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夜晚 第六章 1 老李驾驶着摩托车,奔驰在盘山公路上。杨群端坐在车斗里,两手紧紧抓住扶 手,屏住了呼吸,不敢往路边的深沟看。她不是那种动不动就晕车的娇气女人,然 而老李的摩托开得也太快了,路边不时出现提醒司机注意危险的路标,摩托车风驰 电掣,像射出去的箭一样。 “老李,还是慢点好了,”杨群等摩托车驶过一个急转弯,深深地出了口气, 拉了拉老李的袖子,“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在蜜月里,我可不想有点什么事。喂, 你能不能开慢一点,听见没有。” 老李放慢了油门,杨群侧过头来,看路边的风景。 “这地方是不错,你过去真没来过?” “没来过。” 摩托车继续往前开。 杨群说:“我们干吗不歇下来,好好地欣赏一番呢。就在前面,就那,对,就 那棵树底下。” 摩托车停了下来,杨群跳下车,像个女学生似的惊叹了一声:“哇,这儿真漂 亮。想不到你这个干警察的,在玩儿方面,竟然很有情调。”她的声音有些做作, 她的年龄似乎不应该这么说话了。 老李仍然骑在摩托车上,发动机还在噗噗噗响,他红光满面地看着杨群,流露 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得意。人逢喜事精神爽,新婚后的老李显得神气十足,年龄一下 子退回去了几十年,他老是情不自禁暗暗发笑。山坡上开着一种叫不出名的野花, 杨群也年轻了一大截,奋不顾身地往山坡上爬,不一会儿便采了一大捧野花。反正 没别的什么人看见她,她现在想怎么年轻就怎么年轻。 老李和杨群的婚事办得很仓促,事先,杨群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尽管结婚早 是预料中的事,但是事到临头,还是太快了一些,太突然了一些。那天下午,老李 沮丧地突然出现在杨群的房门口,这不是一个法定去探望她的日子,杨群感到十分 意外。对于做什么事都很刻板的老李来说,他的突然来访一定意味着出了什么事, 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你怎么了?”老李已经走进屋子,杨群很多余 地问道,“又不是星期天,想不到会是你来了。” 老李说:“为什么不能来?我要是想你呢?” 这句玩笑话也完全不像是老李的风格,尽管他在杨群面前有时候也会变得年轻, 杨群顿时感到脸上有种灼热:“我看你今天神经有些不太正常。” “是有些不太正常。” “你到底怎么了?” 老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算了,我们结婚吧!” 杨群笑着说:“见鬼了,怎么突然又急着想到了结婚?” “我们用不着再这么耗下去,再耗下去,大家都半截子入土了。” 杨群摸不着头脑,仍然要笑:“半截子入土,就半截子入土好了。” “我觉得自己并不像想象得那么老,”老李的情绪明显地有些低落。他的退休 问题已经正式提出来,今天局里面找他谈了话,先表扬了他一番,然后让他填了一 份表,再缴几张二寸的照片。他嘴上自然没说什么反对的意见,心里可实在有些不 自在,退休是预料中的事,老李迟早要面对这一事实。“不过岁数到了,就得退下 来,这是制度。也好,退就退,许多事,也该年轻人去干了。” “真找你谈过话了?”杨群已听老李几次谈起退休,安慰说,“我说怎么了, 就这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是没什么大不了的,退下来也好,”老李做出不在乎的样子,在凳子上坐了 下来,一肚子不痛快地说:“我们就结婚,然后出去玩玩儿。” “玩儿,到哪去玩儿,我们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像年轻人一样去度蜜月?” 老李说:“像年轻人一样度蜜月又怎么了?” 杨群说:“好,我们就年轻一回。” 老李心烦意乱吃了晚饭,又磨蹭了许久,还不告辞。 外面黑咕隆咚,平常这时候老李早就走了。杨群意识到有些异样,不安地说: “今天玲玲不会回来了。” 老李听了,随口说:“玲玲不回来,那好,那我就不走了,我就住这。” “住这?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 “当然不干什么。” 杨群说:“住这,你睡哪?” “就跟你睡。” 杨群一下子哑住了,太突然了,立刻有点扭扭捏捏。她这一犹豫,老李也有些 慌了阵脚。他们毕竟还是纯洁的,他们之间以往的关系仍然像一张白纸那样清白。 这是两个已经步入黄昏的人,特定环境里,心脏也会像年轻人那样激动地乱跳。老 李不好意思地说:“你别慌,我不过跟你说着玩玩儿,你别慌,我再待一会就走的。” “到底是谁慌了?”杨群红着脸说。 老李光笑不吭声。 “你住这就住这好了,你吓唬谁呀!”杨群见他要往后缩,笑起来。 “我吓唬谁,我能吓唬谁,吓唬我自己,”老李也笑起来,他知道自己不会再 走了。今天这日子,他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杨群怔了怔,说:“我不管你吓唬谁。” 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要想干坏事,你干好了。” 2 白云山庄其实只是建筑在一个小山坡上,面对着浩瀚的白云水库的一幢式样很 难看的楼房。白颜色的小楼房建在绿树丛中,看上去感觉很好,有一道围墙,一个 圆形的拱门,门楣上请了当地的一位书法家题了个水泥匾,写着“水边白云”四个 字。 一个眉毛扯得极细,抹着血一般的口红的女服务员,操着很浓重的当地口音, 问老李和杨群准备要什么样的房间:“一起住,还是分开来住。”她问过以后,用 一种异样目光打量着他们。 “一个房间就行了,要一个两人问。”老李随口说道。 女服务员说:“你们是不是夫妻,有证吗?” 杨群正在一旁犹豫着是否应该把结婚证拿出来,一听见这话,连忙打开随身带 着的皮包。她从皮包里拿出一个不小的钱包,再从钱包里抽出那张红红的结婚登记 证,不太好意思地递了上去。眉毛扯得极细的女服务员瞥了一眼结婚登记证,不信 任地审视着他们,懒洋洋地问:“带卫生间的?” 老李说:“带卫生间的。” 杨群看了看挂在柜台上方的价格表,笑着问:“没卫生间的条件怎么样?” 女服务员白了她一眼:“条件吗,当然差一点。不过也差不了许多。怎么了, 你们没办法报销?” “我们当然是自己掏腰包,”杨群差点脱口说出他们是来度蜜月的,话到嘴边 刹了车,他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说出来反而让别人笑话。刚刚女服务员似乎没有在 意他们结婚登记证上的日期,她似乎没有在意到他们是一对再婚的夫妻。“条件要 是差不多,我们还是住不要卫生间的算了。老李,该省的钱,就得省,你说呢?对 不起,小姐,没卫生间的两人间,条件到底怎么样?” 女服务员有些不耐烦,斜着眼睛看老李:“喂,到底要什么样的房间?” 老李一锤定音:“就住有卫生间的。” 女服务员一边开票,一边嘀咕说:“既然是出门玩儿,就别省钱,都这么大年 纪了,留着钱有什么用?”她的话让杨群感到很不顺耳,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 女服务员横得厉害,酸溜溜地说:“本来吧,我这人说话就这样,你要是不想听, 就别听好了,我又没有请你听。” 杨群按捺不注,用当老师的口吻和女服务员理论。她想讲道理,对方偏偏不想 和她讲道理,你一句,我一句,声音大起来。老李息事宁人地让杨群别说了,又跑 出来另一位女服务员,也跟着劝架,从柜台上拿起一大串钥匙,送老李他们去房问。 杨群气鼓鼓地和新来的服务员,说前头那位服务员的不是,新来的服务员只好笑着 和杨群敷衍,老李让杨群别说了,杨群悻悻地说:“明明是她没道理,你还是公安 局的,一点用也没有,为什么不能出来打抱不平。” 老李说:“公安局的又怎么了,我把她抓起来。”老李的话,把杨群和那个女 服务员都引笑起来。 安顿下来以后,杨群洗了把脸,那个送他们进房间的女服务员又送开水来。杨 群兴冲冲地又向服务员打听,附近有什么值得看的风景点。女服务员听了杨群的话, 百思不解地问杨群,既然是花钱出门旅行,好玩儿的地方太多了,干吗要选这么个 莫名其妙的地方。“要是在夏天,你们到这来避避暑,那还有点意思。带着游泳衣, 在水库里游游泳什么的。现在这季节,谁还会想到这儿来。” 杨群不甘心地说:“我们一路过来,觉得风景非常好。” 女服务员暗暗好笑,懒得再和杨群说话。 充满了好奇心的杨群,终于有机会一起和老李走出房间走一走。她东张西望到 处看,见人就打听,终于弄明白所谓白云山庄,只是当地农场的一个招待所。这里 确实不是什么旅游名胜,也没什么人到这来旅游,杨群不明白老李为什么要把她带 到这个地方来。 “服务员小姐说的对,这儿根本没什么好玩儿的,”回到房间以后,杨群不想 扫老李的兴,但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老李,我们不该到这来。” 老李不动声色,他已经把杨群带来了,木已成舟。“来了就来了,管它好玩儿 不好玩儿。” “不过,我也觉得那些名气很大的风景名胜,并没什么意思。”杨群和老李现 在已成了正式的夫妻,她仍然沉浸在蜜月的幸福中,充分地享受着黄昏的恋情。虽 然她有时还会想到死去多年的丈夫,会产生那种不是太严重的内疚。“在城里实在 是待腻了,只要能出来,接近接近大自然就行了。你觉得这不错,那就算是不错好 了。” “我们去哪呢,”老李拿不定主意地说:“开摩托车沿水库兜兜风?” 3 老李和老魏头谈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杨群总算明白老李带她来这的真正目的。 她倒并不在乎老李花自己的钱替公家办事,感到不满的是,老李没必要打着度蜜月 的幌子,把她骗了来。她并不反对一个人热爱自己的工作,但是觉得老李应该实话 实说。他应该相信杨群事实上会支持他的工作的,他不应该瞒着她。 在白云山庄住下来的第二天,老李迫不及待地提出,要到农场的场部去转转。 他提议杨群可以一个人在房间里美美地睡上一觉,要不就像和昨天来时一样,去山 坡上采点好看的野花。他说自己去一会儿工夫,很快就会回来,可事实上,却到快 吃中饭,他才匆匆地赶了回来。 老魏头是在他们还没吃完饭的时候赶到的,他站在饭厅的门口等着,害得老李 和杨群连吃饭都没心思。 杨群客气地说:“你既然吃过了,到里面来坐好了,干吗要站外面。” 老魏头说:“不碍事,不碍事,你们慢慢用。” 吃完饭,老魏头跟在老李后面,去了他们的房问。老魏头一边走,一边不解地 说:“马文这家伙失踪都五年了,那时候好像也没人来问过他的事,怎么过去了这 么多年,你们现在又对他有了兴趣?” 老李有些歉意地看了看杨群,杨群不在意地笑了笑。她想做出生气的样子,但 是她的心情现在很好。她觉得自己嫁给了一个警察,就应该迅速地适应他的工作方 式。 “我也不过是随便问问,听说你和戴燕燕是亲戚?” “是亲戚,她是我姨的女儿,我妈是她的二姨。”老魏头随口回答着,不明白 老李为什么要问他这些,想了一会儿,冷不了问道:“这些年,也没什么来往,她 现在怎么样了?” “谁?” “我那表妹戴燕燕。” 老李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杨群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 插不上嘴。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亲眼目睹老李怎样办案。当年别人介绍她和老李认 识时,就说过老李是最好的警察。介绍人把老李狠狠地夸了一顿,说得神乎其神, 一下子就让杨群动了心。 “你们是不是又有了马文的什么消息?当年马文失踪以后,我就想,马文这家 伙准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知道他的脾气,老实说,他这人一直是神经兮兮的, 说不准就是跑哪去躲起来了,他什么事都做得出。你知道,有时候好端端的一个人, 一退休,一没事可干,什么怪事都能做出来的。”老魏头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牙也 掉得差不多,却是出奇的健谈。他被老李请到了白云山庄问事,用不着老李提问, 便口若悬河说个不歇。“马文当年在农场,就是个有名的怪人了,他那脾气你们不 晓得有多怪。我举个例子给你们听,那一次,那一次放电影,那时候是在露天放电 影,人家都在这边看,他呢,非要到银幕的那一边去看,你们说怪不怪,在那边能 看到什么?” 老魏头说完,哈哈一阵大笑,笑了以后,他注意到老李和杨群的脸上并没什么 被他打动的地方,觉得有点尴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你说好了,有什么,你尽管说,”老李的脸上露出了鼓励的笑意。 “反正马文是个活宝,他这人有个特点,就是怪。”老魏头的热情受到了一些 遏制,他继续说着,“真是有点怪,要说也是个秀才,他连穿件衣服都穿不像样的, 老是面里一件长,外面的那件短。我跟你们说,这也是搞运动搞的,好端端的一个 人,一下子打成了什么右派,以后又是文化大革命,又是批,又是斗,也难怪他成 不了个正常人。” “马文失踪之前,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呢?”老李从口袋里慢吞吞地摸出 了香烟,递了一支给老魏头,又慢吞吞摸出火柴,划着了火,“这么说吧,他退休 前,有没有什么不正常?” 老魏头把手中的香烟转了个向,看了看香烟的牌子,使足力气抽了一口,“不 正常的表现,什么叫正常,什么叫不正常?马文那人,他的那点表现,如果正常了, 那就是不正常。你们懂不懂我的意思?” 杨群不太懂老魏头的意思,她尽量想认真地听,可是越听越糊涂。她意识以这 些和她毫不相干的话题,很难真正地吸引她,便在床上躺了下来,眼睛仍然盯着老 李看,老李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子,使她感到好笑。 老魏头瞥了一眼躺在那的杨群,他把杨群也当成了一起来办案的警察。房间里 的布置,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老李和杨群的关系非同一般。他旧话重提地又问了一句: “你们是不是有了什么马文的新消息?”老魏头心里在想,这一男一女两个警察, 会不会睡在一个房间里,嘴里却随口问道,“要不然,你们跑这来干什么?” 老李说:“我们的确对马文产生了新的兴趣。” 老魏头不明不白,看着老李。 “据我们所知,马文和你表妹戴燕燕的婚事,当年是你做的媒。”老李话锋一 转,直截了当地说,“所以想找你,打听一下他们婚后的感情怎么样,我是说,他 们是不是经常吵架?我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们。” “经常吵架也谈不上,夫妻吗,哪有不斗嘴的,不过他们才结婚那阵子,可真 是一对恩爱的好夫妻。”老魏头想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 “他们才结婚那阵子?”老李听出这话里似乎还藏着些别的什么。 4 老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就是不应该带着杨群一起来。最初他只是想 顺便打听一下关于马文的消息,可事实上,他很快就掉入了陷阱,再也逃脱不出来。 他形迹可疑地出现在农场的各个角落里,像训练有素的猎犬一样,到处捕捉着任何 一个可能有用的信息。一旦他投入到忘我的工作中去,如何安排和他一起来农场的 杨群,便成了非常严肃的问题,虽然杨群一再表示对自己所遭受的冷落无所谓,然 而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在新婚的蜜月里,老李充分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这也许是我退休前经手的最后一个案子,”老李觉得有必要让杨群了解他手 头这个案子的重要性,“我不想一无所获,就乖乖地退出历史舞台,我想我还不至 于像人们想的那么老,那么没用。” 老李带着杨群一起去了农场的卫生所,马文退休前,一直在这个小小的卫生所 工作。杨群觉得自己与其被孤零零地扔在招待所里,还不如跟着老李东走西逛来得 有趣。 在去卫生所的路上, 杨群听了老李的无力的解释以后,反过来安慰他说: “你别一个劲地胡思乱想好不好,我早知道你是局里面最好的警察。” “谁说我是最好的警察?” “他们都这么说,真的,我不是骗你,他们说你像福尔摩斯,就像电视上的德 里克警长一样,说你破了很多很难破的案子,他们说——” “他们是谁?” “是谁?你的同事,老李,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的同事对你的评价,很不错。” 老李和杨群一起走进卫生所。卫生所的脏和乱让杨群感到非常吃惊。这样的卫 生所如今在城市里已很难见到,苍蝇飞过来飞过去,随处可以见到垃圾。一面已经 泛黄的墙上,画着好几道血污,其中有两道留下了明显的手指印,显然是有人手上 沾了血以后,故意按上去的。 卫生所的负责人笑着把他们引进一间空房问。没什么人来看病,毫无疑问,这 样的卫生所在农场里,差不多就是个用处不大的摆设。 “欢迎欢迎,两位警察同志,坐,请坐。”卫生所的负责人长得面很善的样子, 官不大,却难免有些神气十足,“两位警察同志,有何贵干?” 杨群笑着说:“对不起,我不是警察。” 卫生所负责人脸上的笑有点僵,他看看杨群,又看看老李,不知说什么好。 “噢,她是我爱人。”老李掏出自己的证件,给他看了看,介绍着自己的来意: “我们正好路过这,想顺便打听一下有关马文的消息。” “好好好,”卫生所的负责人一口气说了许多个好,他找到了可以敷衍下去的 话题,“马文不是在好几年前就神秘地失踪了吗,你们想知道什么呢?” “你是这里的领导,许多事应该知道,我想了解一下,马文他当年在这工作的 情况。据我了解,马文原来是学畜牧专业的,后来怎么又到卫生所当了医生?” “这事,现在要说起来,就有些滑稽了。哎,来,抽我的,”卫生所的负责人 掏出自己的烟盒,“抽我的,我这烟不呛人。你们知道,我们这农场,是个很小的 农场,不瞒你说,就是现在,你们也看见了,说是卫生所,其实也就是个大一点的 医务室罢了。当年医务室刚搞起来的时候,农场虽然有好几百号人,可到哪去找一 个像样的医生来呢。马文是学畜牧的,他能替畜生看病,人当然和畜生不一样,可 马文毕竟是有些基础,对不对,而且他看书能看得进去,因此就让他来当医生了。” “他的医术怎么样?”老李不在意地问。 “什么医术不医术,反正也只是发发药,哪能当真指望医务室治什么病。老实 说,有时候没病也能治出病来。有那么个医务室,发发药,发发避孕套什么的,除 了这些,还能干什么?” “听说马文是个很怪的人。” “你们也听说了,马文这人是怪,”卫生所负责人笑着说,“怎么说他好呢, 譬如那时候发避孕套,你们知道,那时候不讲什么独生子女,生几个都无所谓,生 多生少,全看你高兴。农场的职工,就拿那么几个钱,小孩一个接着一个出来,经 济上谁受得了,想多生几个也不敢,因此动不动就找他去领避孕套。他呢,每次给, 就是一个,最多,你死求活求,才给两个。这又不是什么稀奇的宝贝,可他就是这 么小气。要一次给一个,搞得人哭笑不得。结果就变成每次跟自己老婆睡觉,好像 都要经过他的同意似的。” 老李和杨群听到这,忍不住笑起来。 卫生所的负责人笑着继续说:“所以我们这有句笑话,那就是马文这家伙,他 必须对农场的人口增加,负直接的责任。你们想,谁高兴一次次地去麻烦他,结果 一不小心,就怀上了。” 谈话谈到这,大家都笑。卫生所的负责人十分欣赏自己的说话效果,他顿了片 刻,接着说下去:“小孩子一个个地接着出来,也真不得了,你们知道,农场的职 工,本来就跟农民没什么区别,小孩子生多了,没办法,只好想一些莫名其妙的点 子。也不晓得谁想起来的,说报纸上也这么说,只要吃了活的蝌蚪,就能不怀孕, 这下子好,都到河沟里捉蝌蚪了,其实一点用也没有。” 卫生所负责人意识到他的话,已经很好地吸引住了那位正在听他说话的女同志, 他的兴致更好,趁兴继续往下说,他相信接下来要说的会更有趣。 “人就是这么怪,不能生孩子的,你想尽了办法,可就是没办法。不想要呢, 偏偏接二连三地来。那时候什么结扎不结扎的,大家还不晓得。譬如李根林,一生 就是八个,什么办法都试过,就是没用。一点用也没有,告诉你们都不相信,他甚 至用了避孕套也都会怀孕,真正是出鬼。最后便求马文,让他像骟畜生一样,把自 己的睾丸给骟掉。李根林实在是让小孩子太多吃足了苦头,真是恨透了,他老婆就 是人家说的那种老猪婆转的胎,万万碰不得,一碰就怀上,一碰就出纰漏。” 老李看了一眼在一旁认真听着的杨群,希望他能说得简短一些,不得不打断说: “马文给他做了手术没有?” “做了,他这人怪就怪在这,你说他胆子大吧,平时做人,向来是缩着头的, 什么事都不跟人争。说他胆子小吧,这种人命关天的事,他却又敢干。你们知道, 他骟起畜生来,确实是个好手,小刀片轻轻一旋,手指这么一挤,两个蛋就给他割 掉了。李根林那小子,实在也是让小孩子太多害苦了,马文说,根林你想好了,我 骟猪,骟狗骟猫,从来不用麻药的,你吃得消?李根林说,你给我用点麻药就是了。 马文说,用是可以,不过我从来没用过麻药,到底有用没用,我也说不准,你还是 去正经的医院。李根林说,不就是把卵子割掉,用不着那么多废话,我死了,用不 着你抵命。李根林是有名的倔脾气,他犯起傻来,谁也说不听的。这两个活宝,一 个怪,一个犯傻,碰到一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真就动起手术来。” 卫生所的负责人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丰富。“这马文也是 胆子太大了,手术做到一半,李根林再也熬不住,杀猪似的大叫起来。马文就说, 你不要叫,再熬一熬,我刚给你割了一个睾丸。李根林听了大骂,说你他妈磨蹭什 么,这点工夫,几十头猪都骟好了,这不拿老子耍着玩儿吗,你平时的本事都到哪 里去了,唉哟,狗日的你是想疼死老子。马文说,我也想快一点,人又不是猪,你 急我比你更急。李根林疼得实在吃不消了,对马文日娘日爹地一顿痛骂。马文呢, 手也软了,方寸也乱了,于是这手术做到一半,草草做罢。” “手术只做到一半?”杨群听得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插嘴说。 “结果李根林只割了一个卵子,就是只割了一个睾丸,当时要是咬咬牙,手术 做下去也就好了。不过李根林实在有点吃不消了,那麻药打得大约也不是地方,再 拖下去,弄出人命来也说不定。而且手术后来也感染了,虽然当时是消了毒的,伤 口说发炎就发炎了,说给你们听都不相信,我当时是亲眼看见的,那卵子肿得好大 的,有这么大,都发了霉。过了一年多,做了手术大约快两年的时候,李根林的老 婆又生了个女儿,为了这事,李根林一家把马文恨得死去活来。马文事后想想也吓 得不轻,你们想想看,人命关天,这种事哪是闹着玩儿的。” 5 老李一听说有他的电话,便想到一定是自己当年的老搭档小张打来的。只有小 张才知道他现在在哪,他和杨群在白云山庄已住了三天,日子过得还算愉快。杨群 有时候虽然也有些怨言,但是总的来说,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并不太在乎老李 利用宝贵的蜜月,来办萦绕在他心头的案子。她非常地爱老李,多年的守寡,她对 没有男人的日子已经厌倦透顶,和老李没有早一些结婚,真是大错特错,像这样和 老李一步不离地厮守在一起,她感到由衷地心满意足。 “喂,你在那怎么样,”电话的另一头,小张大声说着,“局里面到处找你, 都说你倒好,一结婚,把BP机也关了,怎么呼你也没用。” “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公安局嘛,哪天不遇到点烦人的事,你说是不是。怎么样, 蜜月度得愉快吧,都说老房子失起火来,没得救,老李,说句笑话,你可得当心身 体。” 小张在电话的那一头放声大笑,老李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杨群,说:“我自己 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老李,前列腺怎么样了?” “前列腺很好,”老李说这话的时候,杨群向他走了过来,他连忙对她说明, “是小张,没什么事,顺便打个电话过来聊聊。” 杨群接过电话,说:“你好,小张!” “你好,杨老师,蜜月愉快!哎,杨老师,你可要管好老李,你跟他说,现在 是度蜜月,认认真真地度蜜月,工作的事,千万不要去想了。” 杨群笑着说,“我可管不了他,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哪是在这度蜜月,他根 本就是在这办案子。我能说他什么,他要听我的才怪呢!”说着把电话还给老李, 最后又凑在话筒上补充了一句,“喂,小张,要劝你劝劝他。” “喂,小张,局里面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已经给你回掉了,你就开开心心地度你的蜜月吧。我跟你说, 你可别一开始就冷落了嫂子。喂,听见没有?” “局里面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跟你说没事,没什么大事,有一家研究所被盗了,被偷走了一个什么探头, 说是有放射性,人在一百米之内,都会受影响。说是人受了辐射以后,就会得白血 病。研究所急得不得了,这玩意儿到了社会上,你想,大家又不知道它的厉害,不 知不觉,便受到了辐射。这家研究所也是太大意了,这么危险的东西,也不放好。” “那探头找到没有?” “到哪儿去找?局里面立刻组成了专案小组。人手不够把我也借调去了,到现 在一点头绪也没有,都怀疑是那个绰号叫‘飞天大盗’的贼偷的。这事很难说,也 说不定就是个一般的小偷。那探头放在一个非常考究的小箱子里,这箱子一般人打 不开的,小偷肯定以为是什么宝贝,顺手牵羊带走了。好像听说不打开箱子也没什 么事,要是打开箱子,那小偷自己,还有那周围的人,就不得了,就他妈惨了。一 个个就等着得白血病吧,你想想,这就等于拎着颗小型的原子弹到处乱窜,你说可 怕不可怕?” “这么严重!” “你反正不在,不关你什么事。我跟你说,这几天,光这一件案子,局里面就 焦头烂额,喂,你那边怎么样?我是说周家老宅那案子引起的那个什么失踪者,找 到什么线索了没有。我说你是何苦,陈年老帐,值得你去花那么大的气力吗?你反 正是要退休的人了,你何苦?局里面重大的案件多的是,像你那种什么失踪不失踪 的小案子,就是破了,局里面也不会当回事。噢,对了,我已经正儿八经地跟王局 长谈过了,我说像你这样难得的人才,不能一刀切,不能什么到岁数就下,像你这 样有经验的老公安如今实在是太少了,应该继续留用。” “你跟王局长谈这些干什么,人老了迟早都是下来,再说,我也的确想歇歇了。” “想歇个屁,你不是连蜜月里都在忙吗?老李,你听我的话,不会错。我跟你 说,我现在和王局长还说得上话,真的,我所说的事,王局长会有所考虑的。你呢, 就不要管你手上的那个什么失踪的马什么的,这种案子,就是破了,也是白破。局 里根本就不知道你在忙什么,你这是在白白地浪费时问。你也知道如今的警力是多 紧张,我们不得不把精力用在最关键的地方,你说是不是?听我的话,痛痛快快玩 儿几天,然后回来,我们在一起好好地干一阵,怎么样?” 老李回头看了一眼在一旁听电话的杨群,杨群以为他想对自己说什么。 小张在电话的那一头又吼了一句:“老李,听见没有,别管那失踪的马什么的。” 6 卫生所负责人的老婆何小华是农场的劳资科长,她是个热心肠的女人,很快和 老李他们熟悉起来,当她明白老李他们是一对前来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时,一定要老 李和杨群去她家做客。“要说马文,不瞒你们说,我比我男人知道的,少不了多少,” 她对警察这个职业有一种偏爱,而且有时间也翻翻侦探小说,她的大儿子目前正在 公安学校读书,是一位未来的警官:“你们要想知道什么,问我好了,我可以把知 道的,通通告诉你们。” 何小华请老李夫妇吃了一顿便饭,没什么菜,却喝了不少酒。杨群觉得这么突 然闯到别人家去做客,很有意思也很刺激,多少年来,她似乎已经冷清惯了,突如 其来的热闹使她变得很兴奋。这是她第一次和老李以夫妻的身份,在别人的家里做 客。 “我的儿子将来肯定和你一样,成天为案子烦不过神来,我知道干你们这行的, 不容易,吃辛吃苦也就算了,有时候恐怕还会有生命危险。”何小华十分能喝酒, 她一杯杯地喝,接二连三劝酒,“来,你们这还是在大喜的日子里,这样的日子怎 么能错过喝酒呢,来,再干了。” 一边吃酒,一边谈起马文来。听多了,杨群对马文也渐渐有了些印象。闲着无 事可做,杨群的兴趣开始转移到了马文的身上。何小华显然比她的丈夫更能说会道, 她口若悬河地说着,她的丈夫连播嘴的机会都没有。 “马文吗,这人书呆子一个。在我们这个农场里,老实说,来个右派,并不像 电影电视上讲得那样,对他怎么坏怎么坏。老实说,除了文化大革命那几年,没人 亏待过他。文化大革命嘛,这也就没办法了。再说,当时吃苦头的,不只是他一个, 像我和我爱人,那时候年纪还轻,都被人贴过大字报,像马文这种右派,自然是逃 不脱了。不过,也没把他怎么样过。” 何小华的丈夫说:“怎么没怎么,你忘了,那次为了现行反革命的罪名,不是 把他弄得够呛,要死要活的,差一点把小命给送掉。” 何小华说:“那次不一样,那次搁谁身上也要吓掉半条命,文化大革命中,这 现行反革命的大帽子,可不是能戴着玩玩的,那次是把马文吓死了。不过他跳崖没 跳成,也把人家吓得够呛。你说我们当时谁不是吓了一大跳。人呀,就是这样,一 旦不想活了,成了死狗一条,谁拿他也没办法。他当时要自杀,实在是一下子钻了 牛角尖。” “自杀,”老李立刻做出反应,“马文自杀过?” “那只是个笑话,”何小华夫妇争着要说,最后是何小华的声音大,把丈夫压 了下去,“现在想想也不算什么事。文化大革命一来,马文自然就成了批斗对象, 斗也就斗了,没什么大不了,他呢,又从医务室出来,再去养猪。养猪就养猪吧, 你就太太平平算了,可他也不知从哪搞来了不少的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画像,都是大 张大张的标准像,一张张全是这么大的,到处乱贴,贴得猪圈里外到处都是,是地 方就贴,连门上也贴,而且你们知道,我们这的门都是对开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 一边贴一张,搞得毛主席他老人家像门神似的。我们都觉得不太妥,也没管他,农 场里一帮年轻的小将看出了不是,说他存心是污辱毛主席,于是就批他,斗他,他 还不服气,就被狠狠地接了一顿。” 何小华的丈夫在一旁插嘴:“揍得不轻,捧得真不轻,这马文也是牛脾气,平 时看他不声不响,乖得很,你有时候想叫他认句错,乖乖,真不容易。他真是茅坑 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马文一时想不开了,就写了封洋洋万字的遗书,扔在桌子上,他自己呢,就 跑到后山上,站在悬崖边上,想往下跳。当时惊动了好多的人,都跑去看,大家跑 到后山上,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不敢走近。马文反正是不想活了,把他不喜欢的 人,挨个地骂过来。那时候,李根林的大女儿李月英是造反派头头,马文平时见了 她最怕,到了这时刻,也无所谓了,把个李月英好一顿痛骂。”何小华说着咽了口 唾沫,“什么脏话都骂了出来,你们想不到马文那人,平时文绉绉的,那天他说的 话,真是说不出口。” “他说,我把你爹的卵子割掉了,你急什么?”何小华的丈夫在一旁做着提示, 他说:“我再给你爹安个猪卵子就是了,保证比原来的都管用……他的意思是李月 英和他睡过觉,他就是这意思。” 何小华说:“李月英那时候二十岁刚出头,臊得恨不得自己从崖上跳下去。” 老李不想让话题扯得太远:“后来呢?” “后来有人从后山上绕了过去,马文他只顾自己骂得痛快,没想到还会有这一 手,上去的人也不容易被他发现。被他猛地回头发现了,来一个大家一起死,这怎 么办?他反正活腻了,正好拉一个人垫背。最后,偷偷上去的那个人,偷偷地向他 接近,从他背后猛地一扑,把他按倒在崖边上,然后在他前面听他乱骂的人,都涌 了上去,然后五花大绑,把他抬下山来。” 老李说:“马文根本就没往下跳?” “我们说老实话,他当时是真想跳,”何小华看出老李似乎有些失望,咂了咂 嘴说,“我亲眼在旁边看见的,他反正豁出去了,什么话都敢说,人到了那时候也 痛快。反正我不想活了,我还有什么话不能讲,老实说了,他当时说了那些话,那 是绝对绝对的反动透顶,我们听了都害怕,真的,他说的那些话,当时连枪毙都足 够了。” 7 老李和杨群在何小华的陪同下,一起来到了后山上。山并不是太高,正对着白 云水库,在最高点上,有一块凸出的悬崖。杨群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那块凸出的 大石块上,探头往下看了一眼,笑着问何小华:“马文当年就是打算从这跳下去?” 已经失踪多年的马文,现在不仅吸引了老李的注意力,而且也引起了杨群的极大兴 趣,“老李,从这下去,肯定完蛋了。” “马文就站在这,是这,”何小华也走到大石块上,兴趣盎然做着示范,“你 们知道,他就这么站着,脚后跟都快到这了,就这。”她注意到杨群完全被她的叙 述吸引住了,更加来劲,又说又笑。 老李远远地站在一边,充满一种毫无头绪的失望。 “这儿下去,当然没命了,”何小华对着悬崖下看了一会儿,突然带着感叹说, “所以大家也真给他吓得不轻。这事以后,人家都见他怕,真见他怕了,就怕把他 逼急了,又出现什么意外来。老实说了,这事也救了他,谁也不想承担把他逼死的 罪名,他反正死狗一条,跟你们躺下来玩儿了,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杨群非常信服地点点头。她回头看了老李一眼,继续听何小华讲述,老李似乎 没有她那股热情。 随着对马文的事了解的越来越多,老李越来越感觉到他对马文的印象更杂乱, 更没头绪。他似乎朝着已逝去的马文的生活越走越近,然而就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 薄纱一样,他始终没办法真正接近马文。他并没有把握住什么关键性的线索,而且 也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他只是在事物的外围徒劳地兜着圈子。何小华喋喋 不休地说着,杨群听得津津有味,就像听故事的孩子一样认真。老李有一种预感, 每当办案子办到这种僵持不下去的时候,只要他还能再努力一下,只要他能坚持住, 就意味着离突破不太远了。 掌握住马文的性格,仍然有重要意义,也许真像何小华说的那样,因为这次自 杀未遂,马文一直受压抑的性格,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反正豁出去了,破罐子破 摔往往可以让人绝处逢生,这种例子不胜枚举。何小华和她那位当卫生所负责人的 丈夫,都认为可怜的马文从此变得很有些无赖。大家过去都觉得他只是个犯了错误, 然而却是老实巴交的文化人。事实上,自杀未遂的马文,已经彻底改变了他在人们 印象中原有的形象。 “有些话,现在也许不应该说了,我实在不想在背后说马文的坏话,”在下山 的时候,何小华苦笑着说,“我告诉你们,马文这人后来变得非常难说话。你说他 是个右派,那时候的右派,我们也没怎么对他不好,可不管怎么说,总要接受一定 的劳动改造吧,其实后来那些年,他什么事也没干,真的什么也没干。” 老李说:“大家是不是后来都不太喜欢马文?” 何小华继续苦笑:“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反正马文后来给人的印象,是 这个人不讲道理。” “怎么不讲道理?” “我一下子很难给你举例子,”何小华想了想,不知从何说起,“要说他的事, 我真是知道不少,告诉你们,在农场,他前前后后干过的事,有好几样,老实说, 没一样干好的。他后来当然一直是在卫生所里干,他还除了养猪,也在学校里教过 书,教农业基础知识,我儿子就上过他的课。他的课上得一塌糊涂。后来,又去培 育什么黑木耳——” “黑木耳,就是吃的黑木耳?”杨群打着岔。 “对,就是吃的那种黑木耳——” 老李心不在焉地听着,何小华感觉到了这一点,她不知道是不是要继续说下去。 老李见她不说了,又鼓励她再往下说。何小华只好接着说:“黑木耳是学校里搞的, 那时候就有校办工厂了,马文是学畜牧业的,就想到他了,可是你们知道,他一点 也不负责任,那黑木耳培育出来,根本不能吃的。就这样,还没人能讲他,谁要说 了,他就说,你来呀,有本事你来弄。” 这时候,他们已来到了山脚下。老李看着位于不远处的场部,提出可以不可以 去马文当年住过的木房子看看。早在何小华家喝酒的时候,老李就听说马文的旧居 还在,他忽然想到应该去看看。 8 马文的木房子里如今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很难想象这样简陋的木房子,当年 竟然住过人。这种用木料堆起来的房子,现在只能在电影上才能见到,老李无意中 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那就是这所木房子可以用来拍电影。 “老李,你所关心的这个马文,看起来真是个蛮有趣的人物,”杨群看着有些 垂头丧气的老李,正探头探脑地往木房子里窥视,笑着说,“喂,你怎么了?” “马文会不会后来又因为别的什么事,自杀呢?”老李离开了木房子,退后几 步,远远地看着它,发了一会儿呆,突然问何小华,“也许他的失踪,就是自杀?” “那,那很可能吧。”何小华毫无把握地说。 “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这就难说了,”何小华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本来这话应该是她问老李的, “按说我们后来对他是很不错的,给他平了反,连续加了几次工资,老实说,‘四 人帮’粉碎以后,每次加工资都有他的份儿。我是劳资科长,这些事我都经过手, 我们对他真不薄,难怪他原来的学校要他回去,他也不肯回去。还有,他还没到退 休年龄,我们就安排了他大女儿在农场顶职。” 老李有些意外:“马锦蕾,她也在你们农场干过?” “你也知道小马,干过,她在我们这干过,这丫头,我们可是看着她长大的,” 何小华为找到新的话题又兴奋起来,“小马那时候和农场的小孩在一起玩儿,个子 才这么高,瘦瘦的小小的,一碰就哭。” “她后来怎么又离开农场了?” “唉,这事也说不清,小马呢,中学毕业以后,应该下乡插队。马文就来找我 们,说让小马到农场来,我们也就答应了。来就来吧,反正农场和插队也差不多。 来了没几年,‘四人帮’也粉碎了,马文又找我们,说是要把小马调到场部来,你 们知道,场部是国家干部编制,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进人的。那时候正好可以顶 替,于是我们就照顾他,搞了个假顶替。什么叫假顶替呢,就是马文提早办一个退 休手续,这样,马文实际上并没有退休,小马呢,便成了场部的正式干部编制。不 过说老实话,小马这丫头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好不容易给她办好了,没多久,她就 辞职走了。” 老李对怎么顶替没兴趣,他不得不又一次打断何小华的叙述:“小马是什么时 候离开的?” “转为正式干部编制后没多少时候,说走就走,后来她结了婚,没几年,又离 婚,说是和那丈夫老是闹。” “马文和他大女儿的关系,怎么样?”老李出奇不意地问着,他的脑子有什么 东西活跃了一下。 “马文对小马应该说还不错吧,这你们恐怕也知道了,小马虽然不是他的亲生 女儿,父女俩的感情总的来说,是很好的。你们想,要不然,马文也不会自己提早 退下来,让小马顶替。当然,对于他们,也有过些议论,但这都是毫无根据的瞎编 乱造。我们这里房子紧张,小马来了以后,仍然是跟她父亲住一起,她可以说就是 在这间木房子里长大的。本来吗,既然是父女俩,住一起,有什么关系,而且马文 的这间房子,中间还用木板隔了一下。” “都有些什么样的议论呢?” “小马调走前的那几年,有人说,听见马文的房间里,半夜三更的,常有敲木 板的声音。说是有节奏地敲着,咚,咚咚,有时候非常响,像擂鼓一样,不知道是 在搞什么鬼名堂。有时候,一敲就是半夜,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于是就有了些风 言风语。” 老李似乎还是不得要领:“到底是些什么样的议论呢?” “唉,人言可畏,”何小华好像觉得这话很难说出口,因为它牵涉到一个人的 声誉,弄不好会惹出很多麻烦,便神秘兮兮地兜着圈子,“当然不是什么好话,人 家总觉得他们不是亲生的父女,太好了,自然会生出些闲话来,这话要说出来,就 难听了……” 老李干脆把话点破了:“是不是说他们乱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