
    “嗯。”照顺说。
    “看你这人。”若月说。
    她感到照顺和她很亲。她想不出为什么照顺一那么做她就感到照顺很亲。后来
她想过好多回,到底没想出来。
    “照顺路上你小心些。”若月说。
    “你先回。”照顺说。
    照顺看着若月进了村子。他站了好大一会。他突然想起那只长尾巴鸟。他看不
清它还在不在树上。他在柳树上蹬了几下。没动静。
    “日怪。”他想。
    “我明明看见它在树上。”
    他又蹬了几下。他听见他蹬树的声音传得很远。

                                   五

    新房一盖起来,照顺又洗了一回白网鞋。他看见他妈徐培兰给他眨矇眼。
    “我听不惯。”徐培兰说。
    徐培兰心里格拧格拧的。毛刷子在鞋窝里磨出的那种声音,让她心里格拧格拧
的。毛刷子的声音越磨越大。
    “我听不惯。”徐培兰说。
    “听不惯就听不惯。”照顺说。
    他手上糊满了肥皂泡沫。他蹴在水盆跟前,胳膊一用力气,屁股一晃一晃。
    “我想吐。”徐培兰说。
    “你吐你吐去。”照顺说。
    “你穿那鞋,你想耍怪哩。”
    “噢么。”
    “你还噢么。”
    “噢么。”
    “你娃就这么弄么。”
    “噢么。”照顺说。
    照顺往新房上看了一眼。新房挨着前房屋。前房屋顶上的瓦窝里积了一层脏东
西,瓦松从那些脏东西里钻出来,朝着天空。新房上什么也没有,蓝格莹莹的新瓦,
和照顺的白网鞋一样轻盈。
    “嗬。”照顺说。
    “嗬。”徐培兰也这么说。
    “我把它们扫下来。”照顺说。
    “扫下来你扫下来。”徐培兰说。她看见照顺光着脚上了房顶。一会儿,她看
见什么东西从房顶上飞下来,响了一声:
    “哧——”
    徐培兰的眼睛瞪成了豌豆。她心里突然热了。她感到她脸上的皮肉在胭脂骨上
面打颤颤。
    “哧——”
    她知道那是鞋底。
    “多着哩,多着哩。”她给照顺说。她满脸涨红。她很兴奋。
    “哧——”又一只。
    “照顺你扫,多着哩。”
    十几年前,那些鞋在门环上挂着。婆子妈和她较上劲了,就把它们从箱子里、
炕仓底下翻出来,一只一只往门环上拴。徐培兰一只一只往下揪,往房顶上抡,抡
了一大片。那时候,胳膊上的劲有多大!雨水一泡,它们就胀起来,太阳一晒,它
们又一点一点缩,一点一点卷,后来就变成了灰。现在,照顺把它们扫下来,它们
掉在地上就发出一声响。它们让徐培兰想起了年轻的时候,想起了年轻时候的热情。
    “啊。”她叫了一声。
    “啊。”她的眼珠里放着光。
    后来,她听见照顺也叫了一声。这是她没想到的。照顺站在房顶上,他直着上
身正往什么地方看。
    “哈,我日他哥。”照顺说。
    “康定和他婆娘烧香哩。”照顺说。
    “他们趴在墙根底下。他们烧了那么一大堆香灰,比花香家门前的粪堆还高。”
他说。
    康定的婆娘鼓了十几年的劲,肚子里还是搁不住一点东西。她在康定身子底下
用力气的时候,心里一急,就抬起屁股闪腰。她这么问了好几年的光景,还是不顶
事。她说完了。她说她不想鼓劲了。她说日他妈不知人家是怎么弄的,日他妈咱做
什么就弄不到好处。她说康定你看你一个男人家也不想个什么办法再这么弄我就肚
子疼我就不和你弄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直流泪水。康定光着身子跪在她跟前。康定
的那个东西经不住婆娘的几滴眼泪水就软里巴拉吊在大腿那里了。
    “我想起来了都怪麻秋娃他爸狗日的我想起来了。”康定突然说。
    “麻秋娃他爸踢了我一脚,我三天没尿出来。我爸说我长大娶婆娘没炕上本事
就让麻秋娃他爸赔。麻秋娃他爸说我爸赖皮他说他不赔。后来我就长大了我爸死了
就把这事忘了。这会儿我想起来了。都怪麻秋娃他爸狗日的。”康定说。
    康定婆娘不哭了,眼睛瞪大了,她像爆豆子一样从炕上蹦起来。她在康定的胳
膊上咬了一口。后来,他们就开始烧香了。他们关着前门。他们给村子里烧出了一
股永久不散的气味。星星全的时候,他们互相看一眼,就从屋里相跟出来,跪在后
墙根底下。
    “烧。”婆娘说。
    “嗯。”康定说。
    “我就不信。烧。”婆娘说。
    他们都鼓着劲,都咬着牙齿。为了香火他们节衣缩食。就这么他们显得很恩爱。
他们跪在那一堆香灰跟前。
    那天晚上,徐培兰在照顺的惊叹声中,顺着梯子爬上后院墙头。她看见富士家
的墙上也有人影影,她知道是富士和花香。他们的眼睛贼勾勾的。
    他们没想到康定婆娘会跳起来。
    “看西湖景得是?”康定婆娘说。
    “看他妈的血糊镜得是?”她说。
    “泼妇。”徐培兰说。
    “泼妇。”花香说。
    “真没意思。”徐培兰说。
    “真没意思。”花香说。
    她们都很鄙弃的样子。她们从墙头上溜下来,溜在她们各自的院子里。

                                   六

    花香把腿放在被外边,用手指在小腿肚上抓。她老这样。
    “你看我腿上的鸡皮疙瘩。”她说。
    “我一脱裤子就起鸡皮疙瘩。”她说。
    花香的手指头往上抓,抓在大腿那里了,花香的皮肤很好。
    “你看。”花香说。
    富士躺在被窝里。富士想让花香快进被窝,所以他不说话。花香挨着他的身子
把两个胖奶奶扯得老长。
    “你看我奶奶上也有。”花香说。
    富士身上的肉直痒痒。花香越说话,富士越痒痒。他扳花香的大腿,一只手顺
着大腿往那个地方摸。花香嘴里说话,可大腿服服贴贴的。一会儿,花香就不说话
了,就倒下来,富士就骑上去。富士让花香很舒服。花香太舒服了,就用手指头在
富士脊背上拧。
    “富士,你弄焕彩,焕彩就躺在地上?”花香说。
    “甭说那事。”富士说。他喘着气。
    “她不嫌地上脏?”花香说。
    “你甭说那事。”富士说。
    “我想听。你弄她,她是个啥样子?”花香说。花香扑闪了几下眼睛。
    “我不说。”
    “你说我不怪你。”
    “你说你不怪我你怪我咋办?”
    “我想知道她是啥样子。”
    “她哼哼。我听见她在我身子底下哼哼。”
    “就光是个哼哼?”
    “她把头顶在车轮上。”
    “啊。”
    “她跟疯了一样,她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我说你轻些,她就对我笑了一下。
你看我给你说了,你可不能怪我。”
    “啊。”花香说。
    花香瞪着眼珠子想了一会儿。富士看着花香的胭脂骨。花香平躺着。富士偏着
头,他看不见花香的脸。
    “你看你怪我了。”富士说。
    “你非让我说。”他说。
    “她让我弄她,又不是我要弄她。”他说。
    “她还找你不?”花香说。
    “没。她没。”富士说。
    “你看她的样子还想找你?”
    “我看不出来,不知道,她碰见我就埋住头,我看不出来。”
    “她再找你,你就弄烂她,你弄烂狗日的,让她狗日的寻不成毬,找不成男人。”
花香说。
    “看你说,那又不是能弄烂的东西。”富士说。
    “你用手撕。”花香说。
    “你撕一块贴在她狗日的脸上。”花香咬着牙齿,她不看富士,看着屋顶。
    富士睡着了。富士嘴里唔唔哝哝像抹了浆糊。富士身上有一股汗腥味。花香在
富士身上来回摸。她睡不着,她头里边像演电影一样。
    “那么大的心劲。”她说。
    “真没意思。他们烧香那么大心劲。”
    她想起康定两口了。一忽儿,她又想起了焕彩。
    “弄烂她狗日的就好了。”她说。
    她想着焕彩的样子。她想弄烂焕彩,焕彩就可怜了。于是她又想着焕彩可怜巴
巴的样子,可焕彩毕竟没烂,谁也没弄烂她。
    “可憎。日他妈可惜。”她说。
    她想给富士说说这些话,富士不醒。富士身上很热。她搂着富士,把一条腿放
在富士的肚子上。
    她没想到焕彩的小叔子会来找富士。她一点也没想到。富士也没想到。
    那天,富士脚心里有些痒痒。那时候他正要下炕,脚正要往鞋窝里边塞,他感
到脚心痒,就把脚心放在鞋帮子上蹭。
    “我脚痒。”他说。
    “日他妈我脚痒。”他说。
    “你老是脚痒。”花香说。花香倒尿刚回来,她使劲搓手。她把手指头放在鼻
子上闻了闻。
    “我想出去。你看这,脚痒。”富士说。
    他这么一说,就看见焕彩的小叔子进来了,另外还有几个人。
    富士听见他头上的毛发响了一声。
    他把脚飞快地塞进鞋窝,不停地眨矇眼。
    他们谁也不说话,屋里就听见出气的声音。富士头发又响了一声。

                                   七

    “公了还是私了?”
    那天,焕彩的小叔子一开口就这么说。
    富士眨矇了好大一阵子眼。
    “看你说这话。”富士说。
    “有放冷的菜,没放冷的事。”
    他们听见“咚”地一声。花香从门里跳出去。她在院子里跳。
    “打他狗日的。打他不要脸的狗日的。”花香说。
    “陈年旧事了。”富士看着焕彩的小叔子。焕彩的小叔子堵在门口,声色不动。
    “我越想你越不是个东西。我这几天又想起你了。人有时候突然想起个什么事,
人有时候就想不通。”焕彩的小叔子说。
    “就是的。人有时候就想不通了。”富士说。
    “公了还是私了?”
    “看你说这话。”
    “富士你给个话。”
    “私了。我说私了。”富士说,“一个村上的人,什么话都能说到个下场处。”
    “那你坐好。”
    富士坐坐好。
    “你看着屋顶。”
    富士看着屋顶。他听见屋里一阵响,就把他扳倒了,有人压着他的胳膊和腿。
他感到谁在解他的裤带。他鼓鼓脖子,想弯起头看看,一只手不容分说把他接了下
去,他便鼓肚子。他感到有个冰凉的东西挨在他什么地方了,他这才清醒过来,他
狠命叫唤了一声,全身鼓成了一根硬柴。
    他们一松开他,他就蹦起来,蜷着身子在炕上滚栽。
    “啊。啊。”他吼着。
    “他们把我割了。”他吼。
    花香傻眼了。她一个蹦子跳到街道上喊人。后来富士住了县医院。富士叫唤了
一路,都说富士没救了,富士非要疼死。
    可富士没有死。富士后来竟好了。花香一直守着她,眼看着他活了过来。回村
的那天,花香母鸡一样摆着屁股跟在富士后边。她看见许多眼珠子藏在门缝里看他
们。
    “他狗日的命大。”他们说。
    “人有时候说不准,你看富士狗日的。”他们这么说。
    花香到底找到了那个东西。她很后悔。她说不出她做什么会后悔。她身上的骨
头像在醋坛子泡过一样。他们把富士割了以后,把割下来的那件东西扔在后院里的
小土堆上了。
    一找到那东西,花香就关住门,坐在后院里哭了一场。
    富士不说话,他有些阴阳怪气。后来,富士总有些阴阳怪气。他看见花香手里
抱着个蓝布包包,他不知她怎么了,他看着她哭。花香哭成了泪人。
    后来,屋里有一股烂肉味。
    再后来,富士看见花香在后院里挖坑。花香把那个蓝布包包埋进去,她给那里
种了一棵桐树。
    “啊哈。”富士叫唤了一声。
    花香看了富士一眼。他们已有好长时间不说话了。这会儿,富士想说几句什么
话。他张了张口,他感到很别扭,所以就叫唤了一声。
    “做事明白点。”富士说。
    “噢么。”花香说。
    “谁不知道谁,谁还不知道谁!”
    “噢么。”花香说。
    “噢么。”富士说。
    富士背着手,仰头往天上看。花香也往天上看,她用脚踩着树坑里的新土。富
士能听见她踩上的声音。
    桐树长得飞快。桐树很旺。下雨的时候,桐树上往下滴雨水,发出啪啦、啪啦
的声音。
    “啊哈。”富士说。
    “啊哈。”花香说。
    他们坐在屋里。他们都看着桐树,各自说各自的话。他们的脸上都泛着红。
    桐树只是半边旺。挨后墙的那一边像发了病一样,发黑,卷叶子。他们想了好
长时间,终于想出来,这事与康定家烧香有关,因为后墙那边就是康定家。桐树遭
了他们的烟火了。
    成年累月的,桐树遭熏了,一定。
    “狗。”花香在院子里跳了一下。
    花香的脸朝后看墙。
    后来,他们把桐树砍了,用它做了几个桐木箱子。箱子上有许多花纹。箱子里
有一种味儿,花香老打开箱子闻。她感到那种味儿很遥远,很熟悉,所以她爱闻。
    富士一点也不知道内情,他只是有些阴阳怪气。

                                   八

    徐培兰想把照顺结婚的日子往后挪,因为那些天老下雨。照顺不悦意。
    “我说不挪。”照顺说。
    “下雨你不挪?”徐培兰说。
    “说不定雨就停了。”
    “我看停不了。”
    “停不了就停不了。”
    “你不挪你不挪做什么你那么大声?”
    “我的事你甭管。”
    “我是你妈我甭管?”
    “你是我妈是我妈去,你甭管。”
    “急死你狗日的。”
    “我不急。”
    “急死你狗日的。”
    徐培兰早想骂这句话了。那些天,照顺往新屋里搬家俱。照顺还买了几床新棉
被。他狗日的有钱。他不和徐培兰商量。他出出进进很得意的样子。徐培兰想放一
块石头把他绊倒。徐培兰想在他狗日的脸上咬一口。
    “看狗日的。”徐培兰说。
    “急死你狗日的。”她说。
    她看着照顺的背影。她有些想哭。她一看见照顺的背影就想哭。她想和照顺吵
一架。照顺不理她。
    “我知道你想坏我的事。”照顺说。
    “日你妈我想坏。日你妈。”徐培兰说。
    她拍着炕头上的枕砖,她把头伸在窗子那里朝外吼。
    “慢些,慢些你,甭把你脖子上的筋闪弯了。”照顺说。
    “日你妈你出来。”徐培兰说。
    照顺在新屋里贴画。他不出来。
    “日你妈我想坏你的事。”
    徐培兰闭着眼。她感到闭着眼睛骂起来轻松。后来,她听见噌一声,又听见啪
一声。她感到几星泥水溅到她脸上了。她吓了一跳。她睁开眼,看见院子的泥水窝
里有一只白网鞋。
    “啪啦。”新屋里又飞出来一只。
    徐培兰大张着嘴。她不骂了。她把身子缩进被窝里,想睡一会儿。雨不停地下
着。下雨的时候,人就想缩在被窝里睡一会儿。
    “狗日的。”
    她想着那双白网鞋。以后好多日子,她都这么想着那双白网鞋。就这么,照顺
结了婚。雨还在下。雨没有停。就是那种箩面一样的毛毛雨。屋檐上冷不丁就掉下
来一滴雨水,“叮咚”一声,滴在水窝里。
    照顺和若月睡一个屋一个炕上了。天一黑,徐培兰就听见“啪啦”一声,照顺
插上了门闩子。
    徐培兰一直坐在窗子跟前,朝照顺的新屋那里瞥眼。新屋门上挂着一条红布门
帘。她看见照顺出来了,在茅坑那里提了个尿盆乙
    “啪啦”
    门又关上了。她听见若月在屋里笑。照顺放尿盆的时候,若月笑了一声。
    “急死你狗日的。”徐培兰说。
    照顺把尿盆转了一下,尿盆就颠簸起来,盆口像一张娃娃脸,照顺和若月看着
它,听着它急促地响了一阵,停住了。若月笑了一声。照顺看了若月一眼,也张开
嘴笑。这时候他们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他们笑。电灯明光光照着,屋
里一股油漆味。后来,若月坐在炕沿上看她的手指头。后来,照顺也这么坐着,挨
着她。再后来,照顺就闻到若月身上的肉味,他身上什么地方就有些不自在了。
    “睡。”照顺说。
    照顺看着若月脖子上的茸毛。
    “我说睡。”照顺说。
    若月的眼珠子不动弹,手指头也不动弹。照顺担心若月的眼珠子会掉出来,挂
在若月的手指头上。他听见一滴屋檐水正掉下来,叮咚响了一声。他不敢往若月脸
上看,他怕他的眼珠和若月碰在一起,因为他想不起碰上的时候他该说一句什么话。
他已经说“睡”了,他想不起还有什么更合适的话。他听着窗外的檐雨声。
    “叮鸣。”很脆。
    “你妈听哩。”若月突然说。
    照顺打了个咯抖。他本来有些累了,他感到这么坐着很累。他没想到若月会说
这么一句话。所以他打了个咯抖。
    “你妈的眼珠子像豌豆。”若月说。
    “我知道你妈听哩。”她说。
    “我妈屋里灯黑了。”照顺说。
    “她在黑影影里监视哩。”若月说,“不信你试试。”
    “咋——呸!”照顺大声吐了一口痰。
    他伸着耳朵往窗外听。他有些拿不准,又悄悄抽开门闩。他看见他妈徐培兰的
窗子那里黑糊糊的。他感到徐培兰真在窗子里边闪眼珠子。他看不清她的模样,他
感到那里有两只眼珠子忽闪闪的。
    “咋——呸!”他又吐了一口痰。
    他使劲甩了一下门。他站在屋里想了好大一会儿。他猛地仰起脖子吼了一声:
    “做什么鬼鬼祟祟!”
    若月吓了一跳。他一吼,若月就吓了一跳。她像猫一样跳上炕,钻进了被窝。
照顺脱光了衣服,仰着脖子又吼了一声:
    “做什么鬼鬼祟祟!”
    他关了灯。在被窝里他挨住了若月的身子。他一只手给若月脱衣服。他感到若
月像绵乎乎的免崽一样在他的手底下发抖。后来,若月就像蛇一样把他缠住了。他
们像打架一样折腾了一夜。他们不出声。他们都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汗臭味。后来,
照顺哭了。若月没想到照顺会哭。他像死猪一样压在她身上。
    “我找不到地方我。”照顺说。
    “日他妈我找不到我。”照顺说。
    照顺在枕头上砸了两拳。后来,若月就听见了照顺流泪的声音。那时候,若月
瞪着眼睛不说话,因为她也累了,要使劲出气。再后来,天就亮了,他们就看见了
徐培兰。
    他们站在各自的屋门口一个看一个。他们的眼睛都红不丝丝。
    “你看,我说她偷听哩。”若月钻在门帘背后说。
    “咋——呸!”照顺使劲吐了一口。
    他想把他妈徐培兰的两个眼珠子挖下来,扔在泥水里踩烂。
    “咔——呸!”
    徐培兰也吐了一口。她没照顺吐得远。她有些嬉皮笑脸的样子。她把手伸进雨
里接雨水。她把湿手握得啵叽啵叽响。
    雨还在下,什么都潮湿,到处都有一股潮湿的味道。

                                   九

    照顺在屋里吼“做什么鬼鬼祟祟”的时候,徐培兰不出声。她想着照顺和若月
在炕上的样子。她想着照顺的光脚踩在炕上,若月的眼珠子盯着照顺的脚趾头。照
顺的脚趾头像毛毛虫一样,扭着身子,若月看着它们。
    “急死狗日的了。”她说。
    她听见他们在炕上折腾。她甚至能听见他们喘气的声音。她想他们一定出汗了。
她听见他们在尿盆里尿尿。他们尿完尿水又在炕上折腾。她听见他们折腾的声音有
些发潮。那时候雨像箩面一样,不大也不小,说不准多大一会儿屋檐上就滴下来一
滴雨水。那些日子什么东西都有些发潮,她想这样要不了多久就会发霉。她想照顺
和若月也许会像白菜一样烂在炕上。第二天她知道她想错了。照顺和若月没烂,天
一亮,他们就从门里走出来,红着眼朝她这边看。他们有些怪模怪样。
    他们在门口咕哝了一阵,然后进了厨房。他们在厨房里折腾了半晌。后来,他
们抬着蒸笼进了他们的房子。他们蒸了一笼馍。
    “你们全吃?”她吼了一声。
    照顺和若月吓一跳。若月抖了一下腿。他们拧着腰转过脸来。
    “你们想独吞。”徐培兰说。
    “你们吃独食。”她说。
    若月抱了一堆馍过来,放在徐培兰的柜盖上。若月笑了一下。若月把牙齿从厚
嘴唇里龇出来,就这么算笑了一下。然后,徐培兰看见若月从他们的门缝里挤进去,
关了门。他们再也没有出来。
    照顺和若月他们不出门了。他们没日没夜了。他们吃饱了就折腾。他们和老鼠
一样。就这么,徐培兰失眠了。照顺和若月弄出的那种声音让她睡不着,让她身子
里发热。她张着眼窝。她听见眼毛分开的时候就噌嘭噌嘭响,往一块粘的时候也响。
她听他们折腾的各种声音,听他们喘气。后来她听见她的喉咙里也有喘气的声音。
她吃了一惊。她这才想起这些天她的手一直抓着她大腿上的肉,这些天她身上一直
鼓着劲。她张着红丝丝的眼睛。她和他们一样亢奋。她管不了自己了。照顺和若月
关在他们屋里嚼馒头,她也嚼。她嚼馍头的声音和他们一样响。他们折腾的时候,
她也在被窝里弄出些声响。
    照顺和若月他们歇气的时候,她就感到牙缝里有些粘糊,她知道是嚼烂的馒头
粘在牙缝里了。她张开嘴,用手指头在牙根上挨个儿抠,那些粘糊糊的东西就粘在
她的指甲上。然后,她不停地弹着蹦儿,把它们从指甲上弹出去,弹在墙上。她看
见它们一星一星粘在墙壁上,变成了许多的点。她听见照顺和若月的屋里也有弹嘣
的声音。他们也干这种事情。后来,他们全家都屙稀了。他们挨个儿往茅房跑。他
们像打水枪一样。
    “狗日的黑心了。”徐培兰说。
    “做什么黑心了?”照顺说。
    “你们蒸生馒头。你们陷害人。”徐培兰说。
    “我们也吃。我们也屙了。”照顺说。
    “你们屙是你们屙。你们陷害人。你们想抵赖!”徐培兰说。
    他们冒雨后稀。他们很认真,他们真正感到了屙稀也是一件很费人心思的事情。
他们在屋门口到茅厕之间踏出了一条开了花的泥路。他们想要不是下雨,他们家就
会恶气熏人,全村的人都会问到一股浓烈的气味。
    “你们就这么弄么。弄么。”徐培兰说。
    “弄就弄。”照顺说。
    照顺使劲在泥水里踩了一脚。那时候,徐培兰正蹲在茅坑上,她看见泥水花花
从照顺的脚底下飞起来。她张大嘴,提着裤子飞快地溜进屋里,嘴对着门缝。
    “弄么。”她说。
    “啐——”她从门缝里吐出来一口。
    “弄么。”她躺在窝里说。
    她没系裤带。这些天她一直没系裤带。这些天她老爱把手放在大腿那里摸。她
感到那么摸着挺好。后来,她就摸出了那个包。她仔细摸了一会儿,她想那里一定
长了个什么东西,疼疼的,痒痒的,怪怪的。她看不见它,她感到它一天天长,越
长越大,像红枣那么大小了,她一会儿用手心摸,一会儿用指头摸,说不出是难受
还是舒服。她想流眼泪。
    “日他的。”她说。
    “我日他的。”她说。
    她一听见照顺和若月折腾的声音,就想摸那肉包。她想可不能把它摸坏,她想
摸坏了就会流脓,就会烂,就不痒痒的怪怪的就只是疼了,然后就结痴。她想结了
痴就没什么好摸了。所以她很小心。她摸着摸着就想动动身子,就喊出些声音来。
    “呵。”她像呻吟一样。
    “哦。”她这么喊。
    照顺到底找着了地方,他和若月已经很顺当了。他骑在若月身上,得意的时候,
就想拔她脖子上的茸毛。
    “我想把你脖子上的茸毛拔了。”他说。
    若月闭着眼。若月一躺下就不睁眼了。
    “你说拔不?”照顺说。
    “你爱拔你拔。”若月说。
    “那你疼不疼?”照顺说。
    “疼就疼。”若月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在很远的地方一样。
    “我不拔,我就说哩。”他用手在若月脖子那里摩挲。若月闭着眼出气。
    “你听。”若月突然说。
    “你妈呻吟哩。”她说。
    “呵”一声。
    “哦。”又一声。
    他们听了好大一会儿。他们想不出徐培兰做什么弄出这么一种声音。他们不知
道徐培兰这些天一直在一个肉疱上下功夫。
    “后来她就学猫叫唤。”
    若月站在街道上给人这么说。她眼睛不大,可说话的时候,她把眼睛瞪得很圆。
    “她像猫叫春一样。”她说。
    “她半夜叫。”她说。
    “看不出有什么毛病,白天就不叫了。那天清早。我们还一起到康定家门口去
过呢。”她说。
    “不信你们问照顺。”她说。

                                   十

    那天,雨好像停了。他们都把头从窗子里伸出来,他们互相瞅了一眼,然后就
仰头看天。他们突然想起了康定家后院里的那一堆香灰。他们想香灰一定让雨水冲
完了。他们想康定家门坎底下正往外流黑水。
    “肯定冲完了。”徐培兰说。
    “肯定流黑水。”她说。
    “看去。”照顺说。
    “看去。”若月说。
    那时候是清早。他们从康定家的门坎底下往里看。他们看见雨水从门坎底下冲
出来几个光溜溜的渠沟,没有香灰的痕迹,也闻不出什么味儿。他们很失望,很晦
气。他们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一样。
    “日鬼了,”徐培兰说。
    “他们肯定日鬼了。”她说。
    照顺和若月不说话,他们往回走。照顺瞄了徐培兰一眼,很有些鄙弃的样子。
    “驴日的样。我又没请你们来看。你看驴日的样。”
    徐培兰看着他们的脊背。她蹶着嘴。她把手缩在袖筒里。那时候太阳还没出来,
天有些冷。太阳出来的时候,她看见许多人从他们各自的门里边钻出来,眯着眼看
太阳。他们像发了霉的白菜一样。她听见满街道响着吐痰的声音。那时候,她还好
好的。她也看了一眼太阳,也吐了一口痰。
    “谁知道她会和猫一样。”人们说。他们都做出惊讶的样子。
    “人心隔肚皮哩。”他们说。
    他们围住盖子叔,让他想办法。盖子叔不在草垛里捉虱子吃了,因为霖雨一过,
天冷了许多。他只在走路的时候偶尔把手插进脖子里捉一个,然后放在嘴里咬。
    “这么叫可不好。”他们说。
    “天刚晴,她这么叫可不好。”
    “谁知道要出什么事。”
    盖子叔磨着牙齿。虱子已放过血了,只剩下一张皮,他用牙磨着它。他眯着眼,
看不出他在听他们说还是在琢磨虱子皮。
    “人心慌慌哩。”他们说。
    “她说她没叫唤。她想抵赖。”他们说。
    “她说她想叫唤。再问,她就瞪眼珠子,像豌豆一样。”
    “呜哇——她这么叫。”
    盖子叔的喉节动了动。他咽了那只虱子。
    “商量商量。”盖子叔说。
    “晚上到我家商量商量。”他说。
    就这么,晚上的时候,男人们挤在屋里,女人们围在院里,他们听盖子叔说话。
尽管后来他们说“咱去听热闹哩”,可那时候,他们都很激动。
    “为民除害。”他们说。
    几个女人从人堆里出去,蹲在墙根底下尿尿,能听见打尿颤的声音。
    “除害。”他们说。
    他们看着照顺。盖子叔把照顺也叫来了。
    “好好个人。”照顺说。
    “除害。”大家说。
    “那我去武威贩衣服呀。若月回娘家。”照顺说,“晚上就走。”
    他们看着照顺和若月从街道上走过去,出了村子。虽然是晚上,他们还是能看
见。照顺和若月走得很急。后来,他们就敲开了徐培兰的门。
    徐培兰一看见盖子叔,眼珠就放出光来,她很兴奋。她用一只手提着裤腰。
    “我大腿上的疱烂了。”她说。
    “噢么。”盖子叔说。
    “我本来不想让它烂,可它烂了。”
    “噢么。”
    “化脓了,所以烂了。”
    “噢么。”
    她看见盖子叔往她裤腰那里瞅,就笑了一下。
    “我不要裤带了。下霖雨的时候我就不系了。”她说。
    “你看你。”盖子叔说。
    “我都不知道裤带放哪儿了。”她说。
    “你看你。”盖子叔说。
    她跪在炕上翻被子挪枕头,终于从炕席背后抽出来一条棉线编成的裤带。
    一在这儿哩,你看在这儿哩。”她说。
    “要不是你们大伙来,我就不系了。”她说。
    后来,他们把她装进了麻袋。麻袋是盖子叔装麦子用的,现在他们用它装了徐
培兰。徐培兰进麻袋的时候看了他们一眼。她有些迷惑不解。她想问盖子叔这是做
什么。她看盖子叔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
    “我大腿那里还疼。”她这么说了一句。
    盖子叔还是不说话。徐培兰咽了一口唾沫。她红着眼。
    “我不骗你。”她说。
    那个人把她背到肩膀上的时候,她没有叫唤。她感到那人没背好。她怕那人手
一松把她摔下来,这是她惟一担心的。她用膝盖在那人的尾巴骨上顶了一下。
    “你背好。”她在麻袋里说。
    “你甭把我摔下来,我大腿疼我都说过了我。”她说。
    她本来想问他们要背她到什么地方去,她感到她在麻袋里并不难受,一辈子她
还没这么让人背过,能这么背一回也挺好挺新鲜,所以她没问。她闭着眼听他们走
路的声音。那时候是半夜,他们走路的声音传得很远。后来他们停下来。那人把她
放在地上大口地喘气。她想尿,她想尿在麻袋里不好,所以她用了用劲。
    有人掀了她一下。她突然想起她许多年前甩在池塘里的那只母猫,因为这会儿
她就像那只母猫一样。那时候她还年轻,她把母猫甩出去的时候,母猫的蹄蹄和尾
巴伸开来。她感到那么伸着很好看,这会儿她也想伸开,这才想起她不如母猫那么
福气,她在麻袋里。她刚一落地,上边就忽隆隆一阵响,有什么东西砸在她肩膀上
了。她拧拧肩膀。又一声,这回正砸在她头上。她蹦了一下,朝前一扑,这才痛切
地感到她现在呆着的地方太小。
    “狗日的他们。”
    这是她没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几年后,向荣老大在那地方挖了六天,他摇着井绳在底下喊,说徐培兰没了,
土里边只有几根骨头和一撮头发。
    他把它放在一个桶里,然后往上爬。他上来的时候像一块生姜疙瘩。他因此挣
了村上二十块钱。
    “吊。你们吊。”他说。
    真是几根骨头和一撮头发。头发有些发红。全村人围在干井那里看。花香和富
士也去了,康定和他婆娘也去了。还有照顺和若月。那天天气很好。看着那几根骨
头和头发,他们都能想起徐培兰的眼窝鼻子嘴巴什么的,想起她生前的模样。
    “啊。”他们都有些兴奋。
    两个公家人把木桶和盖子叔一块装在摩托车里带走了。盖子叔手把车厢,伸长
脖子给大伙儿说:
    “你们回去吃饭,甭担心,我明个儿就回来。”
    他张着眼窝审视了一下他坐的地方。车厢不大,可坐他一个人有些浪费。他看
了看那两个公家人,他想让他们过来一个和他一起坐车厢。他正要动嘴,摩托车开
了。
    以后没多长时间,盖子叔就被公家人拉在县城西沟边上一个有名的地方。他们
给他挖了一个坑,让他跪在坑跟前。两个公家人站在他背后,他从他们的腿缝里往
后看了一眼,才知道这口坐的不是摩托车而是大汽车。他转转脖子,想在看热闹的
人群里看见一个熟人,这回,公家人把他的头按住了。
    他们在他头后边放了一枪,他栽倒在坑里,一声没吭。村上人念叨了他好多天,
后来就忘记他了。日子像排着队一样,一天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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