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哪,那个人
鲁迅生平展在鲁迅博物馆开幕了,展出了许多珍贵的照片,有两张给我留下了
难以磨灭的印象。一张是在厦门郊外的乱坟堆中,海风吹乱了先生的头发,身后是
重重叠叠的坟,“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这真是人间吗?我忽然想起《红楼梦》
中所说的“铁门槛”与“土馒头”来,臧克家著名的诗句“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
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被无数人吟诵,其实诗人并不理解鲁迅,真的鲁迅在
活着的时候便已自“非人间”死去,世间有谁像先生一样乐意在坟头照像?另一张
则是鲁迅与一群青年在一起,身穿长衫的先生安坐在宽大的藤椅中。双腿交叠,指
间夹一根点燃的香烟,对热爱文学的年轻人侃侃而谈。四五个西装整洁的青年毕恭
毕敬地环绕近旁,他们欠坐在椅沿上,如醉如痴地倾听着。我想,倘若上帝让我实
现一个心愿,我的选择必定是:穿越时空隧道,成为那几名倾听者中的一个。有一
次,听张中行先生的讲座。张老作为北大中文系的老前辈,讲到30年代鲁迅有一
次到北大作讲演,“很可惜,那天我不知在忙什么事,没能去听,错过了与鲁迅先
生的一次见面。”80高龄的张老追忆往事,如丝如缕,清晰可辨。
一时间,我被什么东西打动了:坐在我面前讲台上的老人,是一曾拥有过跟鲁
迅见面的机会的老人!原先好端端的时空忽然错乱起来,晃动着的窗玻璃让阳光也
晃动着,我看到了先生那双横眉下的眸子,那双自两千年历史中看出“吃人”两个
字的眸子。
“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
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
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这是鲁迅在1
925年12月31日深夜,回顾自己的生命历程,所写下的一段文字,每次读到
这段文字,我都像被石块砸中脚趾一样,感受到一种钻心的疼痛。与我同宿舍的一
位“逍遥派”经常用嘲笑的口气对埋头写作的我说:“你整天写啊写啊的,有什么
意思,多少人读呢?”此君家境良好,用度阔绰,女友漂亮,工作也已找定。虽与
我同为中文系学生,却从不拿笔写文章。然而,我无法反驳他,他于我有一种莫名
的威慑力。我只能经营一个苍白的纸上世界,而他在现实世界上比我优越得多。他
就像参孙一样,推倒了支撑宫殿的柱子,我对于崩塌无能为力。直到与鲁迅的这段
文字猝然相遇,先生自己也意识到了文字的“无聊”,如何才能“有聊”呢?先生
没有说,先生讲了一个“神”的故事,或者说,一个“人”的故事。
“突然者,碎骨的大痛楚痛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他的
腹部波动了,悲悯和咒诅的痛苦的波。”在《野草·复仇其二》中鲁迅重现了《圣
经》中基督耶稣被杀的场面。实际上,鲁迅也像耶稣一样,被悬在不可战胜的虚空
之中,低头以沉默面对津津有味的看客们。鲁迅只会写作,而看客从不读书报。对
于耶稣来说,“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然而以色列连‘人之
子’都钉杀了。”对于鲁迅来说,他所处的时代太残酷了,一切超前性的思想和探
究都因这残酷而显得奢侈,他能够走出铁屋子,却割舍不下铁屋子里熟睡的人们。
尽管熟睡的人们把他当作可恶的惊梦者。“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
鬼……”鲁迅本能地拒斥着“人”的命名,把自己比作狼、猫头鹰、骆驼,正是在
这些动物的身上,他寻找到了一个更真实的自我。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读到孙郁编的《被亵渎的鲁迅》,其中有篇苏雪林的文
章《吾对鲁迅由钦敬到反对的理由》,她这样写道:“鲁迅一辈子要人歌颂他,拥
护他,愈是肉麻滥恶的谀词,他愈听得入耳;愈是卑躬屈节的丑态,他愈看得入眼,
他嘴里提倡青年的‘狂狷精神’,实际上则要青年像狗似地对他驯服。”其实,这
种被亵渎的命运,鲁迅早已料到,他曾写到躺在棺材里的自己对盘旋在身边的青蝇
和蚊子的无可奈何。鲁迅始终在身上带着短刀。在北京时代,他把短刀藏在被褥下
面,学生中传说是自杀用的。可是鲁迅自己说,“用于护身”。去世之前,鲁迅做
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在走路的时候,忽然有个坏人从路旁隐蔽处跳出来,被自己回
手用短刀给杀了。
耶稣是不会杀人的,鲁迅却不忌讳杀人————他知道,就在自己的一族人当
中有敌人,绝不可宽恕的敌人,必须用短刀干掉的敌人。因此,他终身带着短刀。
辉煌的庞培城毁于一座火山。对中国来说,鲁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火
山。蕴藏在冰冷的雪地下的灼热的熔岩。一旦触摸,便会被烧伤,甚至被熔化。有
朝一日,终将汹涌而来,像铁流一样,淹没“死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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