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第一章(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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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那钱丢了无所谓,可那公章不能丢。” 他说:“说啥也得把那公章找回来,这十年我就没让公章离开过我身子,可今早一醒它却不见了。” 天色透着明,从窗口和门口过来的光,把屋里照得清白着。叔还没有从外边走回来。爷把目光从他的床上扫过去,脸上挂了雾样的暗,待看到李三仁已经变得又瘦又小的身子和无奈的脸色时,我爷问他说:“一共丢了多少钱?” 他却说:“丢钱无所谓,得把那公章找回来。” 我爷问:“到底丢了多少钱?” 他还是那样说:“丢钱无所谓,可得把那公章找回来。” 爷就直直盯着李三仁,像看一个他第一次见了面的人。看一个他先前不曾见过、压根儿不曾认识的人。到末了,我爷就又问:“三仁,你说咋找吧。” “搜,”李三仁冷冷硬硬道。“水阳哥,你当了~辈子的老师了,从来都教学生们不能偷;可现在,是你把热病病人招到一块了,偷就偷到了你的眼皮下。” 爷就从他的屋里出来了。 东边的地平线上已经有一大片的金水儿,像铺天盖地,一田连着一田、一片连着一片盛开着的花。挤在一起,堆成山脉的花。那花的光色,落到学校里,学校就溶在了那花的里边了。两层楼的教室里,睡着的热病人们都还没起床。大冬天,起床没有团在被里暖。校院里,泡桐树的枝丫上,已经有了鹊的叫。喜鹊叫,就是有了喜事了。是这校园有了喜庆的事。是热病病人有了喜庆的事。 我爷就到那树下,从树权上取出钟棒儿,“当当当!当当当!” 地敲了集合的钟。急切集合的钟声儿。 那钟和钟棒已经很久没人使用了,锈得彤红着,一敲红锈就从钟和棒上落下来。学校没有学生了,钟成了摆设了。还有校园中央靠东竖在一个水泥台上的铁管儿,涂上了漆就成旗杆了。往日里,照规矩每天上课都要升一次旗。可眼下,那旗杆竖在那儿也成摆设了。 就竖成摆设了。 可眼下,钟又敲响了,是“当当当!当当当!”地敲,急切得如火枪响在校园样。 就有人披着袄,爬在二楼的窗口上唤:“干啥呀?” 李三仁就和他当年做着干部样,扯着嗓子对着楼上答:“集合! 都下来集个合!” 又问到:“是不是捉住了贼?” 他就撕着嗓子唤:“都来集合了就知道了贼是谁。” 丁庄的人,病人们,就都从屋里出来了,有的揉着眼,有的穿着衣服系着扣,陆陆续续的,从屋里走出来,在桐树和球场中间站了一大片。那中间,也还站着我叔和玲玲。没有人看见他们是从哪出来的。他们就站在人群了,衣服整齐着,脸上还散着亮堂堂的光,像他们压根就不是病人样。他们站在人群里,分开着,像他们压根就不曾在一块呆过样。日头已经从东边地平线上升上来。嘭的一下升上来,新的一天就到了。就开始搜着捉贼了。 我爷说:“人都病到这时候,活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儿天,可到这时候,你们还要偷。还要偷——昨儿夜又偷了李三仁的钱。” 李三仁就在边上大声插着话:“丢钱无所谓,可他偷了丁庄村委会的章。那公章十年没有离过我的身,昨儿夜里被这贼给偷走了。” “不搜不行了。”我爷扯着嗓子问:“谁愿意出面和三仁和我一块儿,一个屋子一个屋子搜?”话说完,爷就把目光落在了人群上,未及把目光一遍儿地扫过去,我叔就兴奋奋地挤出来,大声说:“我去搜。得罪人了我得罪,谁让他偷了我兄弟媳妇玲玲的绸袄呢。” 玲玲的脸便红似日出了。 我叔就从人群里边走出来。英雄一般站了出来了。 待又有两个人立站出来后,就开始一间一间屋子楼上楼下地搜。 也就搜到了两个贼。 一个贼是赵秀芹。是给大家烧饭的赵秀芹。 赵秀芹的热病也到时候了,脸上的疮痘一粒挨一粒,胀得都如熟透的豌豆儿。露在衣服外面的手,手背和手脖,那疮痘和脸上不一样,是落了以后新起的,都还呈着新红色,和平原上的日出一模样,一个靠一个,一个挤一个,因为痒,因为总是挠,它就烂了化浓了,胳膊上都还挂着白水儿,有一股她不愿让人闻到咸淡淡的酸臭味。 照往常,她有热病半年了,身上的疮都四起四落了,人该早死了,可她还活着。 一般的人,三起三落就该死掉了,可她四起四落还活着。 说起来,比她大十岁的王宝山是卖血娶了她,她用他娶她的钱又给自己的弟弟娶了媳妇,然后就跟着王宝山去卖血,替男人还着娶她的钱,可到了十年后,王宝山没有染上热病她却染上了。半年前,发烧那几天,每天她坐在自家院里地面上,拿脚跟用力蹬着地上的土,又哭又唤说: “我好冤枉呀——” “我好冤枉呀——” 王宝山去拉她,她用手在王宝山的脸上抓出了血,骂着说: “是你害了我——你这王八蛋!” “是你害了我——你这王八蛋!” 她在地上又哭又闹,把地上的土蹬得飞飞扬扬。可过了几天后,她就不哭了。不闹了。还一样去烧饭,一样去喂鸡,和先前一样把饭端到王宝山的手里边。到现在,她不给她男人端饭了,开始给全庄的病人烧饭了。 给全庄病人烧饭了,她却开始偷着全庄病人了。 赵秀芹是睡在一楼一年级的教室里。在教室靠里的墙角上。我爷和李三仁领着人在楼下一个教室一个教室搜,翻床掀被,还要打开每个人包衣服和装衣服的包袱和纸箱。到了赵秀芹的床前时,她人不在那儿,天不亮就去烧饭了。她烧饭、洗锅、涮碗,事情是在任劳任怨地做,起早贪黑地做。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愿的话,还能炒几样可人口的菜。可是搜的时候她不在,她在灶堂正给人们烧早饭,我爷掀了她的被,李三仁动了她的枕,觉出了那个枕头的重。灌了铅样的重。把那枕头的缝线一拆开,就看见了那枕头里装的白哗哗的大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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