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后,追捕白脸,起先由县公安分局负责,紧接着上升到省局直接部署。尔 勇自始至终处在第一线。事实上,早在大车渡江前夕,白睑便没了踪影。他手下的 队伍,让尔勇领的挺进支队,打得落花流水。多少年来,自从尔勇从白脸手里脱身 之后,目从他又回到太平镇一带为谢司令报仇,白脸一直处在追杀尔勇的位置上。 这个位置的颠倒显然来之不易。尔勇不止一次陷入绝境,又不止一次死里逃生。多 少次,尔勇被迫离岛远去。但是他总是重整旗鼓,不屈不挠,一有可能,就再次回 到老地方和白脸较量,即使在极短的时间内又告失败。 追捕白脸,一开始就断了线索。有人说他已经逃往浙西,有人却说他在安徽大 别山。没人相信白脸会赖在太平镇上不肯走,更没人想到他就藏在尔勇身边,躲在 他嫂子岫云的房间里。虽然这日子极短,却是尔勇和白脸生死搏斗,最末了的一次 死里逃生。当南京市局发现了白脸的线索,尔勇火急火燎赶到南京,从隐匿的地方, 看着白脸和岫云同出同进,尔勇如同五雷轰顶,根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脸成了太平镇的主人以后,他和岫云的关系早已不是什么瞒人的秘密。寡妇 风流已是桩不可饶恕的罪过,何况她勾搭的是杀夫仇人。除了尔勇有自己的看法之 外,岫云处在万人唾骂的地位。没人相信岫云曾有过的强烈反抗,甚至白脸的手下 也为她的顺从感到生气。多少年以后,白脸像条狗似的死在离城墙洞不远的地方, 三和尚拎包袱一般把岫云扔在草垛上,一边动手撕她的衣服,一边恶骂她给男人带 来的不幸。外面枪声吵得让人心乱,尔勇正领着人在喊缴枪不杀。三和尚处在那种 绝对的疯狂之中,他光着下身在城墙洞里跑来跑去,手里提着枪管冒热气的驳壳枪, 不时地伏在洞口,朝外头没目标地乱打一气。 岫云左边脸颊上有几颗痣,看相的都说不是吉相。筱老板就一个爱女,心肝宝 贝地疼着,家里一有灾难,忍不住要看女儿脸上的痣。那痣是黑的,排成一个三角 形。痣的黑,衬出了皮肤的白。皮肤的白,更显得那痣的黑颜色黑得人。岫云三岁 死了妈,岫云自小就多病,岫云注定了要吃苦,注定了要遭罪,注定了一生的恩恩 怨怨。 当年看着岫云从那城墙洞里衣衫不整走出来的人,都记得她那种淡漠的表情。 那是一种不成表情的表情。头发是乱的,眼圈发黑,目中无人没有知觉向前走,甚 至对站在显要位置的尔勇都没看一眼。尔勇注视着她默默从眼前走过,先是看她的 正面,然后是侧影,最后是越来越远的背影。 那只是具行尸走肉。被称作为生命的那个玩意,对岫云来说,已经失去全部意 义。自从白脸留下的那个罪恶之夜,岫云便算彻底完了蛋。那天晚上,岫云的一去 不返,使得刚刚和缓的妯娌关系又恢复水火。白脸留下一场永远做不完的恶梦。晋 芳躺在床上,对岫云痛苦无望的呼唤,渐渐只能在岫云的想象中才能听见。没人知 道晋芳腿断了最初的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象中的岫云早死过许多次。没人能够理解她心灵经过的不平凡历程。她从来 没有死心塌地地爱过白脸,她所做的不过是对命运的一个顺从。很难想象。像她这 样的懦弱女子,凭一把绣花用的剪刀,就能致白脸这样的悍匪于死地。也许老天爷 压根不愿意成全她,也许老天爷压根不赞成那些本来不大可能的可能性,反正在岫 云胸揣剪刀,心敲鼓一般乱跳的一周里,白脸连影子也没有出现过。除了让人送来 一小箱女人用品之外,白脸似乎对岫云并没有多大兴趣。他向来不把已经到手的女 人当回事,即使是岫云这样看来很不错的女人。他是寻花问柳的高手,在岫云鼓足 了勇气,准备用剪刀对付他的同时,他早又在动别的女人的脑筋。 白脸在这个孤单单的岛屿上的霸业,有一段时期仿佛很牢固。日、蒋、汪三方 面的人都和他有来往。他一改土匪习气,把司令部扎在太平镇上,正正经经地摆出 统治者的模样来。他甚至扮演过清官这样的角色,凡是被抢劫过的老百姓,被强奸 过的妇女,只要有胆量告状,白脸便要严惩一二以树威信。为了解决弟兄们的那个 问题,白脸亲自到扬州去挑了几个妓女回来。太平镇第一次有了妓院和露天的唱戏 舞台,良家妇女的安全似乎有了些保障,戏班子零零落落来了几次,看的人真不少。 这太平镇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它形状如蜘蛛,中间极密集的一团,有好几 条腿延伸出去。南北两条细腿上,各住着一位美人。南美人青春年少,只有十六七 岁,正做着押寨夫人的美梦。北美人是白脸一个手下的婆娘,三十岁光景,一身肉 摸不到骨头。一段时间内,白脸把爱情平均地用在这两位女人身上。常常可以看到 白脸携着南美人从街上招摇走过,那北美人只好在床上暗下功夫,弄得白脸神魂颠 倒,然后再找尽偏心一类的字眼,向白脸发嗲撒娇。北美人收拾起男人来另有一种 门道。她丈夫相貌堂堂,活像《水浒》中的打虎英雄武松,难得他有一身力气,却 一贯不吃醋。知道内情的人都晓得他怕的不是白脸,而是怕他那娇精一般的媳妇。 白脸迷上岫云明显是在日本人完蛋之后。虽然还都的南京政府没与他过分顶真, 但是做过汉奸的罪名并非轻易就可以抹掉。如果不是共产党势力一天天增大,老蒋 苦于打内战,他这支半兵半匪的队伍,早让人家开了刀。时过境迁,南美人怀了胎 做月子,难了一回产,从此花容失色。北美人又毕竟是人家的老婆,相好归相好,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白脸已经走下坡路。走下坡路的白脸又一次看上岫云。 那天自然是偶然相逢,冤家路窄这种旧小说中迂腐的套话用不上,人都处在太 平镇上,碰碰面从来不稀罕。偏偏这次相遇非同一般。对于岫云来说,时间的流逝, 甚至仇恨也变得模糊。她记得是这个人让她成了寡妇,又是这个人毁了她的贞节。 她知道自己最应该恨的无疑就是这个人。但是,就连岫云自己也不曾意识到,她最 恨的,是白脸根本不把她当回事。白脸的风流韵事一直是太平镇上公开的笑话,人 们背后没完没了地说南美人北美人,世上或许没有什么比玩弄女人,又不把女人放 在眼里,更伤女人的心。白脸那种无动于衷,仿佛根本不乐意认识她的态度,在岫 云胸中引起莫名怒火,这怒火熊熊燃烧,使她不仅仇恨白脸,同时也仇恨什么南美 人北美人。 大约岫云狠狠瞪了一眼,反正白脸突然停步,目不转睛看岫云,脸上是想不通 的表情。也许他一时想不起面前的女人是谁,也许正因为想起这个女人是谁,白脸 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尴尬起来。岫云已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这个不可一世的土匪 头子,正在走下坡路的魔王,看着岫云离去的背影发怔。岫云走着,忍不住地想回 头,背后却有双眼睛知道白脸准盯着她看,脚步一阵乱,人已经拐了弯。 白脸和岫云的下流关系,第一个知道者是晋芳。没几天就闹得太平镇风风雨雨。 大家对这种关系的前因后果毫无兴趣。岫云的声誉顿时跌落千丈。北美人调唆南美 人大闹一场,这位因为憔悴而不再美丽的失宠姑娘。披头散发有失体统地赶了来, 当众扇了岫云两耳光,又揪住了胸口要拚命。作为更不幸的女人,岫云一次又一次 出尽洋相。她越来越糟糕,无可救药。没人想得通到底怎么一回事,甚至她自己也 百思不解。以一个床上的男人来说,白脸丝毫不比尔汉出色。这种比较常让岫云充 满负罪之感。但是也许正因为有了负罪感的缘故,白脸的邪恶反显得和她般配。是 白脸把她毁了,因此惟有在一种毁灭的状态中,帕云才能得到心灵深处的满足。岫 云很快喜欢上了白脸温文尔雅的粗话,喜欢他那种把人不当人,或是把她当作下流 女人的态度。女人一切的弱点,仿佛都体现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无疑成了那号嫁鸡 随鸡,嫁狗随狗,嫁了石头抱着走的女子。作为女人,尤其处境不好的女人,她需 要男人的保护,哪怕是坏男人也一样。她已经被钉在耻辱架上,除了自暴自弃,别 无出路。没人知道路遇的戏剧场面,没人去管那么多闲事,谁也不知道多少年前, 还有岫云受辱这一幕。 天才知道白脸怔在那里想什么。岫云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简直就感受到大地 在颤抖。事实上,当岫云拐弯之际,白脸就向前极机械地追了两步,又突然停下来, 继续怔在那里看岫云的背影。看起来仅仅是凭直觉,岫云便知道白脸一定会来,她 似乎早晚都要落入白脸的手心,一回家慌忙把门闩了,又徒劳无益地搬了张八仙桌 把门顶住。那天晚上天仿佛黑得迟了些,周围的猫无缘无故一起乱叫。没有月亮, 也没有云,只有满天星星毫不相干瞎眨眼睛。岫云微弱地反抗有点滑稽而且多余, 门闩和八仙桌也只能是摆摆样子。白脸说得理直气壮,“是我让你做了寡妇,就应 该还是我让你不守寡。”他既然能够落草做土匪,破门入民宅便明摆着的轻而易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