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冰
第二章
今夜飞雪
半夜里忽然醒来,夜出奇地静。梅影横窗瘦,窗外一种“沙沙”的声音充满天
地之间,若有若无,若远若近,如春蚕嚼丝般透明。忍着刺骨的寒意打开窗,呵,
下雪啦!
在漆黑的夜空里,绵绵不断的雪花轻盈地飞舞着,空灵而晶莹。有几片还调皮
地飞进窗来,吻我的脸,钻到我的脖子里。昨天广播说今夜西伯利亚寒潮南北京将
降第一场雪。
今年北方的冬天来得真早,南方呢,南方的南方呢?今夜,我在京城一个寂寥
的角落里,与这场不约而至的飞雪相对无语。而你带着绿纱的窗前,是否依旧椰影
婆婆,海风里带着咸味?你呢,是否枕着一本《简爱》甜甜地做梦,梦见到英格兰
的庄园里?寒潮一直南下,但愿爱穿黄裙子的你珍重加衣。
收到你的第一封信是在我到燕园的第一个浓秋。在一颗金灿灿的银杏树下,我
疑惑地展开你的信笺。树荫浓浓,漏下点点温暖的跳动着的光斑。信笺上清香的字
迹,如你清秀的面容。我们中学时并不很熟。那时我还是个故意让自己寂寞的少年。
女孩子们悄悄地把我的诗句抄在日记本上,我却对她们的叽叽喳喳不屑一顾。你与
我迥然不同,担任文娱委员的你像一棵燃烧的凤凰树,几乎所有男孩都对你敬且畏
—一别看你满脸清秀,要是哪个男孩欺负了女孩,你会走到他面前,当众把他斥责
得手足无措。有一次文具盒里爬出一条手指粗的毛毛虫,你淡淡一笑,用铅笔把它
拨到窗外,后排那个牛高马大的男孩子目瞪口呆。你在枯燥无味的政治课上聚精会
神地读三毛的小说,你在运动会上拖着摔伤的腿跑到终点,你在校园艺术节上自编
自导自演了一场轰动全校、毁誉参半的现代舞。虽然我在表面上对你和别的女孩没
有什么两样,但你一袭与众不同的黄裙子开始成为我案头一枚伶俐清晰的藏书票—
—一女孩子们都说,那件最美丽的黄裙子是你自己做的。高考像一阵狂风,刮走了
我们像旧报纸一样没有重量的昨天,我幸运地收到了梦寐以求的通知书,而你却落
榜了。我北上的那一天,你托朋友捎来一张小小的纸条:“谢谢你的诗,祝福你学
业有成。而那个丑小鸭一样的女孩,渴望实现流浪的梦想。”
今夜,我拉开台灯,在雪的夜曲中翻拣你半年多以来给我的信。我不习惯遥远
的北国,却深深地被今夜的雪感动。蜀地没有这样的雪。我用单纯的灵魂来接受这
突如其来的雪,我沉醉于它的淡泊、温柔,它那冷中的暖,静中的动。雪中我似乎
看到了你,你略略仰起的头,你齐耳的短发,你忽闪忽闪的眼睛,叠印着我昔日人
为的寂寞。而蜀西那个潮湿而阴雨的小城显然留不住你,你穿着学生时代的黄裙子,
提着小小的行李箱,独自一人飘呀飘,飘到了海南,那个有阳光,有沙滩,有海浪
的地方,那天空很高,海风很热,椰汁很甜的地方。经历了一次次的失败的招聘,
在一次关键的面试中,你灵机一动容上一双高得不能再高的高跟鞋,掩藏了略显娇
小的身材,瞒过了经理那双对身高要求苛刻的眼睛。从此,穿黄裙子的你满面春风
地坐在信息公司的一台电脑前。你在信中兴致勃勃地说:“我的办公室正对着东方。
早晨,我第一个来到办公室,一开门便是一束红艳艳的阳光投怀而来。我伸出手去,
真想把阳光抱在胸口。”
雪还在下着。漫漫长夜,并不因为你案头的信而变短。我真想把今夜几片最轻
盈的雪花寄给你。在南国你见不到这样大瓣大瓣的雪花。也许面对那一次次用舌头
舔着岸的海浪时,你才可能拥有与我面对雪花时相通的情感。流年似雪,是因为我
们在孤独的光影里走了太长的路,还是因为一场雪后我们昨天的足迹都将不复存在?
你没有见过北方的雪花,你却与北方的雪花一模一样,执着地寻找自己的着陆点,
执着地寻找自己栖居的大地。学校里,老夫子对你糟糕的数学成绩施以白眼;家里,
继母把沉重的家务甩给你一个人干。给你写情书被拒绝的男孩,四处传播着谣言;
妒嫉你的笑声的女孩,想方设法让你流泪。这些,都被你当作一缕蛛丝轻轻抹去。
你一如继往地笑着,那么明媚。
在学校,在家里,在高考落榜的日子里,在异乡陌生城市擦肩而过的人流中,
你倔强地笑着,像一朵朵的雪花,不容一点杂色来污染,旋转奋飞在凛冽的天宇下。
你珍惜自己的美丽,在淡妆中明艳若盛开的迎春花,金黄的裙裾一闪一闪的;你珍
惜自己的青春,在同事去逛商场的假日,你却趴在小床上有滋有味地读我寄给你的
《苔丝》你在信中自我夸奖:“虽然比起你来觉着惭愧,但是还能够学一点笑语,
读一点唐诗宋词,还有精神挥动球拍把经理打得败走网球场。我说自己没有学坏,
真好!同来海南的一批女孩,有许多陷进金钱的漩涡,为了金钱出卖自己也在所不
惜。生活在这样的坏环境中,得时时提防潜移默化的种种影响啊!”你说你要学习
我坚强的心性,像棵树一样在盐碱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你说你抱着一把吉它,
弹一曲自己编的歌,约一个时间,让我在北国古城的星空下收听这心灵的旋律。你
说你穿着半旧的黄裙子跳舞,一个人跳;却好像握着我宽厚的手掌。你说你收到我
的信时,在车水马龙的繁华大街上,一边读一边旁若无人地开心大笑。是呵,什么
都被岁月改变了,只有你还是当年那个什么也不在乎、不懂得忧虑、不害怕苦难的
女孩。但是,也只有你才最理解寒冷,最理解今夜的雪,最理解不停变换驿站的生
命之旅。
面对飞雪,我敞开自己的心灵,却发现它已退化成沙漠。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
感觉。
今夜的飞雪,用它无声胜有声的语言告诉我生命原本就是一场“甜美的苦役”。
窗口对面,是隐隐约约的阁楼的飞檐,在飞檐与飞檐间,回荡着唐时的那曲琵琶曲。
20岁的我们只能部分地领略它的蕴含,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悲伤,我们只知道不低头、
不抱怨,这就已经够了。不抱怨生命,就意味着拥有了充实的生命;不向命运低头,
便意味着命运向你低头。用世俗的眼光看你,你也许算不上一个“好女孩”—一你
没有学历文凭,没有小家碧玉的安份贤淑,甚至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单位。你任性,
你倔强,你出人意料的言行,你把握现实又不安于现实。一天十几个小时紧张地工
作后,你居然还能做这样的梦:“梦见有一扇配着绿色窗帘的好大好大的窗,窗前
不是闪烁着霓虹灯的街道,最好是片郁郁的树林,一条小河也成。干干净净的一张
大书桌上,摆着一本本的文学著作:《红楼梦》、《漱玉同》、《追忆逝水年华》、
《狄金森诗集》……”真好,我们都还有梦,尽管我们都像蜗牛一样挤在集体宿舍
里,但我们并不为此而耿耿于怀。大亨有大亨的别墅轿车,我们却坚守我们自己的
生活原则和生存方式,简单、自然、快乐、不强求、不逃避、不奢望,平静地接受
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东西。
今夜的飞雪,如山花般盛开,如清泉般流泻,如时光般永久,如生命般高贵。
面对今夜的飞雪,面对我们的心灵,何须牵挂于普,何须自足于甜?今夜的飞雪,
属于我,也属于你。愿我们都能好好地生活着。
天真
有朋友问我,最喜欢的女演员是谁?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法国的女影星
阿佳妮。”这位算不上风华绝代的女子,在《罗丹和他的情人》等影片中有诸多出
色的表演,那种谈得感受不到的忧苦被她表达得入木三分。阿佳妮是个天真的女子,
她以天真的姿态进入艺术角色,同时,还在个人生活中保持着这种可贵的天真。我
在一部新闻片中看到几个关于她的家庭生活的实录镜头:周末,一家三口来到一个
普通的餐馆,个子矮矮的、不施粉黛的阿佳妮坐在餐桌旁,左边是丈夫,右边是儿
子。她打开菜单,征询丈夫和儿子的意见。显然,三口之家口味不同,阿佳妮便建
议“举手表决”。表决前她与儿子耳语了半天,终于把儿子拉到自己一边来,二比
一胜利了,做母亲的却像小女孩一样天真地笑起来。看到这组镜头时,我十分感动,
同时,也理解了阿佳妮的艺术魅力之所在——真正的艺术,是离不开天真的。我觉
得,国内某些大腕明星,缺的恰恰是这份“天真”。如刘晓庆。巩俐的表演:总有
一种刻意为之的痕迹。在台下的时候,即使是与记者聊点家常话,她们往往也矫情
得令人反胃。
天真与人类的童年,人类的原生状态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在现代社会里,本应
是人人拥有的天真却成了少数人的专利,天真太容易受到伤害,许多人宁可不要。
对于那些为名利而活着,而且只为名利而活着的人来说,天真确实是天大的负担。
而对于那些渴望“诗意地牺居”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来说,天真却是一对让精神飞
翔的翅膀。我很少读现代诗,因为我认为现代诗中很难找到唐诗宋词中处处皆可遇
到的“天真”的情趣。
有一次,偶然读到台湾诗人陈斐霎的诗,顿时被她天真烂漫的诗句吸引住了:
为了让你相信!我们真的可以拥有整座地球花园/请原谅我不让你摘花。
——《地球花园》
我也喜欢鸟。而且比你贪。叫一声/总共拥有几千几百零几只统养在天空里
——《养鸟须知》
被惊雷撞伤的星星们/都在送医途中阿治而亡了
——《铁眠》
从这些诗句中可以看出,陈斐霎是一个天真得像童话里的公主的女孩子。天真
中却带着执拗和倔强。不让摘花的目的是希望拥有“地球花园”,倘若在花园里写
上这样的诗句,而不是竖着大煞风景的“禁止攀摘”的白牌子,效果不知道要好多
少倍,谁还忍心伸出他的催花辣手呢?除非他是一个全无心肝的家伙。《养鸟须知》
更让我联想到北京城里千万计的鸟笼,那些养鸟的老人们那么兴致勃勃,提着笼中
乌时甭提有多自豪了。
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愚昧而残忍的爱好——鸟的美丽全在它飞翔的瞬间。剥
夺鸟的自由的老人们,自己的心灵之泉也干涸了,他们历尽人世,反倒不如一个小
女子有气魄,把所有美丽的鸟类都“养在天空里”。《铁眠》没有一个字写自己的
失眠之苦,反倒怜悯星星的命运,这种伤感真的让人睡不着。从陈斐霎的小诗中,
我寻找到了失却已久的天真,透明的天真,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真。
待总是与天真相联系,诗人总是像天真的小孩。普希金、莱蒙托夫、华兹华斯、
拜伦、徐志摩…他们从本质上讲都是“孩子”,是不愿长大的孩子。一长大,诗神
级斯便会弃他们而去,然而,天真不能成为他们生存于世俗世界的保护伞,为了天
真他们受到各种高傲的心所难以忍受的伤害。于是,他们无一例外地、早早地终结
了他们在人间的履迹,“轻轻的我走了,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却留下一
颗天真的心在不天真的人间。
天真,既有浅的天真,如诗人;也有深的天真,如思想家。思想家的天真比诗
人的天真更难得。天真,是一种温馨的品质。如果一个人看透了人世以后,心灵不
仅没有冷下去,而且还热起来,那么他便拥有像海一样深的天真。鲁迅摘译岛崎藤
村的《从浅草中来》中有一句话:“我希望常存单纯之心;并且要深味这复杂的人
世间。”后人大多注意鲁迅“深味这复杂的人世间”这一面,往往忽略鲁迅也有一
颗单纯的、天真的心灵。
有这颗心作底子,他才能用笔写下“活的中国”。他的小说,冷峻到了极致的
地方,一股温热便透过纸背,传递到读者的手上。萧红曾回忆说:“鲁迅先生的笑
声是朗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
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我每天面对无数笑容——由脸部肌肉配合活动
的技巧所创造的笑容,突然读到这段文字时,不由得不怦然心动,悠然神往。能够
这样开怀大笑的人,一定有颗天真的心灵。能够看到这样天真的笑容,是件多么快
乐的事情!
按照进化论的说法,人类所必需的能力和品性会一代代传下去,而那些不利于
生存的部分则逐渐被淘汰。天真,便是人类所抛弃的品性之一。世间的一切,全都
归结到一把秤上,有重量的东西才有价值,而天真是没有重量的。当人与人之间的
交往被谎言和欺骗所淹没时,当世故与乡愿成为生活的主潮时,厌倦、迷们与恐惧
的感觉便油然而生,一种“返朴归真”的要求也就产生了。人们意识到,天真是一
种向善的力量,是人性中最有魅力的那一面,它给冷漠的世界抹上一层温暖的阳光,
它给丑陋的现实添加一道柔和的弧线。天真的人接受着一次次的挫折与失望,但天
真的人永远不会绝望,他们坚持着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同时也拥有着健全的自我。
天真的人,有颗赤子的心,像星辰,永不坠落;像灯火,永不熄灭。
静穆
这几年来,文化界很爱日佣巴赫金的一句名言:“我{IJ面对的是一个众生喧
哗的时代。”因为“众生喧哗”是我们真切的感觉。在夜的深处,我们常常被那风
吹窗玻璃的哗哗声惊醒,我们的心中也时时响起阵阵并不和谐的噪音。
城市像章里一样,向空旷的处女地伸出它长长的碗足,郊区的田野被圈成了高
尔夫球场,巨大的广告牌与更巨大的升降机从天而降,海边的沙滩被铁丝网分割,
铁丝网内是拥挤的、享受到自己的阳光、海浪的都市男女;足球赛的票越卖越贵,
顶着40℃的高温,声嘶力竭的球迷念念不忘扔出最后一个汽水瓶;阴暗如冥府的卡
拉OK厅里,是一串串跑调的高音与一双双狼眼一样贪婪地搜索着的眼睛;证券交易
所的电脑屏幕前,有一张张欲哭无泪或欣喜若狂的脸。又是一桩小学生绑架小学生
的奇案,又是一起母亲误杀考试不及格的儿子的悲剧。无论是大酒店,还是亭子间,
生活都像一场没有固定角色的戏,热热闹闹,有滋有味。从国际会议上的讨价还价,
到邓里之间的唇枪舌战,生活就像一条没有入海口的河,起起伏伏,迂回往复,我
们似乎过得很惬意,尽管有许许多多的欲望还未满足,但这些欲望都在向我们招手。
于是,我们飞快地向前面奔跑。
奔跑的状态,对人生而言显然不是坏书。然而,在奔跑中,我们觉察到一种恶
魔附身般的“不安”的感觉。一位丹麦思想家早在一个世纪之前就发现了这种文明
时代的通病,他就是存在主义的先驱者齐克果。他指出,“不安”已经昭示了人类
精神的不健全,试图以喧闹吼叫凸现自身价值仅仅是自欺欺人而已。他在日记中曾
这样写道:“你一定是幼稚得很,居然相信在这世界上大奖大喊大叫能有用场,宛
如这么做就改变了你的命运。最好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年轻时去饭店,我总要叮
嘱侍者喀u 好一点的肉来‘。
那侍者也许根本没有听见我,更不用说理睬我这个要求厂。我的话更不可能传
到厨房,说动厨子的,即使说动了,也许整片肉上已不剩一块好肉了。我如今从不
大喊大叫了。“
齐克果的视角也许太悲观了些,不过静穆的姿态确实是一面能够照出生命本体
的镜子。
在草原,在沙漠,在山谷,在任何一个万籁俱静的地方,人们往往有过沉浸在
静穆之中的感觉。我们不再是一片片万能的却冰冷生硬的芯片,我们开始由平面化、
本能化自我还原为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真正的万物的灵长。
挣穆是一首古典的诗歌。俺康刑场上一曲广陵散,顿成千古绝唱。他引首就戮
时,想到的不是自己神采飞扬的生命,想到的却是一首没有传人的音乐;他轻轻拨
动的,不是琴弦,而是一颗颗需要滋润的心灵。可惜的是,在中国乱哄哄的几十部
史书中,这样的场面太少了。安静而能达到肃穆,这是一种永恒的境界,在评估古
希腊艺术时,温克尔曼说:“正如海水表面波涛汹涌,但深处却总是静止一样,希
腊艺术家所塑造的形象,即使在一场剧烈的情感中也体现出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
大。”其中最典型的便是被莱辛赞不绝口的雕塑拉奥孔了。被海蛇环绕的英雄拉奥
孔,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也保持着恬淡、刚毅的神色。在拉奥孔的身上,我们看
到了不可动摇的人的伟大,正是这些内心的宁静战胜了世界的磨难。“静穆”艺术
品的价值不在情感的发作而在激情的凝炼,不是火山的爆发,而是海底的静溢。人
类特有的静穆将心胸里情感的风浪、意欲的波涛、外部世界的灾难统统摄进宁静和
雅的境界。
帕斯卡尔说过:“当一切都在同样动荡着的时候,看来就没有什么东西是在动
荡着的,就好像在一艘船里那样。当人人都在恣纵无度的时候,就没有谁好像是出
于其中了。
唯有停下来的人才像一个定点,把别人的狂激标志出来。“静穆是一种真空状
态,它代表着一种人生的大智慧与大境界,不为拥有的而欣然,也不为失去的而怅
然。这种状态下的人以敬畏的态度看待自然,以平等的态度看待与自己有关联的人,
在认识自身局限性的同时,也有承担苦难的勇气。静穆表示的是一种深度,一种充
盈,一种隐含生命的平稳之流。真挚与宏伟皆生于安混。今天,我们应该诚心诚意
地环视四周,看一看公共汽车和商场中的人们,看一看坐在打字机后面涂脂抹粉的
可怜的姑娘,扫一眼奔波劳碌的家庭主妇以及捶胸顿足的男人,在这些地方还有隐
含生命的平稳之流吗?在这里还有静穆之感吗?在《胸死而生》一书中曾写到垂死
时的教皇约翰二十三世。面对死亡,他没有丝毫的惶惑不安,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句
话是对私人秘书卡波维拉说的:”如果诸节都已完结,就请您离去,看望您的母亲
去吧!您不要为我担心,我已把箱子收拾停当,一切都已就绪,即刻可以登程了。
“教皇没有想到自己生命的终结,想到的却是一位普通的母亲,这时所表现出来的”
静穆“是动人心弦的。人的实现、人的忘我、人的伟大就体现在这一点上。就精神
关系而言,高尚之人往往具备静穆而温和的坚忍,以及宽宏温馨的力量。如果静穆
的人生活在我们中间,那么我们就会感到一种新的存在的可能,一种伟大的幸运与
财富。这样的人触及到最深的根基,并在那里释放出本原:他对外界状况来说是独
立的,他无时无地不存在于痛苦与快乐之中。如果一个时代缺少静穆的人和静穆的
心境,那将是天大的不幸,将是不折不扣的悲剧,将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这样的后果已经日益令我们恐慌。没有谁不做亏心事,没有谁感到满足,没有
谁不心凉肉跳,可没有谁愿意忏悔,愿意承担毫发那么重的痛苦。在北京某家大酒
店的门口,一群保安蜂拥而上,抡起大棒,扬起皮靴,对几名顾客大打出手,直到
受害者躺在地上连呻吟也发不出才扬长而去,他们洋洋得意地说:“好容易过把病。”
也是在北京街头的一辆豪华奔驰车里,一个曾因扮演妓女而出名的影星果然在生活
中继续她的角色,当警察上前盘问时,她甩出一句:“我是美国人,不受你们法律
的约束。”在广州一处破烂的民工棚里,一个学香港录像片的民工残杀了十多个青
年女子,“变态色魔”突然出现在市民身边,一时间人人提心吊胆,破案后,罪犯
的残忍却又令人不寒而栗。是到了静下心来想想的时候了,是不是我们的生活中还
需要别的一点什么?诚然,一辈子都保持静穆状态的人是不存在的,在生活的浊流
中行舟,不可能不打湿我们的人生之桨。然而,一辈子都没有体验过静穆状态的人
是可悲的。这样的人,其价值在时间与空间的坐标上的延伸,与大树底下忙忙碌碌
地搬运着一粒米的蚂蚁几乎没有什么两样。而曾经体验到静穆的人,则获得了精神
的贯通和心灵的清洁,在澄澈的境界中走向一个新质的世界。
想起一则禅宗的故事,树叶在风中沙沙响,有人说是树在动,有人说是风在动,
真正动的是什么呢?大师说:“是心动。”动荡不安的心灵,有没有可能在静穆中
升华呢?
这个艰难的问题,只能由我们自己来回答。
腼腆
青年作家刘震云在北大作讲座。他说本来忙得不可开交,真是抽不出时间来,
但是两个来联系的小师弟,红着脸走进他的办公室,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默默地
坐在一边等待答复。“正是他们的腼腆像闪电一样打动了我,使我仿佛看到了昔日
在北大念书时的自己。在这个某些人一天比一天厚颜无耻,并且把厚颜无耻当作光
荣的时代里,这种腼腆比金子还要可贵,我又怎么能够伤害它呢?”
刘震云这里谈到的“腼腆”,的确是现代人心灵里的一个盲点。腼腆是一种内
在性的处世方式,即使不能说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至少也算是不合时宜。公共关
系和形象设计成为一代显学,“包装”是现代人必备的素质。我们为自己准备了无
数个面具,与三教九流的人周旋。笑里藏刀,说谎天经地义,刚才还趾高气扬,现
在却唯唯诺诺,这便是面具的妙用。孙行者有七十二变,现代人却比他厉害多了。
变来变去,忽然有一天,咒语失灵,再也变不回自己。每一面镜子都像是哈哈镜,
怎么也找不回真实的自我。
“我”是谁?这居然也成了困惑现代人的一个问题。
有一本自从30年代以来就一直畅销不衰的书——《厚黑学》,谈中国式的处世
之道,中国式的终南捷径,风靡大江南北,上至领袖哲人,下至贩夫走卒,无不痛
感“于我心有戚戚焉。”所谓“厚黑”,即脸皮厚心肠黑也。只要脸皮厚心肠黑,
就能逢凶化吉一帆风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最后呼风唤雨有求必应。这有时也确
实是实情。但是我们付出厚脸皮黑心肠的代价后,等于用灵魂换取了魔鬼的许愿,
最后能用什么把灵魂换回来呢?腼腆,意味着对灵魂的坚守。陀思妥耶夫笔下的俄
罗斯人都是那样的敏感,因为对全心全意来说最重要的是灵魂。“您是不是对我表
示轻蔑?”希伯利待问梅什金公爵。
“为什么?难道因为您过去比我们受了更多的苦,而且今后还将继续受苦,我
就该对您表示轻蔑?”梅什金公爵这样说。“不是,因为我不配受这些苦。”希伯
利特说出了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这是腼腆的极致,在自卑与自尊之间,腼腆的人寻
找到了一切价值的所在。梅什金公爵并不是“白痴”,而是真正的神人。腼腆的梅
什金公爵,像善良的布道者,坚持用自己的心去感受和评判一切,最后象基督一样,
在历尽苦难之后,不被世人所理解,寂寞地死在路上。
腼腆的人心灵纯洁脸皮薄,他们对陌生的事与物保持着天生的敏感,与它们保
持一定的适于观察的距离。腼腆是对自己的尊重,同时也是对外部世界的尊重。腼
腆的人当不了大款和政客,也当不了歌星影星和炒股大王,他们太容易受到伤害,
却永远也不会去伤害别人。他们对自己的了解是那样的透彻,不会焦灼也没有奢望。
他们外表木油,内心敦厚,掌握不了滔滔不绝的语言和察颜观色的本领,却拥有保
护真我的最好的盔甲。
腼腆是一种真诚的羞涩,是一种从容的敏捷,是一种冷静的善良。巴金先生就
是一个腼腆的典型。他的腼腆保持了一辈子,从童年一直到现在,即使经历了文革
欺瞒哄骗的岁月,他仍然本色不改。岁月无法使他增添一分圆滑与世故。文艺界名
流开会的时候,入人高谈阔论、眉飞色舞,他却远远坐在圈子外,全然意识不到自
己的“德高望重”。在非讲不可的场合,他往往让几句简单的话脱口而出,不加一
点修饰。巴金的腼腆使新闻界颇多微辞,因为要写一篇采访老人的文章非得跟厌恶
宣传自己的老人磨好久。与巴金相比,钱钟书先生更加腼腆。钱钟书的腼腆是由狂
与真结合而成的。“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好吃,这就行了。何必要看生蛋的鸡
是什么模样?”中央电视台的《东方之子》节目,谁不想上去露露面呢?可钱钟书
却不容置疑地拒绝了。几个学生轮番上阵劝说,他也丝毫不动心。据我的理解,老
人们的腼腆并非守旧与固执。对巴金与钱钟书这样的文化老人而言,他们的腼腆是
由孩子率真与老年忧郁揉合而成的。没有孩子的率真,对生活的思考提炼就不会有
敏锐的直觉的全身心的投入;没有老年的忧郁,精神世界里就没有愤怒与宽容的紧
张冲突。腼腆是他们文学生命的核心,也是他们改造世界的方法。
腼腆令他们明察秋毫,既是时代的参与者又是时代的旁观者;腼腆使他们有回
首与否定的勇气,负荷起被风雨漂泊的良心。
腼腆是良知良能的产物,是巧妙得体的自我控制。真正的腼腆无论在乡村田园
还是在闹市名都都能开花结果。环境固然能影响腼腆的质地,腼腆亦能在柔韧中生
出坚韧的反抗力。俄罗斯大诗人莱蒙托夫是一个说话都会脸红的贵族青年,有一天
却向挑衅者拔出了枪,终于用生命捍卫了自己的尊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腼腆如一股潜流,孕育着巨大的能量。天才有天才的腼腆,就像见到国王仪仗队时
拉紧自己的帽檐,昂首阔步与之擦肩而过的贝多芬;凡人有凡人的腼腆,就象契珂
夫笔下不卑不亢,在接二连三的苦难中保持自身人格独立的小人物。在熙来攘往的
大街上,千篇一律的面孔触目惊心,而腼腆的姿态像沙漠中的绿洲,令人轻爽而惬
意。腼腆作为一种倾向善良与质朴的润滑剂,为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与交流提供了最
后一缕温情与关怀,从而不至于彻头彻尾地粗鄙、丑陋、委琐。
腼腆是一笔看不见的财富。每一个自信觉醒的人,都会以腼腆的姿态面对喧嚣
的的世界,至少在某些场合,某些时刻。
认真
尼采受精神病的困扰,漫游南欧疗养期间,风光优美的意大利令他留连忘返。
在一则日记中,他以诗一般的语言写道:“在热那亚的一个黄昏时节,我听到白塔
上传来巨钟长长的声音,那声音一直悠悠不绝,延宕着,回旋着,盖过了街街众生
的嘈闹而冲向暮色里的星空,融入微风的怀抱里,那样冷冽却又充满孩子般的天真
和伤感。当时我想起了柏拉图的话,那使我怦然心动的话——人的事情没有一桩值
得过分认真。尽管如此……”
这段话深深地震撼了我。只有尼采这样一辈子“认真”的人,才能深味“认真”
之不易,在钟声的诱惑下,整个世界都变得轻灵飘忽了,连尼采也闪现出怀疑“认
真”价值的念头来。但是,这念头仅仅如流星般一闪而过,尼采立刻意识到自己的
立足点在何处。“尽管如此”一个急转弯之后,这天的日记基然而止,尼采与尼采
的读者都能获得共同的结论:认真虽不易,依旧躬身行。哲学家的天职便是以认认
真真的态度观察生活,参与生活,改造生活。认真是哲学的灵魂,如果不是太认真,
尼采也就不会疯了;如果不是因为太认真,尼采也就不可能获得文化史上不朽的地
位。
其实,认真对每个平凡人来说都是一种生活姿态,一种对生命历程完完全全地
负起责任来的生活姿态,一种对生命的每一瞬间注入所有激情的生活姿态。“认真”
二字知易行难:由于人的天生惰性的制约,现实利益的催迫,再加上认真经常带来
事与愿违的后果,使人们很容易放弃认真。在现实世界里,认真确实处处碰壁,不
仅不能成为获得财富、地位、名望的手段,有时反倒是追求这些目标的障碍。人们
有理由在挫折和屈辱中怀疑认真的实践有效性。
确实,“认真”是一项无法保证导致丰收的艰苦耕耘。认真是形而下层面的行
为,它收获的往往是形而上层面的满足,它使人生的原生态得以展示,亦使人生的
丰富性得以体现。荷兰思想家斯宾诺莎一生贫苦潦倒,以打磨眼镜片维持生活。白
天,他在昏暗狭小的作坊里一丝不苟地洗炼、打磨、装配,每个程序都精益求精,
劳动情状几乎比夜晚在灯下写哲学著作还要虔诚。在他生活的城市里,没有人意识
到斯宾诺莎将是影响几个世纪人类精神领域的大思想家,却都知道他是手艺精湛的
工匠。艰辛的劳动使斯宾诺莎双目失明,英年早逝。有人说,要是能把他从繁重的
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让他一心一意著书立说就好了。我却认为,没有认真打制眼
镜片的劳动姿态,也就不可能有在思考和写作中燃烧自我的精神境界。前者为后者
奠定了寻求永恒价值的根基,后者则是前者在另一种劳动形态上的升华。在为世人
寻求光明这个意义上而言,斯宾诺莎打制的每一副镜片与写下的每一页手稿都具有
同等的价值。
认真的坐标既可以指向平淡无奇的劳动,也可以指向飘忽不定的爱情。认真,
使爱情成为人的内宇宙中最后一座崇高的圣殿。即使是失败的爱情,也会因为有
“认真”的内核而光彩夺目。中国现代逻辑学的奠基人金岳霖先生与一代才女林敬
音的恋爱可用“认真”来概括。世人皆知徐志摩苦恋林氏,殊不知金岳霖也是暗恋
者之一。后来林氏嫁与梁思成,金岳霖依旧痴心不变,由情场的角逐者变为夫妇二
人最亲密的友人,在动荡的几十年里一直与他们比邻而居,共渡艰难岁月,自己竟
终身不娶。林氏去世后,一天金岳霖突然邀老友们到饭店聚会,这天并非什么特殊
日子,大家都觉困惑。席间,金先生含泪倾倒美酒一杯,坦坦荡荡地说:“今天是
微音的生日。”在座诸人看先生,却已满头白发。这种“痴”,就是认真的极致。
在爱情日益贬值的90年代,还能找到这样真正认真的爱情吗?认真使我们无法潇洒
走一回,却使我们听到了自己心灵深处对真情永恒的呼唤。
认真昭示着人类对世界和生命本体的执着追索。布鲁诺甘受教会的火刑和世人
的唾弃,而绝不放弃对真理的坚持,是一种认真;斯各特明知南极之行已经失败依
然大步向前,最后献身冰天雪地,也是一种认真;清洁工人披着晨爆,打扫干净街
道的每一个角落,是一种认真;读者为了一个印刷的错误,写信给编辑部,也是一
种认真。认真,可以体现在伟大的事业、纯洁的爱情里,亦可体现在日复一日的生
活琐事中。在面临每一个困境的时候,认真在怀疑与肯定中螺旋式地演进,使认真
的人永远拥有自信的微笑。
透过“认真”这扇发掘人类高贵性的窗口,我们的心房将洒满黄金般的阳光,
所有的沮丧与失望将被战胜。认真是我们用以观察和感觉宇宙的全部推力和压力的
良好方法,它在最细微的缝隙中发挥作用,但它展开了宽广的前景,以认真的姿态
生活的人,也正脚踏实地地走在通向真理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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