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煞                   自序


                              叶兆言

    我很喜欢周作人的散文。枕头边胡乱放几本,睡觉前翻一翻,困意朦胧进入梦乡,
醒来时,天已亮了。枕书而眠是件美好的事情。“花煞”这两个字,就是我在周作人的
作品中,无意翻到的,我喜欢这两个字。
    对这两个字的解释,好像周作人自己也没有说清楚。似乎还展开了一番讨论,一会
说是神,一会说是鬼,反正和结婚与性有关,和某种禁忌有关。像周作人这样有学问的
人,都说不清楚的话题,我自然也不想去把它搞明白。搞明白“花煞”两个字的确切含
义,那是民俗学家的任务,而且最终究竟能不能搞明白,也很值得怀疑。难怪周作人在
他的考证文章结尾处说,关于这些缘起和传说,最好还是去问三埭街的老媪,虽然附会
传讹免不了,多少还可以得到一些线索。
    按照周作人的意思,花煞只是一种喜欢在结婚时,捉弄人的凶鬼。在文化幼稚的时
代,鬼和神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据说从前有一个新娘在轿子里用剪刀自杀了,于是就成
了花煞神。所以有的地方结婚忌见铁,凡门上的铁环,壁上的铁钉之类,都要用红纸蒙
住。我想新娘子要穿大红大绿,恐怕也源于避邪,喜气洋洋那是后来的事。天下事无奇
不有,在浙江绍兴的某些地方,新娘子要借穿别人的“寿衣”,而在欧洲的希腊,新娘
的服色和沐浴涂膏等仪式都和死人入殓时相同,这些惊人的相似之处,实在可以做为我
们茶余饭后清谈的资本。
    我很早就准备用“花煞”来写一部长篇小说。这其实是我的惯伎,因为我通常都是
先有小说的名字,然后才慢慢吞吞地构思小说。一个必要的呼名字,通常是一部好小说
的前奏。《花煞》这个长篇写了整整十个月,写完以后,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写长篇总
让人有一种既庄严地敲出了“花煞”两个字以后,因为害怕,我的脑子里竟然一片空白。
    这无疑这是我近年来,最用心的一部作品。我决心写一部让新派的人看起来太老,
而老派的人又嫌太新的小说。我不会为怀旧而怀旧,也不知道什么叫为怀旧而怀旧,事
实上,以我幼稚的看法,大部分的读者既不新潮,也不古板。读者自有读者的高明之处,
我想也许该写一部普通读者乐意接受的东西。当我们在写作时,常常被告诫不要迎合读
者,其既然说到了迎合,就应该明白真正的迎合,谈何容易。我试图写出一本能反射出
汉语小说演变的书,我想从话本小说切入,笔调越来越现代,最后以随笔结束,形式追
求是不可避免的,我只是希望自己不要太做作,我只是希望能博得读者阅读时的会心一
笑。
    《花煞》中我虚构了一个叫梅城的城市,这个城市是中西文化大碰撞产生的结晶。
它是一个泡在酒精瓶里的怪胎,是一个被钉子戳在墙上正逐渐风干的标本,当然也可以
说是一个作家辛苦培育出来的盆景。今天的中国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自然有它形成的道
理,一篇小说就想把这道理说清楚是不可能的。一百多年前,一位仕宦数十年的安徽人
夏燮,有感于外国资本主义的入侵,有感于大清王朝的衰落,“蒿目增伤,裂眦怀愤”,
撰写了一本有趣的书《中西纪事》。在这本记载中外关系史的书里,夏燮秉笔直书,录
存了大量的原始资料,这些资料对我构思《花煞》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我作为一个用电脑写作的现代作家,不可能用清朝士大夫的目光去回顾历史,一想
到倔强的前辈们,试图用精神去战胜西方的物质,我就觉得好笑。同样更好笑的,是外
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这个比喻,我们总是羞答答地处于摇摆中心,怨天尤人,总觉得今
天的现状是别人的过错,《花煞》一边写,一边就在《钟山》杂志上连载了,写完了以
后,又给出版者,一切都很快,第一版印了许多册,据说销路还可以。初版时,在我完
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出版经营者急就章地用一篇报纸上捧场的文章代序。这显然是不合
适的。此外,在第七页上,删去了几个字,删就删吧,却故意用引人注目的方诓代替,
仿佛我是存心在学一本火爆的畅销书一样。这些都是不大不小的遗憾,出版经营者想的
更多的是如何有利于销售,书稿交给他们了,也没办法,这次借再版之际,重新补上这
篇小序。亡羊补牢,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花煞》将是一系列作品的开始,既然已经杜撰出梅城这座城市,便有义务使它繁
荣昌盛起来,尽量使它成为一座有血有肉的城市,我已写好了一些短篇小说,如果可能,
我打算写一本新书叫《梅城的演义》。一个作家总是有许多美好的愿望,这些愿望能不
能实现。完全看他的运气,看他能不能吃得了这份苦。

                                                          199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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