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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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据我所知,到了晚年,老姐夫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神形两忘了,他时时在现实生活中浸泡着,达不到无思无虑的境界。究其原因也很简单,全是为了病,也不是什么疑难大症,是很普通的老年性疾病:前列腺增生。 据调查,百分之七十的老人有可能患有这种病症,但这病在老姐夫这儿却是极其严重了,六格格说这全是他自找,年轻时频繁的“交而不泄"导致了今日的必然结果,也就是为那“添油法"、采战术而付出的代价。炼精化气,还精补脑,倘若知道后面还有这多苦头为补充,老姐夫当年不知还添不添油? 初时,尿为双股,老姐夫对此并未介意,后来开始排尿不畅,开始尿中断,开始尿脓血,一夜间要起床七次小便,用老姐夫的话说是滴滴答答尿不下三两,也就半酒壶吧。在老姐夫给六格格这样叙述病情的时候,六格格不客气地说,您得把酒戒了,酒是扩充血管的东西,您的前列腺已经肥大得厉害了,还要让它继续充血,这不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吗。老姐夫说,酒是活血化淤的,我要用酒把那肥大给化了,酒有别肠,岂可以肌体而论。 老姐夫嘴硬是硬,但那病的折磨却不因为他的嘴硬而减轻半分,老姐夫常常站在那里半天尿不出一滴尿来,憋得他浑身哆嗦,出一身冷汗。山东老太太心疼老姐夫,急得四处求人,她问过了,这病没法治,连大医院协和也多是顺其自然的“保守治疗”。学医的儿子从美国来信说美国有手术治疗成功的病例,让他的父亲去美国探亲带做手术,老姐夫坚决不去,他说上头已然让美国人拉了一刀,下头是绝不能让他们再碰了,就是憋死,他也认了。又有王连长打听来情报,说前列腺手术痛苦难言,常人难以忍受,他为老姐夫特意去医院见识了一例这样的手术,他说,1943年他在甘肃被敌人抓了去,严刑拷打,压杠子灌凉水他都挺过去了,可惜敌人没给他来这一招,倘若敌人要给他做前列腺手术,他一准就会当叛徒,把什么都招了。 老姐夫一听,对手术、对美国更没什么好感了。 老姐夫带着病照样喝酒,和他在一块儿喝的还有王连长,两个人成了一对莫逆的酒徒加酒友。离了休的王连长不愿回家,他情愿住在我们这个已经破烂得收拾不起来的家里,他说家里的气氛好,比他复兴路那大而无当的部级楼强。他跟老姐夫一人占了偏院一间小屋,有山东老太太给做着吃,今天是棒子渣粥,炒咸疙瘩丝,明天是小酥鱼儿摊煎饼,都是部级干部平日吃不到的,闲了还要听我母亲说说金家的旧事,王连长对历史感兴趣也就对着金家的旧事感兴趣,这也是大巴山和部级楼里所听不到的。 五格格跟徐霞客一样,成了专业旅行家,一年中有大半年在火车飞机上。 这天,老姐夫的前列腺又犯了,一头细汗地歪在床上,佝偻着身体倒吸着冷气,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在艰难挣扎。王连长看了心里老大不忍,想起家乡那条急湍的通河,河里的一种细而长的鲫鱼,捞上岸来就是这样的。那种鱼肚内有虱,剖开肠腔取出,有蚕豆大,色白,会蠕动,是一种鱼的寄生虫,他父亲常把那些虱炒来吃,说吃了排尿畅快,但是这种东西能不能治前列腺就不知道了。王连长把这话跟老姐夫说了,老姐夫就对那鱼虱很向往,托王连长写信给他的侄儿,让给弄些来。 不久,一小包干枯的鱼虱寄到京城,还附带有一封信,说鱼虱多么多么地难搞,家里雇人捕鱼花了多少多少钱,眼下干什么动辄就是钱,没有“互相帮助”和“为人民服务”这一说了。王连长骂了半天“龟儿子就认得钱”还是把钱给寄去了,对方要得不多,一百。 干鱼虱是炒不得的,老姐夫有老姐夫的处理办法,他跟王连长商量,小小鱼虱,吃到肚里,要分散到全身各处,走到病灶能有多少,不如研成细粉,用酒调了,采取局部外敷政策,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王连长说是“集中精力打歼灭战"。 把鱼虱研成粉末,这对磨惯了五行散的老姐夫实在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可惜的是已经没有了汉朝的研钵,用媳妇的擀面杖将那些干枯的小虫擀碎倒也不太困难,总之,老姐夫并没有对他当年宝贝的失去怀有太多遗憾。 药膏糊上,第一个礼拜没有动静,第二个礼拜还没有动静,老姐夫说怕全是瞎掰。王连长说,往往事情的成功就在于再坚持一下之中。老姐夫就再坚持抹药。在第三个礼拜头上,老姐夫空前绝后地尿了一大泡长尿,其痛快淋漓程度竞使得老姐夫热泪盈眶,老姐夫激动地说,撒尿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事情。 我的哥哥们也不知从哪里都钻出来了,听说老姐夫治好了肥大的病,他们一个个也都肥大起来了,除了老二已死来不了以外,老三老四又像当年求添油法一样,趋之若鹜,赶也赶不走了。 聪明的山东太太拿出当年做鞋的本事,为老姐夫缝了一相连的两个口袋,将抹上药的下体分别装入其中,即保持了药力又保持了干燥和卫生。王连长戏称这套装置为一室一厅。 我们的老姐夫呢,对酒更亲近了,不但上面喝,下面也喝,他的身上永远飘散着一股酒味儿。 我们都知道,他身上有“一室一厅"。 我哥哥们身上也有“一室一厅"。 前不久,我从西北探亲回到北京,见到老七舜铨,舜铨说,六格格很忙。我问忙什么,老七说六格格在开公司,她是董事长,王连长是副董事长。我说,六格格一个老护士,能开什么公司。舜铨说,开的是医疗保健品公司,专卖那个“一室一厅”。我说,不就是那些鱼虱子吗……舜铨说,哪里光是鱼虱子,六格格给“一室一厅"里装的药多了。我说,如果是这样,那专利还应该是人家老姐夫的。老七说,他们也没亏了占泰,他们给占泰安了个名誉顾问。 我说我很想看看当了董事长的六格格。 老七说,她的公司在西四,在路东那座很气派的大楼里。 我让老七跟我_块儿去看六格格,老七说他对公司没兴趣,他得画画。我拿出小时候在老哥哥面前的赖劲儿,缠着他跟我去。老七说,你甭磨我了,西四你也不是不认识,路东那个顶高的大楼就是,不会找不着的。 老七不去的态度很坚决,我只好自己到六格格那儿去了。 六格格的公司果然很排场,她所占的只是大楼的一层,并不是大楼的全部,就这已经让我很是刮目相看了,我想不明白崇尚科学,崇尚美国的六格格什么时候转向开始投身于中国土方、偏方的研究,开始对中国传统文化感了兴趣。这位在协和医院任护士长的老姐姐,一生未论婚嫁,她的整洁,她的严谨,她的刻板,她的冷峻使她与整个人寰割裂开来,与家族割裂开来,更与老姐夫那套神秘文化割裂开来,她很少回家,家里人也很少去她的宿舍看她,她那个永远飘散着来苏水味儿的,一尘不染的宿舍,除了我以外,大概没有人光顾过,很大原因是因为人们受不了她众多的有关卫生的规矩约束。 在妇产科干了五十年,在近乎“无菌”状态下生活了半个世纪的六格格,现在和王连长联合在一起,在研制“一室一厅”,真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眼前的公司和六格格的宿舍一样,同样是一尘不染,大理石的地面光可鉴人,明亮的落地窗毫不含糊地收进了外面的天空和太阳,一股微香吹来,似花非花,似药非药,让人的神情为之一爽。 我向门上的保安说明了来意,保安很客气,打了电话,让我在沙发上等。我就坐在那个雅致的角落里等,等待自己亲姐姐的接见。茶几上有画册,是宣传这个公司产品的画册,印制精美,设计很新潮,首页便是老姐夫的大照片,照片上的老姐夫长髯飘洒,西服笔挺,眉宇之间透着自信与安然,使人感到,有这样的人充任公司顾问,其产品文化的深远,根基的牢固,效力的卓群是无庸置疑的。我却感到别扭,这不伦不类的装扮就是老姐夫么,是我自幼便与之厮混,结为腻友,情逾骨肉的老姐夫么,怎么显得有些生疏……我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岂止老姐夫,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是相隔的。自己亲人的事业,怎的竞使我体味不到丝毫亲切之感,单说这等,便让人迷惑,董事长难道真就忙到连见自己妹妹的时间也挤不出来么?过去,我父亲当承恩将军的时候,大 宅门的门禁不能说不禁严,就那,也没严到六格格公司的程度,那时,家里逢有谁来拜访,老张从来都是一溜小跑进去禀告,怎么见,在哪儿见,里边也很快有话传出来,体现着对来人的尊重,眼下这是怎么档子事呢,莫名其妙地等了二十分钟了,还不见有被召见的迹象,难怪老七死活不跟我来。 又过了半天,有秘书模样的精干青年出来低声问我,您真是金总的妹妹?我没有回答,我已经不屑回答了。年轻人见我这模样,不再说什么,很恭敬地把我领进六格格带大套间的办公室。 六格格在打电话,她用眼神示意我坐下。 办公室的豪华与现代让我嫉妒,我开始为我西北的简陋的九平方米的烂书房而不平,九平方米的面积还要兼着卧室,这是我这个年龄层次的知识分子应该得到的待遇。我想,我要是有这么舒服的环境,有这么大的写字间,我能写出一百部长篇小说来!当然,我永远不会有这么大的书房,也不会有人给我站岗。走了半生的路程,我已经走明白了。 六格格的电话打得很长,她在打电话的时候,她的头微微向一侧倾斜着,满头的银发不见一根杂色,细而长的眉在脸上轻轻一带而过,显出了她一丝不苟的个性和作为知识妇女的独立与完整。看着她已经略显松弛的脖颈和手臂上隐隐出现的老年斑,我想,她能保养成这样,当是不易。 终于放下电话的六格格将脸转向了我,投给了我一个家里人才有的笑,这对她大概是很难得的,给人的印象是生硬而不自然。六格格说,让你在外头等了半天。我说没关系,我的时间很多。六格格说,你甭又跟我犯犟,我还不知道你。说着她走过来,跟我挤在一个沙发上,揽着我的肩说,外边的人都知道我的兄弟姐妹多,谁想找我,常常冒充金家人找上门来,下头的人也不敢拦,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这些人不是要求赞助就是来拉广告,都是些小事,耽误我的工夫,他们以为直接找我事情会好办,其实我还不是得交到办事人的手里…… 我才明白,我的到来被人家误认为是拉赞助的了。 心里有些悲哀。 跟六格格没有说两句话,年轻秘书进来提醒说,跟美国S.J公司约定的见面时间快到了,今天是正式签约,不能晚了,王总已经在那边等着了。六格格让我跟她一块儿去饭店,我说不去,六格格说,你是作家,什么样的生活都应该体会一下才是。 我说,免了罢,我要去看看老姐夫。 六格格说,占泰么,他还是住在偏院里…… 我想,老姐夫是应该还住在偏院里。 北京难得有这样晴丽的夜晚,天上有星在闪烁,仲春温湿的空气中传来槐花的清香。我在从小便熟悉的胡同里走着,已经可以望见老姐夫家那油漆斑驳的门。我的心里满是静谧与温馨,极其舒适惬意,人有这样心境的时候不是很多。 “吱呀”一声,我推开小院的门,正如我想象的那样,老姐夫披着头发,穿着家常的衣裳闭着眼正在西墙打坐,他的身后是包着棉絮的十个青花大酒缸…… 山东老太太在熬粥,一锅黏糊糊的棒渣粥已经熬到了火候,正待起锅。 老姐夫并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睁开眼睛。 到此,老姐夫的故事讲完了,我的老姐夫今年已经快八十五岁了,他还在很健康、很自在地活着,而我的哥哥们,除了老七舜铨以外,都已经相继离世了。 愿老姐夫永远健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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