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阎连科 著

卷四·第二章(3)



   
    大家围着那告示样的七条规定看和念,脸上都挂着自己骂了谁的笑,觉得那规定写得好,舒适和快活。就都扭头去看着根柱和跃进。根柱和跃进就蹲在墙下吃着饭,脸上板结的严肃如天上乌黑的云,到了末了时,事情和规矩就这样确定了。
    结果呢,在那条规下,学校和庄里反而都有了许许多多跷跷蹊蹊的事情了。
    丁庄就有些不是起初的丁庄了。
   
    事情也没啥儿大不了,就是贾根柱家里有喜事。大喜的事,他弟弟染上热病了,左邻和右舍,全庄人家都对外庄人说他弟弟身体好,一顿能吃三个馍,两盘菜,再喝两碗汤。终于就把外庄一个没病的姑娘说动了心,也就答应要嫁他。答应三朝两日就结婚。弟弟要结婚,大喜的事,摆宴请客要用十张桌。原先各家专门请客用的方桌大都改做棺材了,待今儿根柱的弟弟根宝要结婚摆宴时,借不来大喜用的八仙桌,他就让弟弟来学校拉课桌。
   
    半晌里,他弟弟根宝用板车拉着几张课桌要走时,我爷在门口拦了他,说那课桌谁也不能动,除了孩娃们上课谁也不能动。就是有人把他打死他也不能让人动了那课桌。
    新课桌,黄的漆,六张桌子腿套腿的装在板车上。爷要去车上把那课桌卸下来,二十二岁的根宝要把桌子往上装。吵起来,学校里的热病人们都来了。
    根柱和跃进也来了。
    这是根柱和跃进在学校当家做主的三天后——在这三天里,根柱和跃进没多吃大家一口饭,也没多喝一口大家熬的中药汤,还两次跑到乡里替病人们要照顾,给每个病人要来了十斤面、五斤豆,还说好每家有热病病人的,麦熟后向政府免缴三分之一的土地税,一反加一正,各家不仅有了二十几斤粮,还又省下了上税钱。至少省下了每年为那税钱与政府的争争和吵吵。都为这些高兴时,我爷和根宝吵起来。
    我爷说:“学校的桌子谁也不能动。”
    根宝说:“丁老师,我有热病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爷说:“你有热病你还和人家结婚呀?”
   
    根宝说:“老天爷,你想让我一辈子打光棍?”
   
    就都围上来,看我爷拦在门口不让那拉了课桌的车子走,就都劝我爷。
   
    说:“借借桌子有啥不行啊,又不是不还呢。”
   
    说:“人都死绝了,庄里娶个媳妇容易嘛。”
   
    说:“丁老师,你不是因为根柱不让你管这学校报复吧?”
   
    爷不再说啥儿,只是拦在门口上。半暖的日光从头顶泄下来,所有的人都把棉衣脱去了。有的穿了旧毛衣,有的穿了新绒衣,有的单穿着布衫后,把他的棉衣披在肩膀上。这季节,穿单的寒,穿棉的暖,他穿单披棉就不冷不热了,寒暖相宜了。我爷穿了件不新不旧的黄绒衣。黄绒衣把他的脸衬成了蜡黄色。那蜡黄上还挂着一层汗,在日光里像黄土地里渗出的水。爷就立在学校铁门的正中央,一手扯着一边的门,用身子拦了那被推开的宽门缝,双腿分立着,像两根木桩被砸进了地里样。瞅着所有的热病们,爷对所有的病人们说:
   
    “谁敢保证他死了,他孩娃不再来学校读书写字,我就让根宝把这桌子都拉走。”
    没有人说话。
    我爷唤着问:“谁敢保证啊?”
    仍然没有人说话,就都僵下来,空气结了冰,人便木呆着。不知如何是好时,根柱就来了。不慌不忙地走,脸上呈着青,有一股怒气在脸上压盖着。他从人们让开的道上走过去,竖在爷面前,收住嗓子冷冷说:“丁老师,你忘了三天前我们说过的话?”
   
    我爷瞟了一眼贾根柱,不高不低说:“我只要还看管这学校,我就不让人拉这课桌子。”
   
    根柱说:“你看管学校是不错,可这学校是丁庄的小学吧?”
   
    “是丁庄的小学呀。”我爷不能说这小学不是丁庄的,可是他说了,根柱就占下理儿了。根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摸出村委会的章,蹲下来,把那白纸铺在膝盖上,将公章放在嘴上哈了哈,便在那纸上盖了一个鲜红的印,递给我爷说:“这下你让拉了吧?”看我爷依然拦着大门不动弹,就又蹲下来,把纸铺在膝盖上,用一支铅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经研究同意贾根宝从学校拉走十二张课桌用”,还在那纸上签了自己的名。把名字显赫赫地签在红的公章上,重又把纸递到我爷的面前去:
    “这下你还有话要说吗?”
    爷瞟了那张纸,和那纸上的字和章,又用眼乜斜了一下贾根柱,像乜斜一个平常爱说假话的孩娃样,有些瞧不起,又有些可怜那孩娃。可他眼里的瞧不起是被根柱看见了,被大门前所有的热病人们看了出来了,就都觉得是爷的不对了。已经盖了公章你就该放了人家了,说破天不就是要用几张桌子吗。已经在那纸上写了“经研究同意”了,你就该放了那些桌子了。要结婚的喜事你哪能这样啊。
   
    这时候,我叔从人群中挤出来,替贾家求着人情说:“爹,又不是我们家的桌子,何苦呀。”
   
    我爷说:“闭上你的嘴——不是你也没有今儿天的事。”
   
    我叔就不再说啥了,脸上挂着笑,笑一笑,又退到了人群里,说: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还不行吗?”
   
    赵秀芹从人群挤出来:“丁老师,你不能这样短见吧,这课桌又不是姓丁的。”
   
    我爷说:“赵秀芹,你连你的名字都不认识,你明白啥儿呀?”
   
    赵秀芹就张嘴哑然了,嘴张着,无话可说了。
   
    丁跃进从人群后边挤过来,拨开挡着路的人群说:“叔,让根宝拉桌子是我同意的,你闪开让根宝拉过去。”
   
    我爷说:“你同意就可以拉了吗?”说完就拿眼逼着丁跃进,像要把他吞进眼里去。
   
    跃进是不怕我爷的,他和我爷乜他样乜了一眼爷,高了嗓门生生硬硬道:
    “我和根柱都同意,是商量过了才同意根宝来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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