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冰
第二章
牛蝇。
林肯身边有个智囊,专与他唱反调,每有决议,必提出严厉的批评。林肯身边
的高级官员受不了这名教授出身的老家伙,联名要求林肯将他赶出白宫。林肯笑着
讲了一个故事:我在乡下工作时,看见农夫用一匹弱马耕田,他吃喝一声,马才肯
走一大步。我发现马背上吐了一只大牛蝇,想帮农夫赶走。可农夫赶紧阻止我说:
“幸亏有了这只牛蝇,不然马连半步也走不了。”
从本质上讲,知识分子就是牛蝇。杜威说过:“思想家只消开始思维时,都多
多少少把稳定的世界推入危险之中。”因此,除了林肯这样明智的领袖外,一般以
“稳定”
为己任的政治家都会伸出巴掌去,狠狠拍向牛蝇。结果可想而知。
也有少数的例外。曾经说过“知识分子是一切社会的不安定因素”的捷克剧作
家哈维尔却当上了总统。不过,哈维尔的总统当得并不快乐,电视新闻里我曾看到
他疲惫不堪的神态,反倒不如他的一张在监狱里的照片:目光炯炯,注视着栅栏外
的天空。
牛蝇只能是牛蝇,牛蝇做不了蝴蝶。
普希金死后。
沙皇不仅没有欣喜若狂,反而忧心忡忡,他说。“人民为普希金的死亡而流露
出来的悲伤,已多少表现出自由主义者胜利的丑恶景象。”因此,他命令说:“以
秘密手段取消各种致敬的表示是政府的责任。”
编辑克拉耶夫斯基在《俄罗斯残废者报》发表文章纪念诗人的逝世:“我们诗
歌的太阳沉落了。普希金在壮盛的年岁,在伟大的中途去世了。”第二天他就被传
到书刊审查委员会。主席严厉地斥责他说:“为什么在这个品级既低、又未担任重
要公职的人物死亡的消息周围加上黑边呢?这算什么‘伟大道路’?难道普希金是
个将军、元帅、部长、政治家吗?写写歪诗是谈不上走伟大道路的。”
谁在走“伟大道路”?150 年以后的今天,强大的沙皇政府已经灰飞烟灭,末
代沙皇一家被枪杀在简陋的地下室里,喽罗们就更不足道了。而普希金的诗歌还回
响在一代代人的心灵深处。
北大“文明修身工程”搞得如火如荼。又是宣言,又是讲座,又是新闻报道,
大舞台上人人登场。
“文明修身”并不是什么新发明。1933年末,美丽的蒋夫人鉴于社会道德沦丧,
号召开展“新生活运动”。蒋介石强调:“如果我们想获得一种遵循礼义廉耻的新
生活,那就必须从不随地吐痰做起。”“法古今完人”的蒋先生相信,一旦所有的
中国人都不随地吐痰,进厕所小便、用冷水洗脸,将会引起“人的心灵”发生变化,
随之国家和社会同样会获得新生。蒋氏又说:“我现在倡议的新生活运动是什么呢?
简单地说,就是要使全国公民的生活完全军事化,这样他们可以培养勇敢和敏捷,
吃苦耐劳,特别是统一行动的能力和习惯,最后他们就可以随时为国家牺牲。”然
而,1934年初,新生活运动便冷冷清清地收场了,留在民间的只有一些并无恶意的
笑话—一湘西的农民一直以为“新生活”是个钦差大臣一样的官员,要到穷乡僻壤
来盘剥一通,所以紧张了好一阵。
60多年以后,北大成了湘西。在学生公寓厕所的大门上,共青团支部贴上“举
手之劳,何乐不为?”的标语,宣传便后要冲厕所的真理。没有两天,这条标语便
出现了两个修改版本:“举手之劳何乐?不为!”、“举手淫之劳,何乐不为?”
蒋先生若遇到这样的情况,会作怎样的反应呢?“蓝衣社出动,将‘凶手’毙了!”。
“文明修身工程”这是当代中国最奇妙的汉语新词。“文明”与“修身”联系
起来就已经令人匪夷所思了,再添了“工程”作尾巴,更是莫名惊诧。何谓“工程”?
《现代汉语辞典》中的解释是“土木建筑或其他生产、制造部门用较大而复杂的设
备来进行的工作”。何谓“修身”,按照中国圣贤的说法,修身的根本在于“修心
‘,修身是纯粹个人化的活动。现在,修身却变成了搅拌机和举重机,北大”国学
大师“多如牛毛,为什么没有哪位大师出来指出这点小小的误差呢?
“衣食足而知荣辱”这是古代圣贤说的话。今天那些游走在高级酒店的妓女们,
似乎没有哪个是因为“衣食不足”才去卖身的。她们一身的金银珠宝足以大学教授
们。
衣食不足固然不知荣辱,衣食足照样也不知荣辱,这就是人类真实的生存状况。
文章与老婆。“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这是愚人之论。我的观
点是“文章是别人的好,老婆是自己的好。”
鲁迅说专制令人冷嘲。我却说允许人们冷嘲的专制我愿意为它鼓掌。实际上,
专制只允许热颂,冷嘲者的命运便是嵇康的命运。
严复译的《天演论》中有一句名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生存下来的都
是优秀分子吗?
犹太作家皮利磨·拉维说过:“敢于承认一个基本的事实,这个事实便是—一
最坏的、能适应的活下来了;最好的都死去了……
我们这些还能逃生的,作不了真正的见证。我们不但是少数的少数,例外的例
外:我们实在只是由于扯谎、幸运或者没有办法沉下去而已。“奥斯威辛是这样,
文革也是这样。傅雷死了,老舍死了,通罗克死了,张志新死了……在他们的毁灭
面前,谁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当然,我无权苛责活下来的人,活着并不都是苟活。
但是,活下来的人已然丧失了承接历史的权利。那么,再相信那些白纸黑字的历史
未免是一种虚妄。绝大多数写历史的人,目的不过是为了换取他们短暂的生存。
哈姆莱特说:“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当我们拥有选择的自由的时
候,这还能成其为一个问题吗?
萨达姆。
伊拉克电视台晚间新闻播出前,必定先奏乐,歌唱他们的伟大领袖萨达姆,最
精采的歌词是:“萨达姆,萨达姆啊,您有无数伟大的胜利,您像最高的山峰,没
有人比得上您。”报刊上引用萨达姆的语录时,全都采用粗体大号字印刷。开会时,
发言人不时要引用萨达姆的语录,全场不厌其烦地报以热烈的掌声。在巴格达市中
心的胜利广场上,安放着一对巨大的铁手腕,两手交叉,高举阿拉伯长刀。这对手
腕仿照萨达姆的双手而制,甚至铸上他的指纹。萨达姆在讲话中提及自己时,从不
说“我”,而是自呼其名“萨达姆”。因为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一个符号,一个象征。
这远比他本人的肉身要伟大。
我想起了希特勒、墨索里尼、日本天皇,一切独裁者都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岳阳楼记》之所以名垂千古,全是因为范仲淹的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
下之乐而乐。”此等精神境界,为历代士人高山仰止。
然而,没有人仔细想想: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老祖宗早就讲得明明白白:
“率土之滨,莫非王士;普天之下,莫非王巨。”天下是天子的天下,而不是苍生
百姓的天下。广厦千万间,庇的从来都是达官贵人,何曾庇过寒士?更不用说黎民
了。
所以,体现中国知识分子最高人格的范文正公所能做的,无非是“先天子之忧
而忧,后天子之乐而乐也。”
戒烟日那天的一则电视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北京一家医院组织保安人员,一
旦发现吸烟者,便让他拿着一块“我是吸烟者”的牌子,站在医院的院子里义务执
勤,直到有下一位吸烟者来代替他。该医院的院长笑容可掬地告诉记者:“这种方
法推行以后,效果好极了!”
我记得以前在《聊斋志异》中读到的一则故事。投水自尽者的鬼魂为了来世投
胎,必须隐藏在水边,诱惑下一名想自尽的人。这位聪明的院长一定读过这个故事。
我又记得美国作家霍桑的名作《红字》,那是一个“猩红A 字母”的时代,凡是犯
通奸罪者都必须佩戴这样一种耻辱的标记。今天,这个时代又回归了。
毫无疑问,我是一个反对吸烟的人。但是,我也坚信:法律的目的不是羞辱,
人的尊严与人格神圣不可侵犯。
沉默是一种消极的自由。
当这种自由都不存在时,思想者就大难临头了。
欧洲不少国家的教堂都面临着严重的经济危机。为了尝试走出低谷,神职人员
不惜利用教堂开餐馆、办舞会、演戏剧、设摊点。德国科隆的一位主教说:“我们
别无选择.只有从商。钱比祷告更可以给我安慰。”
庞然大物的苏共在总书记戈尔巴乔夫的“建议”下黯然解散。那天有成干上万
的群众把党中央大厦围得水泄不通,正要撤离的苏共大员们心里暗自窃喜:“看来
我们还有这么多的支持者!”然而,当他们刚走出大门时,蜂拥而上的群众争先恐
后地挤上前来,一口接一口的唾液吐向他们的脸上和身上。
我是个十足的怀疑主义者,但我终于发现历史之中毕竟还是有值得信赖的东西,
譬如说这些唾液。我想起了半个世纪以前帕斯捷尔纳克所写的一首短诗:“我用围
巾围住脖子/我用手掌遮住脸庞/站在庭院里大声疾呼/我们在哪儿庆祝什么太平
盛世。”诗人的哀号与群众的唾液,将20世纪真实的俄罗斯凸现在我的面刚。
什么是考试?福柯认为,考试是一种规范化的监视,一种能够导致定性、分类
和惩罚的监视。它确立了一种关于个人的能见度,由此人们可以区分和判断每个人。
考试把层级监视的技术与规范化裁决的方法结合起来。这就是为什么在所有规训机
制中,考试被高度仪式化。在这里,权力的仪式、考试的形式、力量的部署、真理
的确立都结合起来。因此,学校变成一个不断考试的机构,有血有肉的个人变成成
绩单上冷冰冰的数字,并置身于文件的网络中不能自拔。
今年高考,又传来几名落榜学生自杀的消息。大城市的儿童,更早地成为考试
的俘虏:在北京,因一两分之差,不少家庭被迫为孩子缴纳数万元的学费,以求进
入重点中学。在电视上,我看到了一名被采访的、痛哭流涕的、考试成绩不佳的孩
子的家长。考试是人创造的制度,考试却控制了人自身。膨胀的考试与渺小的人形
成鲜明的对比。
宽容。仁人志士们都在提倡宽容,仿佛现在真的是一个不宽容的时代。可是,
中国能出陈希同、王宝森,难道还能说我们不宽容吗?还是殷海光说得好:“自古
至今,容忍的总是老百姓,被容忍的总是统治者。”宽容和权力紧密相连;有权力
的人享有被宽容的权利,没权力的人享有宽容的权利。
看旧书往往比看新书更有趣。我在20年代初的《新青年》杂志中读到一篇题目
为《一个贞烈的女孩子》的文章。文章描写一个14岁的望门寡,被她父亲关在屋里
强迫自杀,惨状触目惊心。
父亲让女儿饿死。饿到第四天,女孩哭着喊饿,她的父亲循循善诱地说:“阿
毛,你怎么这样的糊涂?我自从得了吴家那孩子的死信,就拿定主意叫你殉节。又
叫你娘苦口劝你走这条路,成你一生名节,做个百世流芳的贞烈女子。又帮你打算
叫你绝粒。我为什么这样办呢?因为上吊服毒跳井那些办法,都非自己动手不可,
你是个14岁的孩子,如何能够办到的?我因为这件事情,很费了踌躇,后来还是你
大舅来,替我想出这个法子,叫你坐在屋子里从从容容地绝粒而死。这样殉节,要
算天底下第一种有体面的事,祖宗的面子,都添许多的光彩,你老子娘沾你的光,
更不用说了。你要明白,这样的做法,不是逼迫你,实在是成全你,你不懂得我成
全你的意思,反要怨我,真真是不懂事极了!”
饿到第六天,她的母亲不忍心了,劝她父亲干脆送点毒药进去,早早“成全”
算了。
她父亲却说:“你要晓得我们县里的乡风。凡是绝粒殉节的,都是要先报官。
因为绝粒是一件项难能而又顶可贵的事,到了临死的时候,县官还要亲自去上香敬
酒,行三揖的礼节,表示他敬重烈女的意思,好教一般妇女都拿来做榜样。有这个
成例在先,我们也不能不从俗。阿毛绝粒的第二天,我已托大勇爷禀报县官了。现
在又叫她服毒,那服过毒的人,临死的时候,脸上要变青黑色,有的还要七窍流血。
县官将来一定是要来上香的,他是常常验尸的人,如何能瞒过他的眼?这岂不是有
心欺骗父母官吗?我如何担得起?”
阿毛在第七天饿死了。县官送来一块匾,上题四个大字—一“贞烈可风”。
真想提醒今天那些兴致勃勃地编写《传世藏书》的学者们,把这篇文章也收进
去。
有这样“伟大”的传统,中国文化如何不能拯救世界?《新约》中说:当你埋
葬前人的时候,把你抬出来的人,已经站在门口。
但我依然以掘墓者的姿态自居。这是我与马克思在精神上唯一的共鸣之处。
自己的命运是无须考虑的。
乱世与盛世。这是一对可以互换的语词。对老百姓来说,魏晋是乱世;对知识
分子来说,魏晋是盛世,魏晋有了“人”的觉醒,有广陵散,有陶渊明。对老百姓
来说,康乾是盛世;对知识分子来说,康乾是乱世,康乾有八股文,有断头台。
大多数时候,关于乱世与盛世的认同,老百姓与知识分子是有区别的。相同的
时候是例外,譬如文革,绝大多数的老百姓与知识分子都会异口同声地说:“乱世”。
自古以来,中国有顺民,也有暴民,唯独没有公民。要么缩起头来做乌龟,要
么像李逢那样操起板斧来杀杀杀,所以中国鲜有进步。
歌德说过,先有人的堕落,然后文学堕落。这就是当下中国文坛的现状。
权力的控制是每个人的人生不可避免的事实,所以追求自由往往要付出极端残
酷的代价。每个时代都有一股要求人人整齐划一的巨大力量。在石家庄陆军学院军
训的时候,我是队列课上挨训最多的人。直尺一样整齐的队列里我总是情不自禁地
提前0 .1 秒跨出我的腿,于是教官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你,你这个害群之马!”
最后.我终于成为队列中规规矩矩的一员。在人人都激动动万分的方队里,我突然
感到失去自己的恐惧。
我不否定别人对整齐划一的选择,但我希望每个时代都能有它的“不加入者”,
这些不加入者不至于被认为是疯子或罪犯,关进精神病院或监狱里去。
尼来说:“上帝死了。”于是,尼采成了西方的大哲。其实,中国人个个都可
以算尼采。早在北宋,梁山油的那群英雄好汉们便打起了“替天行道”的旗号—一
谁是天?
我就是天;何为道?握在我手里的便是道。因此,李逵在劫法场时,挥舞板斧,
砍下的是百姓一颗接一颗的人头。怎么,不服气?我是在替天行道。
所谓哲学,所谓真理,不过是李逵手中的板斧而已。
明十三陵。在定陵的一座大殿外,我发现空地上有两种石桌石椅:一种是明代
的遗物,圆桌圆凳,装饰着细腻的花纹,虽然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依然闪烁着艺
术的光泽Z 一种则是今人的手笔,方桌方凳,无非是用几张水泥板拼凑而成的,粗
糙、丑陋、潦草,大煞风景。
一个民族的艺术创造力、审美能力、想像力都急剧地衰退了。如果说衰退是历
史的必然趋势,那么我们至少该有些自知之明:干不该、万不该把如此粗鄙的物体
搬到祖宗面前。北京的各大旅游名胜,我都发现数不清的丑陋的售票亭、购物亭、
厕所。招牌、标语,那么随心所欲,那么粗心大意,和谐的美感和庄严的历史感遭
到了毁灭性的破坏。
而一处古迹可以养活无数的人,他们捧着钞票咧嘴而笑。
一个民族对待祖宗遗产的态度,比一个民族祖宗遗产的丰富与否,更能表现出
一个民族文明的程度。
儒教中国以忠孝为立国之本。史书上对孝行的歌颂比比皆是。《新唐书》中记
载,安徽寿州安丰县官员李兴的父亲患了重病,李兴就从大腿上割下一块肉来,送
给父亲当作药物食用。后来,著名文学家柳宗元还为李兴专门写了篇《孝门铭》。
雕安府志》记载,东汉时有个叫李妙宇的女子,为医治公公的病,从自己的左大腿
割下三块肉,烧成汤给他吃。在这一孝举之后不久她的公公就恢复了健康。美国学
者郑降来教授在研究明代历史时,仅根据《明史》和信今图书集成》两种史料的记
载,就统计出明代有619 名贤慧女子割肉为长辈或丈夫疗伤,割肉的部位有大腿、
上臂、肝脏、手指、耳朵、乳房、肋骨、腰、膝、腹等,她们被誉为“人类道德的
典范”。
每个为中华文明感到陶醉的人,都是历史书读得太少的人,虽然有些人表面上
看似乎是博学鸿儒。
饭碗。饭碗就是那种毁灭火的创造力、想象力,吞噬人的自尊、自信,却又让
人活下去的东西。
金饭碗、铁饭碗、泥饭碗,饭碗的不同,也就是人的不同。
世有渊明,生为菊花无憾也;世有白石,生为梅花无憾也;世有栩康,生为琴
弦无憾也;世有余纯顺,生为穷山恶水无憾也。
不遇知音,是人生无法克服的悲剧之一。
生于清,当见雪芹;生于明,当见李蛰;生于宋,当见东坡;生于唐,当见李
白;生于魏晋,当见阮籍。生于汉,当见太史公;生于周,当见庄子。
世间面目可惜之人多,欲与交游者,二三子矣!
苏共政治局开会的时候,会议厅的每张椅子都有自己固定的主人,这些椅子认
识自己的主人,就像他们认识它们一样。
在这间会议室里,椅子远远比人要高贵。主人会死亡、会辞职、会垮台、会遭
罢黜。
昨天贝利亚还稳稳当当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他的眼睛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第
二天他却趴在椅子下面,身上是一排弹孔。赫鲁晓夫去休假的时候,他以为他与椅
子是短暂的分别,谁知道终其一生再也没坐上那张心爱的椅子。在这间会议室里,
一切皆流,一切皆变,只有椅子依旧,只有椅子永恒—一“它们”对着“他们”冷
笑,弄不清谁是谁的主人。
没有政治局的俄罗斯,椅子安在?
1946年8 月,阿根廷文学大师博尔赫斯被正式告知:市政厅决定将他调出米格
尔·卡内图书馆,“升任”科尔多瓦街国营市场的家禽及家兔稽查员。西班牙语里
鸡、兔是怯懦的同义词,这是庇隆一伙的奇袭艺术。
博尔赫斯的反应令庇隆政府目瞪口呆,他们原以为性格内向的作家会把苍蝇吞
到肚子里去,没能想到作家的手指轻轻一弹,将死去的苍蝇弹到他们香喷喷的咖啡
里。博尔赫斯在声明中这样写道:“我不知道我刚才讲述的故事是不是一则寓言,
然而我怀疑记忆与遗忘的天神,它们十分清楚自己所做的事。如果它们忘却的是其
他的事情,如果它们只保留了这一荒唐的传奇,它们或许有一定的道理。让我归纳
一下:独裁导致压迫,独裁导致卑躬屈膝,独裁导致残酷;最可恶的独裁导致愚昧。
刻着标语的徽章、领袖的头像、指定呼喊的‘万岁’与‘打倒’声、用人名装饰的
墙壁、统一的仪式,只不过是纪律代替了清醒……同这种可悲的千篇一律作斗争是
作家诸多的职责之一。”
博尔赫斯,那个优雅而不关心政治的博尔赫斯突然变成阿根廷此后10年里反对
权权主义的象征。对他这样一个害羞的、腼腆的人来说,这是个意想不到的角色,
然而他毫不畏缩地担当起了这一角色。看来庇隆政府为他的鸡、兔们选错了稽查员。
真正受到侮辱的,并非被侮辱者,而是侮辱者自身。
我有三本书爱不释手:充满豪侠之气的《史记》、充满雅稚之气的《世说》、
充满狐娃之气的《测斋》。有此三“气”,足以抵挡今世之俗气也。
军训的时候,每逢周六下午,有两种选择:一是去厨房包包子,二是在宿舍里
听班长读报纸。包包子,闻多了葱蒜的味道,到了开饭的时候便是一个包子也吃不
下去,心里直想呕吐。于是只好听读报纸,读的偏偏又是最枯燥无味的文章。唯一
的解脱之道是睁着眼睛养神(不敢闭目养神,因为时不时有教官走进来查看)。养
神的时候,把中学时代漂亮的女同学都想象成自己的女朋友,便觉得幸福触手可及。
后来一问战友们,十有八九以此法渡过难关。看来,在食色二字上,大家都一样。
小时候,有许多奇思异想。曾想过,假如谁发明一种芯片,植入人的大脑,然
后在屏幕前将人的所思所想显露出来,岂不妙哉!现在,我才暗自庆幸,幸亏我没
有把这种发明付诸实践。要不然,在神圣的读报时间,英雄的故事在空气里弥漫,
电脑屏幕上却将听读报的学员和来视察的教官的大脑活动显示出来。互相之间岂不
尴尬—一屏幕里都是美不胜收的裸体女郎。
发型。发型是人身上最能表现个性的地方之一。所以,一进军营,要做的第一
件事便是剪发。男孩子倒是无所谓,排着队理发,嘻嘻哈哈的;女孩子那边呢,青
丝缕缕落尘埃,哪能不哭得凄凄惨惨?
一日为兵,一日无“发”。内务中明文规定,男兵头发为2 .5 厘米。大家摸
着自己的光头,这才发现每个人的脑袋竟是如此地相似。然而,脑袋的相似,并不
等于思想的相似。想出剪发妙方的家伙,一定是个大傻瓜:剪去头发,就能剪去个
性和思想吗?回到北大后不久,我打量着昔日的战友们:原来他是这副模样!渐渐
地,统一的小平头的形象在记忆里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通异的个性与通异的思想
的外化—一通异的发型的形象。
像小孩一样天真的政府总喜欢把民众当作天真的小孩来治理。
吻。一个女人肯接受你的吻,并不意味着她喜欢你。女人有冒险的天性,她让
你吻她,多半是想试试;自己敢不敢让人吻和你敢不敢吻她,仅此而已。自作多情
的男子往往由此误入歧途,正如年轻时候的我。
同样,竞选中的政治家在街头抱起一个婴儿吻一吻,并不意味着他喜欢小孩。
政治家一边吻小孩,一边盯着小孩父母手中的选票,尽管此时淘气的小孩可能撒了
一泡尿在他的手上,他恨得牙齿痒痒的。电视机前的观众被政治家的温情深深打动
了,他们毫不犹豫地在选票上填上政治家的名字。这一瞬间,他们忘了政治家曾有
贪污、欺骗、性骚扰等斑斑的劣迹。多么神奇的一吻!
吻,一种传递错误信息的通讯工具。
讲台上教官滔滔不绝地讲,下面是一片钢笔写字的沙沙声。是在记笔记吗?非
也。
每个人都在一叠厚厚的信笺纸上写信。时间如此漫长,信写了一封又一封,绞
尽脑汁,给每一个能够联系上的朋友都写信去。
卡夫卡曾否定过写信的意义:“真不知道这种想法是怎么产生的:人们可以通
过信件互相交流!人们可以想念一个远方的人,人们可以触及一个近处的人,其他
一切都超越了人类的力量。写情意味着在贪婪地期待着的幽灵们面前把自己剥光。”
然而,当我们被重重包裹起来的时候,剥光自己便成了唯一的冲动。那些日子里,
中队的信箱常常爆满,一位朋友说,他一天创下过写18封信的记录。那时,我们的
信都成了“军邮”,不用贴邮票。
沉默使我开始写作。经过一段时间的写作之后,我却陷落在更深的沉默中。
女人的眼泪。每当她们理亏的时候,她们便开始流泪,一直流到男人恍然大悟
理亏的原来是自己为止、男人流泪,只能表明软弱;女人流泪,却能增添可爱。
相信真理,不要相信那些宣称掌握真理的人;怀疑一切,不要怀疑自己所拥有
的怀疑能力。
胡适留美归来,相信改造社会必须从改造文化入手,因此有“二十年不谈政治”
的自我约束。他们一班谈政治的朋友调侃地说:“适之是处女,我们是妓女。”然
而,不久胡适就大谈政治,参与实际运作,处女之身也就破了。
想当处女又不甘心,想当妓女又觉得可耻,这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尴尬。
齐克果说:“在哥本哈根我是唯一不被重视的人,是唯—-无所用的人,是一
事无成的半痴半癫的怪人。”他不愿做观众,他忍受不了舞台上庸俗的喜剧;他更
不愿做小丑,尽管小丑的角色在观众眼里是伟人。他中途退场了,于是观众和演员
都向他吐唾沫。
陆军学院请来一名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作报告,一讲就是3 个小时,而且一点
儿没有结束的意思。一位同学实在支持不住了,举手向旁边的教导员报告:“教导
员,我请假上厕所!”该教导员勃然大怒:“你的膀胱就这么小?”
马克思说:存在决定意识。那么,膀胱的大小显然与觉悟的高低无关。然而,
那时候我们谁也不敢说什么。
个性。个性是一捧荆棘,所有的刺都对着自己的肌肤。
小学的时候,老师在给我的通知书上的评语中往往有这么一句话:“该同学个
性太强……”而我浑然不觉。老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无非是当同学们都蹲在教室
外的花坛边看地上的一群蚂蚁时,我却一个人趴在窗口看他们。
渴望理解的往往都是弱者。相反,没有人能够理解强者。于是,希特勒便成了
同性恋者、女人、两性人及精神病人。
王尔德说过:“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只有两种,即爱和恨,而不可能存在友
谊。”
可惜的是,这样的真理却由一名同性恋者道出。
我不喜欢小孩。我曾看见一对5 岁的双胞胎抢一大包饼干,他们的妈妈将饼干
分成两半,在他们面前各自放了一大堆。他们却用眼光死死盯着对方的那堆。拼命
去抢,抢得惊天地泣鬼神。其实,依他们的食量,最多能吃三四片而已。
从那时起,我便不再相信老子所谓的“赤子之心”。老子不是真正的虚无主义
者,我才是。
哥伦布。他们用铁链将他押解回国时,他或许也认为自己失败了,但是这不证
明地球上没有美利坚这个地方。
我。当我口吃的时候,并不意味着我对世界的认识出现了障碍,恰恰说明我为
表层后面的真相所震惊。
钱钟书。吴组湘先生是钱钟书先生的同窗学友。在一次同学会上,两位八旬的
老人拥抱在一起,吴先生却说了一句冰冷的话:“你的著作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
自己。”
事后钱先生寄了一套厚厚的《措锥编》给吴先生:“我的书,你都没读懂卜
‘不平之气,溢于言表。吴先生去世了,而钱先生成了一个活的神话。吴先生去世
后,没有人敢质疑这个神话。于是,神话越传越神奇。据说钱先生曾在病房用蛋糕
砸到记者的摄像机镜头上,众人五体投地,这年头,谁不想上电视亮亮相?但我总
觉得这些故事像是变了味的美酒,姜太公早就酿过了。你姜太公不愿钓鱼,也没有
人强迫你钓,你何必垂着敲直了的鱼钩整天坐在水边?我想起了《北山移文》。
无疑,钱钟书是一位优秀的学者。但他并非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祗,否则在那些
悲惨的日子里,他何必拼命《抓牦选》英译本编委会负责人这根救命的稻草呢?钱
先生字默存,然而,要是他真的保持沉默,他就不可能生存下来了。
大学者,除钱钟书外。还有陈寅格。扣年代初。新政权邀其北上任学术要职,
陈氏却要约法三章:“不学马列,不参加会议,不见高官显贵。”如此不识时务,
日后只能落得个目盲脚腹的悲惨下场。“‘读史早知今日率”、’读书久识人生苦
“,看透人世沧桑而不作乡愿之人,这需要阿基米德支起地球的勇气。
在《柳如是别传》中,我读出了陈寅惜的面貌音容;在借锥编》中,我读到了
密密麻麻的注释,而钱钟书自己的面目却模糊不清。
思想:在黑暗中触摸每一张息息相关的面孔。一只铁栅栏中伸出去的伤痕累累
的手。
当一个学者思想枯竭的时候,也就是他在报纸上给青年学生开“必读书目”的
时候。
余英时先生在他的著名的论文《“五四”文化精神的反省》中说:“‘五四’
乃是一个早熟的文化运动,先天不足而且后天失调。”久居美利坚的大学者并不理
解中国:倘若先天足而后天调,那就不叫“五四”运动了。在中国,只有宫廷政变
是“先天足而后天调‘”的。
《街道》杂志报道,1996年8 月15日,在上海商业超市供配货有限公司副总经
理办公室内,翰维广告公司的沈双为一生首次下跪,成了上海第一个向客户下跪的
广告人。
6 月17日夜起,沈双为连着干了3 个通宵,及时将广告策划书交到对方进出口
部经理手中,开价1 .2 万元。但对方却以种种理由推托,迟迟未能付款。当沈第
11次踏进该公司时,仍吃白板。此时沈突然下跪,达5 分多钟。沈认为自己选择这
种“斯文扫地”的形式绝非仅仅为了1 .2 万元。他多次对该公司经理们重复了一
点:请尊重我的智力劳动。
读着这则报道,我的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古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今人则
说,人入膝下有尊严。沈氏之举动,自己首先放弃了自己的尊严,别人怎么可能尊
重你的智力劳动呢?报道的行文,好像十分欣赏沈的“敬业精神”,有意为其立一
个“下跪牌坊”。
中国人总爱下跪,一见清官大老爷膝盖就不由自主地软下来。下跪便表明自己
是弱者,是正义的,是值得同情的。下跪包蕴了极为丰富的身体语言,它将评判是
非的标准悬空了,它给人以这样一种误解—一人家都已下跪了,你还不满足人家的
要求,你是人还是畜牲?
报道说,这是沈的第一次下跪,我怀疑;报道说,沈下跪不是为了1 .2 万元
钱,我更怀疑。
这样的敬业精神泛滥起来实在有些可怕。我们便成了乞丐的国度。
异曲同工,在1996年9 月11日的《南方周末》上又看到这样一则报道:“‘不
跪的人’上学了”。说的是韩国女老板让中国工人下跪时,唯一不下跪的打工仔孙
天帅,最近被郑州大学录取。10月7 日,郑州大学现代管理学院专门为孙天帅举行
了入学仪式。
郑州大学学生处处长将“郑州大学”校徽戴在孙天帅胸前。郑州大学现代管理
学院院长说,孙天帅可贵的气节正是我们民族的脊梁,他的行为正是我们这个民族
所具有所表现所呼唤的,同时也是现今社会有些缺乏的,我们免费接收孙天帅入学,
是对他这种不卑不亢的民族气节的推崇和彰扬。
我读到这则报道时,也有一种不对味的直觉。就好像一道精美的某,各种佐料
放得恰如其分,但一入口味道便令人皱眉头。孙天帅的民族气节固然令人钦佩,但
品德高尚并不能说明他具备了读大学的文化素质,报道没有指出孙天帅所受的教育
程度,大约是不便提及。大学不是树贞节牌坊的地方,也不是先贤词,它仅仅是一
个教育机构。70年代工农兵大学生的“炮制”,效果如何,大家都知道。
物以稀为贵。道德、品质、气节这些东西是这个时代缺乏的东西,假如把它们
当作进入大学的通行证时,它们自身的价值也就被颠覆了。因为知识与道德毕竟是
两个不同的判断标准:有人有知识而无道德,有人有道德而无知识,有人既无知识
又无道德,也有人既有知识又有道德。我们不能说:有知识就拥有了一切,或者有
道德就有了一切。
传授知识的大学是要靠考试进入的。当然,我们不妨为品德高尚的年轻人们办
一所道德大学。
当一位学者的创造力枯竭的时候,他便使用“学术规范”的话语来掩饰自己内
心的虚弱和捍卫自己已取得的、而且将要失去的地位。
一位大师诞生以后,他便成为某种“规范”,这是背叛他的学生们的杰作。学
生们本人成不了“规范”,只能依靠这些“规范”混碗饭吃。这样,他们理所当然
地把一切突破“规范”的行为当作打破他们饭碗的行为。于是,突破“规范”的年
轻人便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爱因斯坦的一个基本思想,这一思想是在几年前由卡尔·波普尔推广的:在任
何一个领域里,用来评价某种理论的科学标准并不在于人们可以据此来检验每种对
该理论提出质疑的新体验的精确性,而恰恰相反,在于人们可以至少在某些情况下
指出它的错误。
为此,科学中应该具有缺口。对于文学和文学研究来说也完全一样。
我不喜欢读规范化的学术论文,我写学术论文时总喜欢“出格”。寂静无声的
学术界,有几个淘气的孩子或齐天大圣,岂不有趣得多?
从不谈足球,哪怕因此受到攻击。坐出租车的时候,司机滔滔不绝地谈国安队,
我却一言不发。他开始眉飞色舞,后来脸色阴沉下来,心里也许在南咕:居然有这
样的怪人!到了目的地,司机狠狠地多要了我好几块钱,就因为我不谈足球。
人人都在谈足球,如痴如狂,即使是女孩子们也着魔似地加入进来。我仍然不
谈足球,因为这是我的自由—一别人爱干什么,绝对与我无关。
周策纵教授的《五四运动史》出版后,罗素夫人勃拉克致信给他说:“我于1920
年和罗素一同访问中国,作为一个外国人,我当时未能知道中国正在进行的活动的
详情,这些详情在你的书里是那么美妙地叙说了。但我自己也确实感受到那个时代
的、和当时中国青年的精神与气氛。这种精神与气氛似乎穿透了我的皮肤。而且从
那个时候起我就说过,我已经从在中国的那一年里吸收了我的生命哲学。我只希望
目前英国能有像当年中国青年的年轻一代,希望有像蔡元培校长等人一样的大学校
长,愿意支持他们的学生。”
那种能够穿透一个外国人的皮肤的精神与气氛令我神往。那是一个鸟儿在天空
中飞翔,鱼儿在江水中游的时代。他们的血液是鲜红的,他们的笑容是灿烂的,他
们的声音是清脆的,他们的心灵是透明的,他们的头发是冲冠的,他们与我们是如
此的不同—一除了惭愧,我们一无所有。
人最大的有限性在于,他不能选择自己生活的时代。当我认识到这种有限性的
时候,我更加痛苦。
社会封闭,图腾高悬。
社会开放,图腾崩溃。
在不健全的社会里,沉默意味着一种恶劣的态度,一种异端的身份。
在健全的社会里,沉默仅仅是不作判断,有那么一些保持不作判断的姿态的人,
整个社会的判断才有可能朝正确的方向发展。
一片茶叶一旦曝晒在阳光之下就会变色。这是远离孤独的保护、背叛孤独的惩
罚。
只有蚂蚁才喜欢成群结队,并为食物而互相撕咬。像我这样的人,只有在孤独
中才能感受到幸福。
写作是孤独的分泌物。
聂鲁达说:“孤独培养不出写作的意愿,它硬得像监狱的墙壁,即使你拼命尖
叫嚎哭,让自己一头撞死,也不会有人理会。”何必让人理会呢?放不下桂冠诗人
架子的聂鲁达,不敢在孤独中写作,因而被博尔赫斯视为名利场中的俗人。
孤独是篱笆。有篱笆,才有自己的园地。
儿童喜欢独白,成人渴望交流。
所以,成人比儿童更软弱,更缺乏自信。成长是一个丧失的过程。
教授桃李满天下、教授的儿子却沦为不良少年。能够教好学生,却不能教好儿
子,这是教授的困惑,也是教育本身的困惑。
谁能给出令人满意的解答?
当我求学北京之后,母亲每天都关注北京的天气预报。父亲说,看北京的天气
预报是母亲一天中最重要的事。
在蜀中的母亲,居然能像把脉一样,把出北京的体温。而母亲,至今没到过北
京。
北京的1000多万人口中,母亲只认识她的儿子一个人。
关于爱,没有比这更好的定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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