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夏日落                  


                                  十一

    有关夏日落自杀一案,到此全部了结。

    连长和指导员最后结局是:经团党委研究决定,各记大过一次。然在全团干部
会上宣布他俩处分决定那天,他们共同看到了一种奇观。

    事情是在吃过晚饭以后,兵们以乡域为界,三五成群都在大操场上闲坐。赵林
对指导员说,今天星期六,出去走走吧。指导员说走走吧。他们并肩信步,走出营
房,沿着田野上一条干涸的渠埂,走出几里之外,到黄河故道边上,登上一个沙丘,
向西一看,果然看见夏日落那封信上所描写的景况:黄河故道红沙漫漫,在夕阳的
光辉里,如一条从远处摇摆而下的河流,发出金银的光亮。四周除了他俩,静得如
同坟地。偶有的秃鹰,在故道上飞着怪叫。而故道对岸,仿佛已是天边,地平线也
就在那故道的对岸。夏日落所写的河对岸的风光,全都映在落日下的地平线上。半
轮红日,一条河水,弯下腰身的老柳,层层相叠的山峦,那一切的风景,都出于夕
阳下变幻的白云。赵林和指导员直立在沙丘上,痴痴地盯着那地平线上的夕阳,那
夕阳照着变幻的白云,忽然间他们仿佛不仅看见了夏日落写的飞鸟和游鱼,而且真
切地听到了叮咚水声,闻到了河藻的气息。赵林说夏日落来过这里。指导员说肯定
来过。赵林说他今年十七岁。指导员说再大些他就不会自杀了。赵林说,老高,你
说夏日落死到底与咱们有没有啥关系?指导员稍微一怔。坐在沙地上,抓一把细沙
让它从指缝流出去,说:“我觉得与咱们没关系。”

    赵林也坐下,面对着西落的太阳。说:“我也觉得与咱们没关系。”

    然后,他们就各自不语,歪身倒下。黄河故道的细沙棉一般舒人,太阳留下的
温热,滋滋朝外散着,浸过他们的身子。故道对岸的落日,金黄血红,一半在天上,
一半沉进地下,如沉进满是泥沙的河道。他们那么自在地躺着,如自在地浮在水上。
水面平静暖人,落日照着他们的脸和身子,仿佛是在轻轻抚摸,痒酥酥的筋骨放松
开来,沙地和夕阳的温热便从上下身子流进骨头缝里。远处的柳树,稀落几棵,叶
已谢尽,留下的枝条在目光中微微摆着。被风吹皱的故道的细沙地面,一浪一浪朝
远处滩去,直滩到落日的身下。

    指导员说老赵,你说团里为啥决定撤四连,保留咱们三连?连长想了想,说是
因为咱们三连是红军连吧。

    那是次要,指导员说明说吧,为保留三连我给上边送了一份材料,把四连说得
不太好。那算一份黑材料,眼下觉得挺对不住四连的。没啥对不住,连长说团长是
从咱们三连出去的,知道咱们三连在抗日战争中,反“扫荡”,反“清乡”、反
“限制”立过大功,参加过华东、中原大战;足迹踏遍了苏、鲁、豫、皖、冀、浙
等省,他奶奶的宿北、鲁南、莱芜、孟良崮、豫东、淮海、渡江和解放上海、抗美
援朝,自卫反击,你说少过咱们三连没?锦旗挂满了荣誉室,你说撤了他不可惜吗?
这是一方面,指导员说我把四连丢猪、打架、班子闹意见、开车撞伤人、入党靠送
礼都写到了材料上,落款是四连众战士,光看材料团党委也会保三连,撤四连。你
做得是对老高,连长说,不撤他们四连就撤咱们三连了。

    指导员悠长地叹出一口气。

    “问题是四连长今年得转业。”

    连长说:“他是城市人,他想走。”

    指导员说:“他老婆跟人飞了,他不想转。”

    连长默一阵,说过去了,人老记着过去的事就活不自在,你着那落日。指导员
顺着连长的手指望出去,骤然间,就见太阳已沉入枯黄的水中三分有二,露出圆圆
一帽,如将烧化开的铁水,似流非流,似滩非滩。那夕阳下的河水,似乎起落不停;
层叠的云山,染着艳红的颜色,落在河岸边上。近处黄河故道的沙地,在夕阳下变
成浅薄的红色,刺烫着人的眼睛。远处有一只野兔,匆匆从他们身边窜过,消失在
了不见边沿的沙地。随后,便是一日将过后那片刻的宁静和从未见过的风光的祥和。
在这种静寂里,温暖泡着人心,使人觉到心底容不得盛有半星黑点,使人觉得世界
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落日下荡动的无边的河水,静默消息从人的心里流过,似乎
把世间的烦杂,洗得洁洁净净。

    指导员脸上映着落日,好一阵子不言不语。

    赵林说;“奶奶;在这望落日,格外地让人想得开。”

    指导员说:“什么想得开?”

    赵林说:“我说夏日落。”

    指导员说:“是呀,事情过去啦,别再提起啦。”

    赵林说:“我没想到那小学教师那么通情理。”

    指导员说:“我也没想到。”

    赵林说:“他至少该再跟部队多要一千块钱安葬费。”

    指导员说:“世上方事,就怕想得开。”

    赵林说:“可能是他家不缺钱。”

    指导员说;“他家老二老三都是个体户。”

    赵林翻个身,从细沙中抓出一个小石子。他将石子朝着夕阳掷过去,那石子如
一粒金球,在阳光中灼灼发光,无声无息地落到了沙面上。

    “我老婆今天来了一封信。”

    指导员盯着从远处飞来的一只鸟。

    “我老婆没来信。”

    赵林又将一粒石子扔出去。

    “来信没好事。”

    那鸟从指导员眼中飞走了。

    “要钱?”

    赵林望着紫红的天空。

    “要电视。我答应年底给他买台电视机捎回去。”

    指导员翻身望着赵林的脸。

    “先买一台黑白的。”

    “本来答应的就是黑白的。”

    “不行先把连队那台黑白捎回去。”

    “不用,我已经存了三百多块钱。”

    “连队用不上,有彩电。”

    “影响不好。”

    “没人会知道。”

    “知道了不得了。”

    “你象征性的给些钱。”

    “给多少?”

    “有了三百、五百,没有三十、五十都行。”

    “让支部研究研究,作个价钱好一些。”

    “我是书记,我说了就算。”

    “给一百块钱吧。”

    “不值那么多。”

    “九十?”

    “你老赵挺大方。”

    “那就八十块钱吧。”

    “五十块。有人回家你就捎回去。”

    “这不好老高。战士们会知道。”

    “我高保新当了将近一年指导员,快转业了,不能总是支部说了算。我是三连
党支部书记,你出五十块钱,出事了我顶着。”

    赵林坐起身子,对着落日揉揉眼睛,又朝四野瞅瞅,空旷和静寂无边无际。也
没有一丝风,他们这样呆着,仿佛离开了人世。

    “老高,”赵林说,“你现在睡觉还做恶梦吗?”

    “有时做。”

    “你不应该走,该留下再往上弄一职。”

    “你知道,我前几天就把转业报告送上了。”

    “给了谁?”

    “政委。”

    “政委今年转业吗?”

    “他还想留下试试熬一职。”

    “你把转业报告取回来。”

    “送上了,怎么好意思取?”

    “掏一句心里话老高,你是不是因那剪报,忽然觉得呆在部队没意思?”

    “那剪报弄得我总梦见排长的血脑壳。”

    “现在不是好了嘛。”

    “离开禁闭室睡觉就好些。”

    “是这样我去把你的转业报告取回来。”

    “你怎么说?”

    “我说让你转业我也走。”

    “万一闹到同意咱们一块转业呢?”

    “不会吧?”

    “夏日落毕竟人死了。。

    “那你说怎么办?”

    “算啦……走吧。”

    “你想错了老高,我们和越南和好了,那和别的国家就更没仗打了。一辈子没
仗好打了。不打仗了,我们才更应该留在部队干。尤其像你。”

    “后来我也想到了这一层。”

    “想到了这,还想什么血脑壳。”

    “妈的,那小屋把我神经弄坏了。”

    “想办法留在部队再干一二年。”

    “留下又怕万一调不了职。”

    “你出面明年让七班长开汽车,然后再给他转个志愿兵,说到底他是团政委的
侄儿子。”

    “也是个办法……当急的是把转业报告取回来。”

    “你老高机关那么熟,这都没办法?”

    “最好是让三连的人去要。”

    “谁去?”

    “战士们。”

    “去请愿?”

    “对。”

    “说的是。我来发动战士们,去个十个二十个党员骨干们,一致要求团党委把
你的转业报告扣起来,说三连离不开你就是啦。”

    “老赵……”

    “说。”

    “没啥说了,我只盼着你早一天把嫂子和侄女们户口弄出来。”

    “弄出来我就是像夏日落那样也心满意足了。你说我们从农村入伍的还图个啥?
能让老婆孩子进厕所用上卫生纸也就对起这一世人生了。”

    这样说着,赵林忽然一心凄寒,从地上站了起来。指导员说不说了老赵,该回
营房了。他们便双双拍拍身上灰沙,最后看一眼故道那边的落日。这当儿,落日已
尽,只有最后一抹残红淡在故道,地平线的黄亮也开始有薄薄暗黑。刚才如夏日落
写的那种风光,只余下茫茫和死寂。

    他们便并肩回了营房。黄昏也随之紧跟其后。

                                     1991年11月13日至ll月20日于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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