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晶黄                  


                                第八章

    那一夜村长和村人们在姑家闲坐,给大鹏的影响山高海深。他那种被耙楼山脉
逼了出来的狭隘的不甚高尚的思想就产生于那个时刻。我背着我的NTJE核裂剂,在
929次列车上冒险旅行的空隙,想到了那一夜我哥哥的彻夜不眠。
    第二天,他就走了。
    返回部队了。
    村人们像他初入伍时一样,把他送到村头,告别的情景,在他脑子里生根开花。
姑姑那带着泪花的笑容,成为他后来壮举最具营养的精神之源,也成为我从军入伍
的一种动力。
    初春的下午,日光明亮红润,空气中有飞舞的花草的香味。火车沿着山腰急速
地行驶,关闭的车窗隔绝了火车外浩翰的天空和山脉,绿色的气息碰在车窗上又扭
头折回去,如扭断的铁丝叽叽啦啦响。山上的树木,铁道边的小屋,以及在铁路沿
线上不断竖起的水泥线杆,被火车的奔驰飞刀一样砍杀了。从车窗前逆向飞过的小
鸟,如被摔死在地上一样被急速地甩到车后,宛若火车投掷出去的一粒粒没有生命
的泥丸。这是一个新年过后不算太久的时候,外出打工的同我一年多前一样身份的
农民,南来北往地借着火车在搬迁,在流动。北方的农民到南方卖力挣钱,南方的
人到北方靠南方的聪明去赢赚。还有那些不知忙碌什么的男女,也许是出差,也许
是去找亲戚,坐满了火车,占满了车厢过道上的空地。有许多人就坐在自己的行李
上,让从过道上走过的旅客从他们的头上、膝上跨过去。男人的汗味,女人涂抹的
香味,和不断抽烟的呛人的烟味,组成了比烟灰色更浓更浊的气息,如在池里不断
被搅动摇晃的腐水的臭味,在每一节车厢里弥漫和涌动。自走上火车的那一刻钟起,
我就为这种气息而庆幸,它终于使那追我不止的河湖水面的白磷磷的鱼蟹的腥气不
再追我了。鱼腥气被这火车上的气味取代了。那一片片死鱼的银白和落鸟的劈啪,
也已被火车丢在了大山的那边。我所能看到的,是黑鸦鸦的一片人头,如晒在席上
的黑豆。来回去锅炉上端开水的男人叫着:“小心!小心!”从我身边挤过去。
    我躲着端开水的人。我躲着所有的人。挤上火车这一严重的过错远远大于大鹏
的“战场逃离罪” 。他逃开了那一滴晶黄的NTJE核裂剂,而我把半瓶200余毫升的
核裂剂带到了堆满旅客的火车上。只要我的核裂剂有一丝气味混合进这浓烟色的列
车旅客的气味里,那倒下的不再是河面上一条挨一条的鱼,而是一个挨一个的人。
    火车启动那一刻,我明白我的过错是弥天大罪时,我的紧张和大鹏当初看见核
裂剂时一模一样,恐惧如冰雹一样劈里啦啦朝我砸过来,吓得我差一点尿在裤子上。
我躲进了厕所里。我一滴也没有尿出来。可在厕所那一平方的空间里,我慢慢清醒
了,明白我必须面对事实了。从窗缝灌进来的风凉嗖嗖地吹在我的军衣上。把军帽
卸下来,将头靠在窗缝上,让那风扎进太阳穴,扎进脑海,把脑细胞吹起来如风中
的沙漠一样飞舞着,我就明白我的处境了:
    1. 不能倒置我的迷彩包,让核裂剂瓶口永远向着上;
    2.锁好可密封降温防辐射的核裂剂箱,让核裂剂瓶永远置于它的恒温中;
    3,把包置放在风口上,让外界温度始终不得超过摄氏18度;
    4.不与任何人接触、交谈,更不让任何人动我的迷彩包;
    5.生与核裂剂生,死与核裂剂死。
    在厕所待了半小时,我被敲门声从厕所赶将出来后,一个男人走进去。“当兵
的注意点公德,占着厕所不拉屎,你让别人憋死呀。”他这样俗不可耐地教育我,
我抱着核裂剂包如递交检查书一样向他点头道了歉,出来瞅瞅人满为患的车厢里,
就迅速抢占了火车洗脸间水池边上的一个堆放垃圾处。那里有一个大铁桶,桶里是
果皮、纸屑和方便面袋以及快餐盒。那些端开水的把剩茶叶水倒进去,洗脸的把毛
巾上的水渍拧进去。所有的垃圾都泡在浑浊的水里边,白色的快餐盒在水里漂着像
停在太平洋上的船。干干净净的垃圾桶,没有太多的霉腐和臭味,只有一股枯黑的
酸味。酸菜缸一样的垃圾桶,给我劈出了一块空间来。我立在垃圾桶的身后边,那
酸味亲呢地掠着我的鼻子飞过去,每一个从桶边走过的人,都耸耸鼻子,把身子扭
过去,离桶远一些,乜斜地望望我。
    过来一个乘务员。
    “你站到车厢里边去。”
    “这儿松散。”
    她迷惑不解地走去了。
    我在垃圾桶边整整站了四个小时,硬是把天色站黑了。暮黑的天色是从我腿下
开始的,我两腿僵直,然后双膝一软,眼前摇摇晃晃一片,天就黑下了。
    1000多公里的行程,是我鸟孩人生的一个壮举。当大鹏知道我居然安然无恙地
把200多毫升核裂剂一天一夜抱在怀里从南方带回耙耧山脉时, 他看到了我鸟孩伟
大的五光十色,我的透明的英勇如日光一样照亮了他的人生,使他最终的死亡显得
光彩夺目,意味无穷。
    他是真的想建功立业了。
    他的醒悟在军营的各个角落召唤着他,使他在几天间成为了另外一个人。这种
转变后来被说成是从营长和教导员同他的谈话开始的。那次谈话,被认为在他的人
生中,具有着经典的意义。
    事实上并不是。
    事实上的那次谈话,唯一给他的感觉是,你真的被逼将出去了。耙耧山脉把你
逼回军营了,这座军营用它特有的力量拨苗助长一样把他拔离地面了。
    营长说:“留队察看半年,表现好恢复你的干部职务。”
    教导员说:“看你自己的了。”
    批示说:“要注意培养教育。”
    营长说:“你先到二连三排九班当兵吧。”
    教导员说:“从小事做起,擦窗扫地要和大家抢着干。”
    批示说:“一定要教育其从思想根本上有所转变。”
    营长说:“你走吧,下午参加训练。”
    教导员说:“晚上连队上发射物理课,你要充分发挥特长,继续当好教员。”
    他离开营部了。
    他到二连三排九班当了一个兵,原来他提起的班长成了他的领导人。早上打扫
卫生时,班长去他手里夺扫把,他说你真体谅我你就让我多干些。以后班长就不再
夺他的扫把了,九班的战士就什么都计他干了。打水,扫地,擦窗子,伙房帮厨,
菜地浇水,零零碎碎,七七八八,一点一滴如飘落的一场雨,全都湿在他身上。星
期六例行班务会,一班人站在床前,笔直一行他也笔直在中间,班长站在队前说,
这一周表扬以下人员,第一个名字说的就是他。
    排里亦如此。
    连里亦如此。
    营里亦如此。
    他像战士中升起的一颗星,像一座学校鹤立鸡群的高材生。所有的军训项目,
他因为当了七年兵,不仅姻熟、准确,而且比班长、排长技术都过硬。所有的军事
理论课,因为他读过四年军事学院,连考试的题目都请他出卷子,批试题。他不是
一个优秀的军官,可他是一个和平年代无与伦比的优秀士兵。士兵所需要的一切素
质,他不仅具备,且还充足地漫到连队外。重要的,他的谦虚,他的勤劳,如一面
镜子一样把一个连队照亮了。
    “三排长。”
    “别叫我三排长,我不配,叫我大鹏,或叫我上士。”
    他挂的是上士军衔。
    他手里似乎永远地拿着一个扫把, 扫完宿舍扫院落,扫 完院落扫马路,扫完
马路扫厕所。永远地拿一块抹布在宿舍的窗上擦,在伙房的窗上擦,在连长和指导
员的窗上擦。
    连长说:“大鹏,歇着吧。”
    他说:“连长,不累。”
    连队每月评一次全优战士,没有战士不投他的票。
    连队到月底进行月讲评,推举他作为优秀战士代表发言,他在军人大会上说:
“大家都知道,我赵大鹏是犯过严重错误的人,我给咱军人的脸上抹了黑,我是一
个反面的镜子,我只希望大家都能汲取我的教训,做一个不怕牺牲的军人,从而对
起组织的培养,对起首长的关怀,对起战友的期望,也对起父亲母亲、爷爷奶奶、
姑姑舅舅和家乡左邻右舍的大叔大婶门的期望……”
    讲到最后,他哭了。
    大家也哭了。
    会场上悲哀的暗灰色的哭声落雨一样挥洒着。
    营里就向上级订了一份提前恢复他干部职务的报告,营长、教导员和二连连长、
指导员及全体二连战士都在那报告上签了名。报告的后面,附了一页白纸,那整整
齐齐签上去的上百个军人的名字,黑的笔迹,蓝的笔迹,还有人特意用了红色,按
了手印,哗哗啦啦,色彩一片,像一副人心的油画。教导员拿着那份报告找了上级
去。回来教导员很兴奋,说首长十二分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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