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只是城墙的一个窟窿,粗粗野野一道不规则的裂缝,藏得下这么多人。 都想着那不过是道裂缝,隙开着,黑黑的阴影,睡着冬眠的蛇和快饿死的狗。当白 脸领着岫云拨开枯草,深伏的黑鸟惊起,蝴蝶乱飞,有着古怪花纹的老鼠嗖嗖游出 去,一场围歼匪徒的战斗打响了。 尔勇最担心的,是这该死的城墙窟窿里,另有一条通道。他跟踪白脸已经半年 多,整整七个月,二百十一天。 这次该收场了。 结果证明尔勇的担心多余。那鲆鱼嘴似的洞口下面,是个侧卧着的闷葫芦。白 脸一生中犯过无数次错误,偏偏这一次要了他的命。鲆鱼的肚皮里是座废弃的军火 仓库,虽然要害部位用钢筋水泥加固,一次致命的爆炸,已经使军火库失了原形。 选择这样的洞窟作为藏匿逃避之处,尔勇多少年以后回想起来,都觉得曾经辉煌一 时的白脸,实在愚不可及。不用说狡猾的狐狸,就是耗子也知道留条退路,一九五 O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早了些。天气像夏天一样干燥。春风拂过,可以听到干枯茅草折 断的裂声。岫云身不由已跌进鲆鱼嘴,她的脑袋刚挨着白脸厚实的胸膛,那厚实的 胸膛就像堵墙倒过来似的猛地把她闪开,劈里啪啦的枪声响成一片,赛过新年的爆 竹。 岫云是人们称为小家碧玉的那种角色,细皮嫩肉,很招人喜欢。她的父亲开过 一家水果店。当年秦淮河一带,都知道东关头有个筱老板,筱老板有个独养女儿叫 岫云。 岫云的祖母堂子里出身,挂牌时虽不曾大红大紫,却碰上了交好运的机会,从 良嫁了个阔佬。那阔佬后来做官成了要人,妓女出身的小老婆舍不得丢,便拿出钱 来打发小老婆拖油瓶带来的私生子。这私生子就是再后来的筱老板。筱老板十六岁 在夫子庙摆摊做生意,生意一时好,一时坏。筱老板不穷也不富。 岫云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人,小小的个,却不瘦。她自己的妈死得早,因此有 个后妈张氏。张氏无儿无女,使指望岫云招个好女婿。她娘家开当铺的,挑三捡四 最拿手,不是这位不满意,就是那个不称心,拖来拖去,女儿已经十九岁,慢腾腾 地依旧不着急。又过了一年,日本人来了。先是新修的店铺一把火烧了,紧接着税 务所的小院里,住了日本兵。 那税务所紧挨着筱老板的家。 税务所自从住了日本兵,时常有花里胡哨的女人出出进进。日本兵似乎有些兔 子不吃窝边草的意思,高兴时也拿出些糖果来,哄那巷子里的小孩玩。和平共处了 几个月光景,那些憋不住的日本兵,终于动起周围女人的脑筋。 幸好筱老板夫妇防护得紧,岫云足足有几个月没有露过面。那些日本兵先向那 些容易捕获的目标下手,跟踪到为他们洗衣服的二嫂家里,像逛妓院一样放肆行乐。 他们把糖果分给二嫂的五个儿女吃,并请躺在病榻上的二嫂男人抽日本香烟。一个 过路的女孩,从二嫂家门口走过,也许是听见里边吃吃的笑声太响,也许是看见孩 子们举着花花绿绿的糖果追出来,只是出于好奇心才探了一下头,便被那些日本兵 笑着抱进房间,扔在痴痴呆呆斜躺着的二嫂身边。 巷子里的女孩子赶紧忙不迭地找婆家。筱老板夫妇总算明白自己当年过分挑剔, 果然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男人们突然变得紧俏金贵,甚至一班压根没挨过女人边 的穷光蛋,也趁人打劫挑肥捡瘦。一时风气大变,女儿多的人家,只要过了十三四 岁,有人肯娶便仿佛是天大的恩德。 人都说好运气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好运气来了,撵都撵不走。好运气也有两 条腿,来就是来了,走就是走了。有一天尔汉忽然被领进了岫云家,他跟着李老板, 莫名其妙地便坐在人家客厅里吃起茶来。张氏笑容可掬,把个尔汉上上下下辨真假 似的看不够,一边看,一边和李老板说笑。李老板曾经是筱老板的伙计,伙计能成 老板,手腕上多少有点功夫。张氏看够了尔汉,便是一味地和李老板敷衍。李老板 脱离了筱老板自已开店,生意很快做得比筱老板还好,他摆不出财大气粗的派头, 嘴里“师娘,师娘”叫个不歇。张氏顿时又年轻了十岁,也顾不上筱老板坐一旁自 始至终一声不吭,突然提高了声音叫岫云出来见客。岫云应声而出,慢吞吞地看了 大家一眼,挨个地沏了茶回自己闺房。尔汉只觉得她穿了件葱绿色的印度绸单褂, 转身进屋时,那屁股又结实又大。这印象至死都留在他的脑子里。 婚事办得匆忙得不像话。那张氏和李老板几乎是把岫云硬塞到了尔汉手里。明 知道是捡了个大便宜,但是直到令人难忘的新婚之夜过去,尔汉心头残存的疑惑还 是丢不开。他对岫云的清白确信不疑。清白两字,对尔汉却有一种自惭形秽内疚的 折磨。 李老板靠做妓女的生意发的财。秦淮河一带的明妓暗娼,很难说谁没有用过李 老板店里的东西。所有的妓女都是店里的熟人,所有的伙计不熟识妓女便做不了生 意。尔汉十三岁学做生意,十五岁时就领略了女人是怎么回事。他屁颠颠地往妓院 送货物,妓院里男男女女都拿下流活吓唬他。一位可以做他母亲的女人终于把他引 上床。那是个奶子大得喂得饱五个孩子的女人,她让尔汉脱得就像娘胎里才出来似 的,钻进她的大红缎子面的新棉被。她自己慢吞吞地梳洗,又搬了椅子,坐在小尔 汉的枕边和他说话。 尔汉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了妓院,他成了个能在妓女身上打滚的好手。好在没有 多少钱,他成不了十足的浪荡子。又因为没有多少钱,娶不了女人的尔汉只能往妓 院跑。他是个半吊子的浪荡子,整天处在堕落的边缘,想回头却回不了头。娶了岫 云以后,他带着新婚的老婆火烧火燎往老家赶。南京的妓院是个大磁场,离得越远 越好。 多少年来,岫云一直觉得当年她和尔汉一起返回乡下,是个最大的错误。这个 错误是以后一系列悲剧的序幕,错误的开场导致了连续的错误的结束。他们小夫妻 根本就不应该离开南京。尔汉为什么要对老丈人唯命是从呢,这样的问题岫云永远 想不通。明摆的事实是,筱老板夫妇已叫日本人的荒淫吓破了胆,他们把女儿硬塞 给了一个男人,还逼着这男人把女儿带走拉倒。 岫云一共就读了两年书。就是这短短的两年里,她也几乎是门门功课不及格。 筱老板虽然就一个女儿,心疼不用说,却从不肯在女儿身上多花一个钱。据说筱老 板交给女婿的那笔钱,还是他母亲做妓女时积下的私房。没人分析得出筱老板的用 意何在。这位一年四季差不多打扮的水果店老板,常常有些事让人捉摸不透。按照 一般的情理推论,筱老板不可能把大笔的钱财,毫无理由地交给女婿保管。很可能 他觉得女儿是个没用的人,交给她迟早也是落在女婿手里。更可能的是,他对徐娘 半老的续弦不放心,这样的女人倒贴起来没有底。 尔汉的家乡是土匪出没的地方。一百年前,这里没一家没出过土匪。都说土匪 猖狂的年代,过路江船不留下买路钱便是奇迹。尔汉为了保住老丈人托付的钱财, 一到家急忙和弟弟尔勇商量。当时白脸正在这一带招兵买马,大有占山为王之势。 作为国都的南京已落倭寇虎口,天下大乱,长江中这一片沙滩和望不断的芦苇,很 自然成了落草的好场所。乱世必出英雄,依了尔勇的见解,既然有了笔不算少的钱 财,买两枝枪回来看家第一要紧。 这一带民风剽悍,许多人家私藏武器,舞枪弄棍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当尔汉兄 弟俩拿着新买回来的两尺短枪,比试来比试去的时候,岫云只知道她的心跳比平日 快得多,仿佛有一只手在急速地拍她的胸脯。也许女人在这方面的直觉,出乎意料 地比男人准确,岫云意识中,这两支七八成新的短枪,准保会惹出祸来。因此白脸 手下的人翻箱倒柜,从墙缝里搜出钱财和那两枝枪时,岫云有一种果真应验的感觉。 正像十年以后,她看着白脸把驳壳枪往怀里一塞产生的奇异恐惧感一样,她突然觉 得白脸即将大祸临头。 直到尔汉像条野狗似的被人宰了,岫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恶梦。她像在梦魇中 一样无声地、又自以为声嘶力竭地哭喊。这时候,弟弟尔勇正在一个极远的地方。 幸好是在极远的地方,要不然十年后的复仇,便将是另一个场面。不要说尔汉就一 个弟弟,在当时的情况下,就是有十个弟弟也活不了。 自从那钱和两校短枪搜出来,尔汉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他诚惶诚恐地坐在地 上,两条腿叉开着,脸上是岫云熟悉的那种表情。白脸骑坐在一条长凳上,冷笑着 不停地剔手指甲。或许是在等尔汉求饶,或许是故意拖延时间,以使可以有更多的 人围上来看。熟悉白脸的人都知道,只要他冷笑着剔手指甲,十次中有九次准得杀 人。 尔汉便是那么默默地坐在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无数双眼睛都盯着尔汉看。 岫云想象不出,在这无数双眼睛中,她自己的一双眼睛,正闪烁着什么样的光芒。 冰凉的眼泪一个劲地在睫毛上打转,打转,喉咙口仿佛有只老鼠想爬出来。没人知 道尔汉为什么要这么耍孩子气地坐在地上。说不定这是他最舒服的姿式,死到临头, 他不愿意放弃最后的享受。 很可能是夫妻生活太短的缘故,实际上,在岫云的记忆中,尔汉并没有留下太 多太深的印象。尔汉只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唯一合法的男人,一个被称为风流寡妇 的名义上的已故的丈夫。她印象里最深的是他总喜欢这么叉着腿坐床上。他不是个 能说会道的人,除非谈到他的嫖经。他像讲述别人的经历一样,娓娓如诉地说他和 那些妓女打的交道。忏悔的心情下说的似乎都不是忏悔的事。他讲他怎样把钱分成 三份,因为他从来都是只拿出三分之一的钱上妓院。他精通少花钱多办事的艺术, 虽然说得慢条斯理,他的嫖经栩栩如生。男人那种迫切需要女人的欲望,在不动声 色的描述中,具体得仿佛手都能摸得到。在那野猫叫春的日子里,尔汉的老板甚至 会赊帐拿出钱来,让伙计们去嫖。李老板年纪不大,却算得上是老掉牙的色鬼,他 向伙计们免费传授他的下流经验,夸耀他过人的精力,好像能使天下的女人都受孕 一样。 岫云红着脸听男人讲他讨厌的过去。即使是死神在她眼前走来走去的时刻,一 看到尔汉坐地上那熟悉的姿式,那叉开的两条腿,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岫云便要 联想尔汉说过的那些故事。她分不清男人是忏悔,还是无意识的卖弄。尔汉的故事 使人不得不有一种疑心,好像不是为了挑逗女人的妒嫉,就是为了煽劝她的情欲。 这些故事让岫云久久不能平静,常有一种置身于大海波浪中颠簸的感觉。故事里的 天地像草原一般的广阔,岫云和尔汉置身骏马上飞奔驰骋,夜色如洗,他们放开缰 绳,来来往往,一趟一趟,刚刚返回原地便又重新起程。尔汉是个高明的驭手,岫 云不可能因此喜欢自己的男人,也不会为过去的陈年旧事真正记恨。尔汉的过去已 铸成铁一般的事实。既然是铁一般的事实,原谅本身就变得无关紧要。原谅是一种 奢侈品,一种多余的浪费。岫云生来宽宏大量,岫云原谅一切人一切事。很难想象 岫云这样柔情似水的女人,会真正仇恨个男人,她忠心于每一个喜欢她的男人,甚 至杀夫仇人的白脸也不例外。有相当一段时间,她恨不能从白脸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她也挣扎过,哭喊过,不止一次想到用绳子剪刀洗去耻辱。那天晚上,白脸就仿佛 回到自己家中一样随便,径直走进她的房间,极闲散地坐在床沿上,用尔汉一般的 眼神注视她。这是种因为简单所以复杂的眼神,没有表情并且无从描述的眼神。多 少年后,老乔在另一张床沿上这么坐着,薄薄的眼镜片后面,也是这种眼神。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无论在当年,还是在守寡漫长的岁月中,岫云都是真心地 喜欢尔机故事中的那些女人。这些让男人们意识到自己是男人的女人,一次次引起 岫云异样的感情,这感情她永远捉摸不透。尔汉所以能把那些隔年陈芝麻的老故事, 没完没了反反复复唠唠叨叨,至少也和岫云乐意听下去有关。对于新婚燕尔的小夫 妻,这些该死的故事显然的不合适,然而正是在那些近乎猥亵的描述中,岫云知道 了小红的轶事。小红的事迹是一串断了线的珠子。零零散散根本连不起一个完整的 故事。岫云只知道小红这样的名字成千上万,成千上万的小红中,有一位年纪不大 不小的妓女,身上的梅毒已到了第三期。当尔汉讲好了价钱,一件件脱了衣服,正 要上床之际,那叫作小红的女人突然良心发现,坐起来把尔汉推向一边。第三期的 梅毒传染起来百发百中,尔汉在虎口边上走了一遭,竟然出乎意外地脱了险。 尔勇领着人往洞口冲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活捉白脸。多少年来,他和白脸交 替玩着猫捉老鼠的把戏。这一次尔勇稳操胜券。如果不是为了担心岫云,只要很随 便地扔几颗手榴弹,便可以早早结束战斗。他手指紧扣着扳机,随时可以旋风一般 地射出复仇的子弹。大丈夫报仇,十年不算晚。尔勇替哥哥报仇正好整十年。枪声 劈里啪啦又响了一阵。尔勇为自己的形势感到满意。关起门来打狗,瓮中捉鳖,所 有的匪徒都将一网打尽。他甚至有一种落水狗不值一打的得意。 固守城墙窟窿的残兵败将,除了白脸被当场击毙,像条死鱼似的躺在离洞口不 远的地方,其余经过无效抵抗,都举了手乖乖地走出来。虽然投降已是第二天中午 的事,这帮亡命之徒最终免不了兔子一样胆小,他们沿着斜斜的山坡往下走,惊飞 的鸟叫声把他们都吓趴在地上,丧魂落魄。 这些残兵败将,有几个是南京本地的地痞。有几个是国民党军队的溃兵。只有 三和尚和立信是白脸的老人马。显赫的日子一去不返,白脸很快便到了孤家寡人的 地步。第一阵枪声响过,外头“缴枪不杀”的喊声连成一片,三和尚带头高叫,怪 罪白脸把人马引了来。“我们临了都会栽在这该死的女人手上,都是什么时候了, 你偏要去找这个骚货。”如果不是对白脸还有些残存的畏惧,三和尚很可能一梭子 就把岫云撂倒。 三和尚杀人从来不眨眼睛。十年前,三和尚弄死尔汉的时候,他还是个十七岁 的毛孩子。虽然嘴上的毛刚长出来,杀人一行显然已经称得上老手。当时围观的人 越来越多,白脸骑坐在长板凳上,冷笑着剔手指甲,右脚锃亮的亮统皮靴,时而搁 地上,时而拎起踩在长凳面上。三和尚拎着把刺刀,从后头悄悄走上去,用刀背在 坐地上的尔汉后脑勺,玩似的敲了一记,尔汉如痴如醉,往侧里一歪,倒在地上。 白脸猛地伸手,捞住眼前飞过的一只苍蝇,捏在手心摇了一阵,突然往地上一 砸,看苍蝇昏死在地上,笑着说:“三和尚,若是没有刀,你难道还弄不死一个人?” 三和尚把刺刀向地上一戳,说:“别说一个,你要我弄死两个,也不怕。”说着, 一把拎起尔汉的衣领,举起来,鬼脸一拳,手再就势一推,尔汉滚出几步远。 白脸的手下,有的嘘声叫好,有的唆使尔汉和三和尚对打。三和尚得意万分地 站定在那,等尔汉从地上爬起来。尔汉好不容易站稳了,眼梢向四下一扫,急步向 人群里钻。人群是一堵活动着的墙,他撞得两眼冒金星,临了依旧被三和尚揪到广 场中间。也许是明白了自己必死无疑,死神耗子一般地在他血管里穿来钻去,尔汉 的眼里忽然流露出极度的恐惧,眼神里闪现出黑夜深处鬼火一样的光。三和尚拍了 拍尔汉的肩膀,笑着示意尔汉站稳站好,他自己嘴角极淘气地撇了一下,猛地跳起 来,像豹子扑食似的,一个鱼跃扑在尔汉身上,两只手紧紧卡住他的脖子,不让对 手有任何喘气机会。尔汉的腿渐渐弯下去,三和尚居高临下,呲着牙咧着嘴,又是 卡又是压。由于用力过度,三和尚的脸几乎和尔汉的贴在一起。仅仅是看表情,简 直判断不了两人的情形到底是谁的更糟糕。尔汉奋力抵抗,垂死挣扎地想把三和尚 的手腕掰开。 就像三和尚后来把岫云掀翻在城墙洞的草垛上一样肆无忌惮,他无论杀人或者 玩弄女性,处处都显得粗野气十足。他总是以那种破坏一切的气势,充分自由地发 泄着他身上的那股兽性。他的粗野狂暴,恰恰和白脸在这两方面的潇洒娴熟形成黑 白分明的强烈对比。这个由可怜寡妇一手拖大的孤儿,从一懂事开始,就露出生性 残忍的种种迹象。还是在四五岁,三和尚一次无缘无故发脾气,便用锅铲柄敲落了 他妈的门牙。人们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位笃信菩萨的寡妇人家,养得出一个恶魔一 般的孽障来,他很显然是魔鬼附了身,等他长到十二三岁,已经没有孩子是他打架 的对手。没有孩子敢欺负他,也没有他不欺负的孩子。他能够很轻松地拧断鸡和鸭 的颈子。鸭颈子细而且长,三和尚绞麻花似的向一个方向死拧,然后用力向两侧一 拉,几声轻脆的声响,鸭颈子裂成了几截。 尔汉的生命比鸭子强得多,他跪在地上,力图把大拇指挤进卡他脖子的手环之 间。有几次尔汉差不多已经成功,他拚命地后仰,再后仰。终于大拇指取得了进展, 钩子似的卡住了三和尚的虎口,所有的力都被分解开。这场无声的搏斗不可能持续 太久,但是却以电影手法慢镜头的形式,久久贮存在观众的记忆中。人们被眼前的 景象吓得惊慌失措,都知道白脸这样的魔鬼招惹不起,况且他是借破坏抗日的罪命 杀鸡儆猴。胆小的人悄悄离开了现场,更多的人依然麻木地在看。 三和尚的同伙开如起哄。接二连三的嘘声使三和尚变得十二分暴躁。他突然咬 牙切齿地咒骂对手。从尔汉那张僵化了的痛苦脸上,三和尚看到死神的黑黑的阴影 正冲他冷笑。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致尔汉于死地,三和尚便觉得犹如自己 被活括掐死一样可耻。这一闪而过的念头,膨胀了三和尚的疯狂,他用全身的重量 压向尔汉,嘴里唉呀一声怪叫。 尔汉背朝地和三和尚一块跌地上。三和尚加大了手上的压力,脸上的表情十分 狰狞。尔汉因为平躺着地,有了更多的支撑点。对三和尚的反抗卓有成效。呼吸方 面的障碍,使尔汉不可能使出最大的劲,不过生命的本能,却宣告了尔汉不会放弃 最后的抵抗。两个人都已精疲力竭,明摆的事实是,谁也坚持不了多久。三和尚开 始以恶毒的咒骂代替用力,在咒骂的间歇中大声喘气。 尔汉找准了一个机会,竟然鱼跃翻身,把三和尚掀倒在地上。三和尚大失脸面, 他孩子气地又骑坐在尔汉身上,又一次被尔汉掀翻在一旁。人群中有了些激动,白 脸怪声怪气地叫起好来。两人在场地上辗来滚去,围观的人潮水般地后退,又潮水 般地向前涌。 白脸是站在那张长凳上叫好的,他幸灾乐祸地挥着拳头。嘻嘻哈哈。人们清楚 地记得,当尔汉被野蛮地杀戮以后,白脸正是冠冕堂皇地站在同一张凳子上,发表 了他那通不三不四的所谓演说。从他把杀人当作儿戏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他把抗日 同样当作儿戏。天下万物都是儿戏。他只知道要钱要枪。枪是立足的本钱,有枪自 成王。有了枪,有了人马,天塌下来他管不着。白脸决定杀死尔汉,看起来仿佛只 是一时冲动。很显然白脸是奔那两支短论来的,他不仅知道那枪的型号,而且知道 价钱。如果尔汉乖乖地缴出货,很可能会免于一死。白脸最忌恨性格方面的不爽快, 尤其不能容忍他的对手苦着脸不说话。私藏武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备几支枪 防防盗匪,早在大家的父亲那一辈就成了习惯。问题的关键,在于尔汉私藏武器不 肯交出来。白脸自恃一身好功夫,但他更知道枪杆子的厉害。 当时间这匹野马不停蹄向前奔驰一段路程后,人们联系到白脸和岫云的关系, 深信不疑地确认是场卑鄙的情杀。虽然真实的情况是白脸连尔汉是否娶亲都不知道, 然而岫云毕竟犯了个致命的错误。这个错误足以使她终生蒙上不白之冤。说起来似 乎好笑,有那么点喜剧的味道,错误的理由在于岫云哭得太迟。哭这玩意本来是可 以召之即来,可惜直到白脸领着人马扬长而去,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她才扑到尔 汉尸体上放声大哭。很自然她哭得绝对伤心,年纪轻轻守寡绝不是桩儿戏,她的痛 苦明摆着的货真价实,可是人们在施舍同情方面忽然十分吝啬。没人理解她失去丈 夫的痛苦。谁也不愿意原谅岫云在尔汉备受折磨的时刻,居然能保持一声不吭的态 度。即使是害怕也应该有个极限。大家都为自己不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行 为害羞。在反省的后悔中,甚至弱未也陡然勇敢起来。没人相信岫云当真会吓得像 傻子一样。就算是傻子,在类似的情况下,也不可能保持那样的沉默,那样无动于 衷。感情这玩意做了奇妙的转移,人们对待尔汉的惨死,从害怕到遗憾惭愧自己不 能打抱不平。遗憾和惭愧再向前走一小截路,便只剩下了对岫云的怪罪。 下结论往往非常容易。人人都可能有考据的兴趣,不过多是浅尝辄止。都说当 时就是怎么回事,其实根本就没人知道怎么回事。人们根本不会相信,就在三和尚 和尔汉扭一起的时候,从东滚到西,又从西滚到东,白脸站在那张又瘦又细又摇晃 的长板凳上,脑子里确是闪过饶恕尔汉的念头;不识时务的尔汉又一次错过了生的 机会。就和那两支该死的短枪被搜出以后,尔汉知罪地坐地上不求饶,没人肯出来 打圆场一样、尔汉的运气再次糟到了极点。也许压根就没听见白脸吆喝的“住手” 两个字,就算是听见了,尔汉可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事都太突然。尔汉 给人的印象,是处在一种半疯狂的状态,他死死地抓住三和尚的手腕,不有或者说 不敢松手,即使三和尚不再用力的时候也一样。白脸终于一时性起,虽然他和揉在 一起的三和尚与尔汉有几丈远,但是人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人说得清白 脸是怎样从长凳上飞下来,又怎样一个箭步蹿到那两人面前,只见黑色锃亮的皮靴 在空中的划过一道黑弧钱,尔汉的背上已经重重挨了一皮靴。这一脚踢得十分潇洒, 尔汉立即全线崩溃,彻底失去抵抗力。三和尚跑出去,拔起先前插在地上的刺刀, 回过身,戳棉花胎似的,在尔汉身上乱扎一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