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坟 作者:叶广芩



  我没想到福根竟开来了一辆深蓝色的日本“巡洋舰”,那辆车七转八拐,开进胡同来的时候引出不少街坊,特别是人们看到助手席上坐着一位抱摄像机穿红坎肩的小伙,都以为电视台来采访画家舜铨,围着车叽叽喳喳地看热闹。
  我对福根说怎么弄出这么个人物来,福根说是雇来的,今日一整天他得为我们服务,让他照什么他就得照什么。我再看那红坎肩,虽然抱着机子也是一脸恭敬,不像那些嘴里嚼着口香糖,说三句话就瞪眼,牛皮轰轰的摄影师。于是知道花钱雇的与自己找上门的竟有如此大的差别。福根说,我看表兄对祖坟的事甚为上心,为满足他的想念,才特地找来搞摄像的,将祖坟的情况录下来放给表哥看,也如身临其境一般。南方人的精细与周到令人佩服,我深感不能与之同日而语。丽英要照顾舜铨,青青要上学,舅爷们对坟的事没兴趣,也各自去上班,能去黄花山的只有我与李福根。我名是去祭扫祖坟,实则是为来日舜铨骨灰安葬打前站;福根名是去拜谒姑祖母,实则干什么我说不清楚。花这么大代价去寻觅一个扑朔迷离的姑祖母,这事总让人觉着蹊跷,觉着不可思议。
  车出北京,穿通县,过三河,向东疾驰。京郊富裕起来的农民早早奔了小康之路,红瓦白墙的小楼鳞次栉比,柏油路一马平川的宽直,与数十年前我乘胶轮大马车晃晃悠悠,行于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上简直是两重天地。越行,我对此行的结局越不抱乐观态度,心里便躁躁的,不想说话。福根的兴致却很高,一边开车一边跟红坎肩用家乡话说笑。那些话十分难懂,听之如外语一般,我想,祖父若因了这样的语言而将姨祖母接进家门,其对语言的欣赏水平未免太糟糕了,太不值得。看福根与红坎肩的亲热与熟稔,我开始想,这个人究竟是不是雇来的。
  中午时候来到黄花山,那山果然雄伟,奔涌自北而来,临了在淋河平原掀起一个高浪又嘎然而止,抛洒出一抹缓坡,渐渐向南泻去,让人一看便心旷神怡,意兴大发。我跟红坎肩换了位置,坐在前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山麓,寻找舜铨所说的刻着蟠龙帽的石碑和墓圈。汽车沿着山脚土路缓缓前行,见前面有一片红墙黄瓦建筑,下车打问,说是清东陵,福根就要把车朝东陵开,说也说不定祖坟就在那儿。我说别去了,依我们家的级别连风水墙都近不了,还是折回去再找吧。又掉头朝回开,三个人的眼睛都朝坡上看,唯恐落下一处所在。红坎肩说,那牌说不定“文革”时已被推倒砸碎,所以不能只想着竖立的碑,也得顾及到地上的石头。于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车开得更慢。两趟下来,仍无所见,我已失去信心,坐在路边焦躁地往肚里灌矿泉水,红坎肩对车上那盘《永别光辉岁月》十分喜爱,一遍遍地反复播放,“麻木对苍生只懂不说话,难道赤子之心灵要被人作弄……”半通不通的歌词,如吼如哭的沙哑摇滚,让人心烦。我几次压制了去关掉机子的冲动,尽量离那车远些,尽量不去看那闭眼摇晃的红坎肩,尽量不听那震聋发聩的噪音。
  猛然,福根抓住了我的胳膊,激动地对我说你看,看山顶上那只石头鹰!在福根的指点下我认准了那只鹰,认准了鹰嘴的方向,顺着方向下延,见到了近在五十米处的桥,不是舜铨所指的石桥,已变成水泥栏杆可并行卡车的公路桥。桥上卡车、拖拉机轰鸣不绝,驴车马车穿梭不息,桥下河水混浊凝滞,秽不可闻,桥头商贩凑集,市井热闹,哪里有什么凄迷旷野,无言老树,将鹰嘴与桥连成一条直线,寻到它的中点时,我不禁目瞪口呆了,在本该是祖坟的位置,巍然屹立着一座水泥厂!
  没有带蟠龙的石碑,也不见石砌的墓圈,唯有喷灰扬尘的烟筒和上上下下繁忙的绞拌声,我分明觉得那不是绞拌石头,是在粉碎祖先的骨殖。几代祖先,寻无迹,物无痕,魂化逝,魄消亡,这就是祖坟!这就是我父母亲的长眠安息之地!福根将已不会思维的我塞进汽车,直奔水泥厂而去。
  这是个私人企业,传达室的老头不敢阻拦锃光瓦亮的“巡洋舰”,车便照直开进厂区,嘎地一声停在厂长办公室门前,红坎肩扛着机子刚一露头,一个男人立即从屋里奔出来,老远就伸过手准备握。有人拉开车门,我木然地被请进办公室,坐在铺着线毯的人造革淡发上。那个自称厂长的人被红坎肩的机子唬住了,不知这一行男女所为何来,急着喊着让沏茶,一个抹口红,描眉毛的怯妞先端来一大盘炒葵花籽,然后才送来茶。福根喝着茶,半天不说话,厂长站在一边,越站越发虚。半天,福根才慢慢地说,我们是来跟厂长谈件要紧的事情,厂长说尽管谈,尽管谈,不必客气。说着把散着香水气味的名片给每人发放一张。

福根将自己的名片递过去,厂长接过一看,大惊失色,说原来是成志集团的李总裁到了,失敬失敬!你们的广告我是天天在电视里看到,我这才想起,李福根还有李成志这样一个名字,这许多日竟忽略了成志集团与李成志的关系,那在黄金时间频频播出的广告,已在全国家喻户晓,让人看得厌了。福根见我看他,歉意地一笑,说表姐喝茶歇着,让我跟他们慢慢说,转身对恭立在一边的厂长说,这次来黄花山纯属私事,是来祭祖坟的。厂长说不知贵祖葬在何处,福根用脚点着地面说:就在这儿!厂长说总裁真会开玩笑,这屋里怎会有您家祖坟,会不会是记错了啊。福根说别的可以记错,祖坟岂有记错的道理,今天来便是跟厂长要祖先骨殖来了。厂长搔着脑袋愣了半天,说,我年轻,过去的事多不知道,这个厂是我父亲建的,我把他找来您跟他说……
  厂长一溜烟跑出去找他爸爸,院里站了不少观众,有说海外华人来认祖归宗,有说厂子破坏了文物古迹,上边下来兴师问罪,也有说成志集团来合资办厂……
  来了一个挺精神的老头,是原厂长谢汝成,谢老汉一进门便坦率地承认,原先这里是有几俯大坟。又说这一带坟很多,早时候,黄花山连同瑞昌山,鹰飞倒仰山南北一百二十五公里,东西二十公里为皇家陵区,光带琉璃瓦的坟就有二百多座,周围所葬就更不计其数,不知李总裁找的是哪座坟。福根说就找建在你们厂里的坟,又改口说,你们厂建在它上面的坟。谢老汉说这些坟是不上文物统计的坟,怕无据可查了。康熙二年在东陵风水墙外建红桩火道,立红桩九百六十根,火道外二十丈另立九百六十根白桩,使百姓易于观视,不得越入。乾隆年间桩外十里又立新桩,上书“后龙风水重地,凡木桩以内,军民人等不准越入,如敢故违,严拿以重治罪。”这样一来,陵区越发大得没边了。解放以后,特别是“文革”以后,只对东陵风水墙内有建筑的陵墓加以保护管理,至于黄花山附近的坟陵,虽处于界桩之内,但荆棘丛生,残破无主,从未见人吊唁过,其实就是墙内那些王爷陵,公主陵,忠臣墓等也没见有人来探视过。圈内按文物加以保护,圈外按无主墓加以处理,土地是国家的,个人即使掏了钱也只有使用权,没有占有权。建厂之初,厂区内共折坟七座,哪位是祖上至今也说不准了,建厂时是登了“迁坟启事”的,让坟主在一月内迁移,逾期不迁,作无主坟墓处理,就地深埋。李总裁当时恐怕没有留心,才有今日之憾。福根看了看我,我低下头去。福根问老汉记不记得有碑上带蟠龙的大坟,谢老汉说七座坟都有大碑,碑上都刻有蟠龙,“文革”时皆被砸碎,后来齐整些的被老百姓拉回去砌了猪圈垫了墙基,完整的一块也没有了。福根说七座坟都无主来认么?谢老汉说都无人认领。福根问那些骨殖深埋何处,老汉指指烟筒,又指指厂房,又指指院墙,从那根迟迟疑疑无准定向的手指,我推断出:父母及祖先的遗骨是被扬了……
  心已变得极沉重,不是为故去的先人,是为活着的兄长。
  大约我的脸色难看,谢老汉和他的儿子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是晕车。找不到祖坟,这种事作为集团总裁的福根也没遇到过,他问那父子俩怎么办,父亲说没法子,儿子说没办法,又说甭说骨头找不回,连山上的石头也找不回了,近五分之一的石头已变作水泥,卖往全国各地……我想起了沿途所见的那些新盖的小楼……
  福根问能不能在山上再立块碑,谢老汉说立碑除非在山巅,半坡的石头保不齐什么时候又会被挖,但将碑立在山顶又不合章法,老理儿说祖茔葬平地要选高处,葬山地要选低处,山地之气脉在山脚,否则生气就会脱散,于子孙不利。明显的,谢老汉说这番话是不愿得罪李总裁,并非真心要立什么碑。我说走吧,厂长就让描眉女子像搀扶奶奶一样把我搀出门去。福根发动汽车,掂机子的小伙早已钻进车中,他的摄像机自始至终也没打开过,我说要顺着坡一个人走走,福根说成,就开着车在下边的路上远远地跟着。
  曾经来过的山坡,曾经隐蕴过祖先气息的土地,此刻变得如此陌生,如此严厉。大块的堆满山坡的乱石,是炸山的遗迹,丑陋干枯的树果,是砍伐后的纪念。头顶变斜的秋阳,脚下蹚起的浮尘,烧水泥的浓烟带着令人窒息的噎呛,夹裹着细沙扑天盖地,将山川笼罩。这便是舜铨思念的灵秀之所,是他梦中的归处,然而这荒山秃岭,崎岖山路,就是梦魂也会不堪其跋涉之艰难,不堪无休无歇的困扰啊。
  山的转角处有一座坟,坟的基底砌着青石,坟前石碑纵然残旧,也还直立。福根开着车已先到了,远远望去他正低头在坟前默哀,红坎肩举着机子前前后后地拍摄。我赶忙走过去,细读碑上的文字:保圣夫人瓜尔嘉氏之墓。碑后有小字:
  
  兹尔瓜尔嘉氏,夙著贤声,久事宫掖属。朕冲幼保抱需人,维我圣祖母简之,傅姆之中,知尔谨厚,俾视朕躬。尔奉命恰勤,夙著罔懈,凡善调护,审卫养、时衣服、节饮食、候寝兴、防疾苦,于礼皆尔职也……康熙四十年四月二十八日立
  
  我对正在郑重三鞠躬的福根说,这不是我们家的坟,这是康熙的奶奶子坟。福根说,我想你们的祖坟与此相差不会太多,摄了像回去让人看,谁也不会来细细查过。我说我们自己的祖坟自然自己知道,为什么还要拍回去让人看,做这偷梁换柱的把戏。福根说至少要让表哥看吧,他在家可是眼巴巴在等着呢。我说这事你骗不了他,也瞒不了我,摄像者乃你下属,你们是一势的,你们来黄花山自有不可告人目的,为此目的竟牵强附会,冒认亲戚,居心之叵测已昭然若揭。福根说表姐怎这样多心,我们是亲戚毋庸置疑,您在文章里写得明明白白,我在见面时也说得清清楚楚,怎能是牵强附会,冒认亲戚。我说,你身为集团总裁,遮遮掩掩,扮作布衣,钻入我家,巧于颜色,以博信任,能说是光明磊落么?福根说,我一进门就告诉了你们、我叫李成志,怎能说不光明磊落?表姐这样无端怀疑实在让人伤心。红坎肩不耐烦地说,李总咱们还是实话实说,也省了人家许多猜疑。红坎肩说,成志集团公司开发了新产品“宫廷驻颜口服液”,为宣传起见,言所用配方来自清宫,就是慈禧太后每日饮用的中药制剂与花露,您祖上内眷常出入宫廷,将方子带出使之流传后代是顺理成章的事。李总裁确有四位姑祖母,并非妄说,其一也确被卖入京城,见您写的姨祖母文章,当下料定确是其人,遂寻至北京,以续亲戚之好,驻颜的配方传入彼手,便是货真价实的“宫廷”了。从检验那一关看也是师出有名,依之有根,不是妄说。我说转了半天还是妄说,我们家从未有过什么药汁,那些太后妃子谁爱驻颜谁驻颜,谁爱喝口服液谁喝口服液,与我们无关。红坎肩说,它却与成志集团有关,这件事弄成了可以在泰国、菲律宾开分公司,那里原料丰富,劳力低廉,一年下来利润有数百万,表姐表哥若人下此事,算作15%干股,足不出门,净拿数万,这是别人求之不得的事呢?何乐而不为?
  我问他,你是谁?红坎肩说是集团副总裁。
  我想说些“有奶便是娘”之类的语言,念及舜铨“勿弄傲慢轻侮之色”“不可慢待讥讽”的嘱咐,终是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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