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阎连科 著

卷三·第一章(10)



    赵德全没有赵秀芹那样的胆和势。是男人还没有女人那样的胆和势。他的脸上贴着苍白的黄,从楼上走下来,就像要去刑场样,额门上挂了许多汗。大冷天,挂了许多的汗。小步子,慢步地走,朝前走像朝后退着样。下了楼,他抬头看了一下院中央的庄人们,对身后的我叔说了啥,我叔也和他说了一句啥,再回过头来时,那脸色就一阵白、一阵黄地变着了。说起来,他真的已经病重了,到了寿限的末后了,人瘦得和干焦的柴禾样,往年可身适体的棉袄衣裤现在都大得成了桶,在他身上晃来打去撞着响。骨成柴禾皮成了叶,连走路都是轻轻飘飘着。像飘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鬼。他就那么到丁庄人的面前了。到人前把头深深勾下去,就像学生偷抄人家的卷子被当场抓了样。大冷的天,他的额门上挂了细细的汗。脸是一阵黄又一阵白的变。这时候,所有的目光都从赵雪芹身上移到了赵德全的身上去,谁也不敢相信会是他偷了玲玲的袄。
    玲玲也不敢相信会是他偷了自己的袄,她看看赵德全,又看看我二叔。
   
    二叔就把那绸袄递给玲玲了。二叔说:“在他被窝的脚头找到的。”
    就从赵德全面前把那袄还给玲玲了。
    赵德全便慢慢蹲下去,把头勾在地面上,像从他面前递去的不是一件袄,而是揭去了他脸上的一层皮。于是着,他的脸黄了。蜡黄了。死鱼样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自己的脚尖儿,人缩着,像缩在那儿的一条被打怕了的狗。
   
    我爷说:“德全,那袄真是你拿的?”
   
    赵德全就枯枯缩着不说话。
   
    我爷说:“到底是不是你拿的?”
   
    赵德全依然枯枯地缩着不说话。
   
    我爷说:“要不是你拿的你得说话呀。”
   
    赵德全抬头瞟了爷的脸,依然枯死在地上不说话,默得像一眼枯井样。
   
    我叔说:“赵德全,是我把袄从你被窝搜了出来的,你说我冤你不冤你?”赵德全把头低得更低些,依依然然地不说话。我爷便冷了一眼叔:“老二呀,你嘴上咋搁着那么多的话。”我叔也就默着了,默得像一眼枯井样,黑洞洞的深。日头已经脱了地平线,那黏黏稠稠的金水金汤儿,一挣出来就跳得有杆儿丈儿的高,把学校照得通体透明着。立在日光下的丁庄人,谁也不说话,都在看着爷,看着赵德全,等着事情的结尾和收场。我爷说:“你这赵德全,孩娃都要结婚了,还偷人家新媳妇的袄。”然后,然后话刚说到这一步,赵德全额门上的汗就落在地上了。
   
    大冬天,汗落在地上了。
   
    沉默着。丁庄人都在沉默着,赵秀芹就在那沉默中忽地从地上坐起来,抱着她枕头里的大米朝着灶堂走。
   
    我爷说:“你去哪?”
   
    她扭回了头:“锅还坐在火上哪。饭烧瑚了咋吃呀?”
   
    李三仁就追着问:“秀芹呀,你拿丁庄村的公章没?”
   
    赵秀芹便没好气地说:“你当那是金子啊。”
   
    李三仁怔了怔,想一会,就蹲到了赵德全的身边上,很亲很轻地问着说:“德全兄弟,咱们都是过了五十岁的人,你要是拿了我放在枕头下的公章你就还给我。”
   
    赵德全就很认真地朝他摇了一下头。
   
    他又接着问:“真的没有拿?”
   
    赵德全又点了一下头。
   
    李三仁便极是失望地站起来,像赵德全额上的慌汗染了他,他的额门上也有了一层急出来的汗,求奶告爷样望着庄人们,大着声音说:“丢的钱我就不要了,你们谁把村委会的公章还给我。那公章几十年都没离开过我身子,在家里我都锁在箱子里,出门我都揣在怀里边,可昨儿那章和钱都压在我的枕头下,今儿一早起床那章和钱却都不见了。”
   
    李三仁大声地唤:“那钱我就不要了,可你们得把那公章还给我。”
   
    事情也就过去了。
   
    悄没声地过去了。
   
    过了三五天,三五几天的,人们都在学校平静着,平平静静着。玲玲朝学校的厕所去。男厕所在楼东,女厕所在了楼的西。玲玲朝西去,穿了她的红绸袄,像一团火在朝西荡过去。日头正是平着南时候,暖得很,人们都在楼下晒暖儿。横着一片晒暖儿。熬日子,熬寿命,熬着热病和自己的命。这时候,赵德全就看见玲玲穿着红袄朝西荡过去,他朝那些晒着暖儿打着瞌睡的人们看了看,自己也朝着西边过去了。
   
    他在厕所门前不远的地方等玲玲。
   
    玲玲从厕所出来了。
   
    他们彼此看了看。玲玲很不屑地看看赵德全,要走时,赵德全却上前迎了她,轻声轻声地试着说:“玲玲呀,你能不能把你这绸袄卖给我?”
    玲玲更不屑地望着他。
    他就在脸上挂了笑,瘦干干的笑,淡薄薄的笑,有些僵硬的笑。 “不怕你笑话,”笑着说:“我知道我活不过今年冬天了。”不笑了,说:“不怕你笑话,我和你婶结婚时答应过给她做一件红绸袄,可现在,我儿子都要结婚了,我也快死了,她还记住我欠她一个红绸袄。” 他说到:“我都快死了,我死前想还给她一件红绸袄。”
   
    玲玲站一会,啥话也没说,就从赵德全面前走掉了。
   
    他就追着说:“我给你五十块钱行不行?”
   
    玲玲就从他身边走掉了。
   
    “八十块钱行不行?”
   
    她就从他面前过去了。
   
    “一百行不行?”
   
    玲玲走了很远回过了头:
   
    “你不会到沩县县城去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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