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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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叔和玲玲又住在一块了。 夫妻样住在一块了。 谁都想不到,在丁庄人的眼皮下边他们贼胆着住到一块了。 他们像水和沙地样,水在沙地上走一走,沙地便把流水吸住了。像那阴的阳的吸铁石,碰一下,砰一声,粘在一块了。如草籽和黄土,风一起,草籽就走了;风一落,草籽也落了;落入一片沙土它就生根了。 玲玲是被她男人打了一顿后,是被她男人、婆婆一道赶回娘家的。赶回娘家就赶回娘家了,人家就又张罗着为丁小明说合媳妇了。她有病,艾滋病,快死的人,又和本家哥有了那贼欢的事,打是合该的。赶回娘家也是合该的。人家再给没病、才二十几岁的小明张罗媳妇也是合该的。如果有了合适的,首先得是没有热病的,等玲玲死了再娶也可以,和玲玲抓紧离婚再娶也可以。玲玲娘家的人都是达理的,面对面地对着人家说:“我家没养出好闺女,让小明再娶吧,女方要钱多了,就把小明给玲玲的彩礼还给人家吧。” 人家就托姑请姨张罗媳妇了。 玲玲就被她娘家的人骂着领回了。 可是呢,春天它说来就来了。夏天它说来也要赶来了。天暖着,又热着,冬棉脱掉了,春暖的衣服也要脱掉了。差不多该穿夏单的衣裳时,玲玲到丁庄来取她的夏衣裳。用一个包袱把她的单衣全都包起来,提着从男人家里出了门,婆婆把她送到门口上,盯着她鼓囊囊的包袱说: “玲玲,你的包袱里没拿别人的衣裳吧?” 玲玲说:“没有呀。” 婆婆说:“小明快找到媳妇了,到时候你还活着时,让你回来给他离婚你可不能不回啊。” 玲玲就默着,立在丁庄的街口上,离自己婆家只有几步远,能看见那门楼上镶的磁砖缝,像用墨描过,又黑又直的亮。 立一会,就走了。 走出了庄。 从庄外通往丁庄的那条水泥路,笔直地搁在田野上,高出地面半尺多。早些年,路两边挖了排水的沟,沟边上又栽了箭杆儿杨。现在呢,杨树被丁庄家家户户砍光了。现在呢,沟里长满了草。稍有风,草就在风中欢着摆,哗哗地响,哩哩哗哗响。现在呢,两边的庄稼地,小麦已经挺直身子了,杆儿和铁丝一样硬撑着。地里有着干活的人,是浇水。正半晌,日光炎酷酷地照下来,走在那光秃秃的路面上,像走在一段火道上。玲玲就走着,脸上的疮痘有些痒,不敢用力挠,只用手去轻轻抚着摸,像摸一个刚生的孩娃的脸。就那么,摸着慢慢走,虚虚的步,低着头,可是正走着,她就听到了一声叫。 是我叔的叫。不轻不重的叫。那声音如从头顶掉下样。 ——“玲玲。” 玲玲站住了。 她看见我叔站在前面路边上,几步远,还和先前一个样,脸上也还是有些快死前的铁青色。他们就那么对望着。对望着,玲玲忙往身后路上看了看。 我叔说:“没有人。有人也不怕。” 玲玲说:“你在这干啥?” 叔就先自坐在路边上:“听说你回丁庄了,我在这等你呢。” “有啥事?” “坐坐嘛。” 玲玲犹豫着。 叔又说:“宋婷婷还在她娘家。” 玲玲就在他身边坐下来。 两个人默了好一会,我叔说:“你是回来取夏天的衣裳吧?” 玲玲“哎”一下,把手里的包袱动了动。 叔就问:“病咋样?” 玲玲说:“还那样。” 叔又说:“我也还那样。熬过了冬,春天、夏天就能熬过了。” 然后呢,两个人就都没了话。默一会,我叔笑了笑,拉了她的手。她也让他拉了手。这是在赵德全死了没多久,不久前他们还在玲玲的娘家见过面。可他们像有几年没见样,彼此对望着,默望着,他就把她的手拉在自己手里看,看她手背和手腕上干结的疮痘儿,用手去她的手上轻轻地挠,她就有了泪,把手缩了回去了。 我叔说:“不走吧。” 她便望着他。 叔又说:“宋婷婷要和我离婚了,丁小明也要和你离婚了。都离了咱俩一块过。” 她不语。 叔就湿了眼圈儿:“活不了几天啦,人家说,今仨冬天热病就会大爆发,怕你我都活不过今年哩。不光图活着是个样,还图死了你我能埋在一块儿——死了也是伴。” 玲玲抬头看着叔,眼里的泪珠又大又亮如同珠子般。 我叔替她擦着泪:“哭啥呀——反正你我都是快死的人,管他妈的别人说啥呢,我们就在庄里住一块,看别人能把你我咋样儿。” 叔也含了泪:“就是要住到一块给人看,给丁小明他们一家看。给宋婷婷和丁庄的人们看。” 叔有泪脸上还是挂着笑:“他们要和你、和我去离婚——咱们住到一块后,你我还要找着他们离婚呢。” 我叔说:“你回到娘家去,爹娘可怜你,哥也可怜你,可嫂子知道你身上有热病,能不冷眼看你吗?” 我叔说:“你想住到我家就住到我家去。你怕见宋婷婷用过的东西了,咱就到庄外打麦场上住,我把家里的锅碗瓢勺拿去就行了。” 他们就明目张胆住在一块了。夫妻样住在一块了。胆大妄为地住到一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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