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西斯:未死的幽灵
一、裂缝之中诞生的恶魔
不久前报纸上刊登了一则不起眼的消息:阿根廷陆军司令承认,军人政权期间
阿根廷有3 万多人被杀害。1973年3 月,阿军人政变推翻庇隆夫人的文人政府,解
散议会,禁止一切政党活动。不到10年间,军人政府先后逮捕5 万名左派人士、进
步知识分子、学生和市民,他们中的大部分在受尽酷刑后,被装上直升机,分批扔
进浩瀚的大洋。在给他们家庭的通知里,只有“失踪”这个最简单的解释。
读到这则报道时,是一个炎热的夏夜。突然之间我有一种凉入骨髓的感觉。想
想那麻袋中的活人被扔进大海时的场面,那响彻天空与大海之间的惨号仿佛萦绕在
我的耳边,那入水时溅起的水花仿佛也飞溅到了我的脸上。我又想起50年前柏林那
阴沉沉的地堡里,希特勒向自己的太阳穴开枪的时候,眼光依旧如鹰隼一样冷酷强
悍。他是以一种心满意足的而并非绝望的心态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他也许清醒地意
识到:自己虽然死去,但法西斯主义并不像陪葬品一样消亡。法西斯的幽灵将徘徊
在整个20世纪人类的历史里。
我宁愿以宽泛的视角,从文化——心理层面来剖析法西斯主义。从中非以吃人
为乐的皇帝博萨卡到拉美文豪阿斯杜里亚斯笔下的“总统先生”,从斯大林发起的
肃反运动到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其内核都与法西斯紧紧相联。正是在这一系列的历
史断裂处,我们看到了人类文明所共通的缺陷与危机。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在
《荒原狼》中写道,每一个时代,每一种文化,每一种道德风俗与传统都有自己的
方式,都有与之相适应的温和与严厉,美好与丑陋。只要当两个时代,两种文化与
宗教相互交错的时候,一代人失去了一切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东西,失去了一切惯例,
一切安全感和纯洁无邪。于是,地狱之门就打开了。这里,黑塞敏锐地预见到法西
斯产生的社会基础:动荡时代里失去根基,失去希望,惊恐交加的人群。
20年代末史无前例的经济危机,将恐怖笼罩在每个德国人的头上,经济基础的
瓦解引发了上层建筑的崩溃,文艺复兴以来人的神话破灭了,康德那曾被奉为圣经
的名言:“人是一种如此高尚的生物,所以他不能只被当作他人的工具”,现在已
被雨打风吹去。在风雨飘零、朝不保夕之中,秩序与自由变得无足轻重了。人为的
法律最主要的功能是划定某种界限,在界限之内建立起人与人沟通的孔道。而在恐
惧中孤立的人误把“界限”当作灾难的根源,在建立新的“最高秩序”时,便在选
票上虔诚地填上他的名字——有什么比“国家主义”和“社会主义”两个字眼还要
诱人呢?即使是那个时代的精英人物,如海德格尔、庞德等人也义无反顾地加入这
一历史逆流之中。俄国哲学家洛斯基痛苦地检讨这段历史时说:“恶魔不是以魔术
来征服人的意志,而是以虚构的价值来诱惑人的意志自觉服从它。”波兰哲学家柯
夫斯基是集中营里的虎口余生者,他的体验更加真切:“恶魔声称他们是出于大爱
才对你们行恶,他们要解救你们,给你们提供心灵的的帮助,给你们带来伟大的学
说,让你们灵魂开启。恶魔这样声称时,他们并没有说谎,他们相信自己是天使般
的,并早已打算为自己崇高的事业献身。”那么,这种“崇高的事业”是如何混淆
善恶,深入人心的呢?
二、“我”与“你们”的深层结构
季羡林先生在《留德十年》中深情地回忆了20年代在德国的留学生活。那和蔼
可亲、关怀备至的房东太太,那机灵活泼又带几分忧郁的德国同学,那一丝不苟做
学问,把东方青年视若己出的老教授……人们是那样地善良、聪明、彬彬有礼、温
文尔雅。于是,一个最大的悖论产生了:为什么具有高度哲学、科学和艺术修养的
德意志民族会被纳粹组织成一架疯狂的杀人机器?为什么平时爱好文学与音乐的市
民面对惨绝人寰的种族灭绝的悲剧,居然会无动于衷,甚至助纣为虐?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曾在恶劣的环境中保护犹太血统的妻子,因而被解除教
职,逐出大学,差点付出生命代价。然而,正是他第一个开始深刻的忏悔。1945年
底,在一片废墟与墓碑之间,雅斯贝尔斯发表了《德国人的罪责问题》。他指出,
除了负有法律上罪责的战犯以外,全民族中所有没有公开反对纳粹的人都不可推卸
地负有政治上、道德上和本体上三个层次的罪责。因为罪责是全民性的,对它的惩
罚也是全民性的。这种忏悔已经不仅仅是忏悔了,雅斯贝尔斯将铁锹深深地挖向法
西斯主义盘根错节的根系。
希特勒在一次对闪电部队的讲演中,有一句流传甚广却未被深入剖析的名言:
“你们所有的一切透过我的存在而存在;我所有的一切也透过你们的存在而存在。”
这里,“我”与“你们”似乎水乳交融,独裁似乎是一种比民主更民主的制度。美
国学者亚特兰认为,极权主义的统治者认为最理想的子民并不是真心信服自己观念
的人士,而是丧失分辨力,匍伏在观念脚下的民众。有一部德国影片里,集中营的
司令官原来是个整天乐呵呵的啤酒商人,他在公务闲暇还自得其乐地教小女儿制作
植物标本。然而,一入集中营他便面若冰霜,动辄处死战俘。两种截然不同的面目
是如何统一于一人身上的呢?我们也许觉得难于理解,但法西斯主义轻而易举地将
两者结合得天衣无缝。法西斯主义认为,全权专政具有历史及存在的合理性,具有
合乎规律的价值根据,他们代表着某种总体的权益,例如德意志民族的振兴、大同
乌托邦的实现等等。他们通过恐怖的形式将历史或自然的力量透过人类,而自由自
在地运行。因此,有罪与无罪、善良与残暴这类名词变得没有意义:所谓有罪就是
指阻碍自然或历史过程的行为,犯有这种罪行的人被控诉为不适合生存的个体、低
劣的民族、堕落的阶级,驱逐与消灭他们是自然而然的事。法西斯主义就这样巧妙
地完成了对人的精神的整合。
美国作家苏珊娜曾经研究法西斯的美学,她透过希特勒大阅兵的纪录片、欧洲
修剪整齐的宫廷园艺、斯大林红场上的群众集会、日本三岛由纪夫和伊朗霍梅尼的
个人装束等等,看到了人们心灵深处强烈的生命欲求和对神秘主义的向往。“法西
斯主义代表了今天混在别种名目下的理想:以生命为艺术、迷信美、盲目尊崇勇、
丢弃理智、隐身群众消解疏离。这些理想显得生机勃勃,无限动人。”而西班牙作
家奥德加则针对佛朗哥统治下的西班牙,挖掘民族的劣根性:“西班牙是一个一百
年以来就生活在治理与服从之间良心败坏的国家。”这种中世纪以来形成的波希米
亚式的游民风格,正为法西斯的崛起提供了现成的无政府状态。推展开去,这也正
是拉美极权主义的渊源。由此可见,法西斯主义是现代社会隐藏甚深的一大恶疾。
三、记忆与忘却
北大放映《辛德勒名单》时,近二千人的大影院自始至终鸦雀无声,异国的恐
怖异国的灾难异国的悲剧深深地打动了学子们的心。在惯于用掌声、笑声、嘘声、
吆喝声来表达自己情感的北大,极少有哪部电影是在如此静穆的氛围中放映完毕的。
在放映《活着》时,北大学生对影片中一个接一个喜剧性的场面:大炼钢铁时沸腾
的村庄、用来作订婚礼物的红宝书,婚礼上对毛主席像的鞠躬,大食堂里狼吞虎咽
的农民……时而引起哄堂大笑,时而引起掌声如雷,观众比看周星驰的喜剧还要开
心。我无意责怪以商业为准绳的张艺谋或影院里年轻的观众们,也不想用时髦的理
论来分析这种现象。面对悲喜剧的错位,我不寒而栗了。
乐黛云教授说过,一位德国学者想与她合著一本比较纳粹与文革的书,回答这
么一个问题:为什么在短短的30年之间,东西方两大最优秀的民族会发生同样令人
发指的暴行?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这个愿望未能实现。回忆是艰难的,在回忆中
忏悔与反省则更为艰难。苏联女诗人阿赫玛多娃在《悲歌》中写道,“可怕的叶诺
夫时代里,我在列宁格勒的监狱中渡过了17个月,某人认出了我:' 你能说明这些
吗?' 我说:' 我可以!' 她那往昔曾为面孔的脸上掠过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显然,对方对阿赫玛多娃描述历史真实的信念持强烈的怀疑态度。但是,俄罗斯毕
竟有了《日瓦格医生》、《古拉格群岛》,面对文革我们有什么呢?在张贤亮、王
蒙这代亲历者自传性的作品里,文革仅仅成为他们品格的试金石,他们以受难者的
身份沾沾自喜,灾难像日蚀一样,一旦过去,他们便信心百倍地踏上红地毯。风靡
一时的《血色黄昏》处处是暴戾和血腥之气。一个曾经用皮带上的铜扣抽打白发苍
苍的老教授的红卫兵这样为自己辩解:“我要说,在红卫兵一代人身上发生的很多
事情,其动机其潜力完全是正常的乃至美好的。我们追随毛泽东的最根本原因毕竟
不是丑陋,不是私利,更不是恐怖。一个红卫兵的忠诚和英雄的灵魂,其外在表现
为愚昧、盲从、打架、凶暴,可是他内心中是正义的烈火、友谊的信念,斯巴达克
的灵魂是壮美的境界和不屈不挠的追求。”如此混淆目的伦理与实践伦理的自白居
然获得了满堂喝彩,巴金所倡导的“全民共忏悔”至今没几个人跟上。没有对自身
法西斯毒素的清理,当人们在现实中产生困惑与不满时,文革的惨剧完全有可能以
理想和激情的方式重演。福柯不愧为当代危机的最高明的诊断者,他一针见血地指
出:“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曾经有效地动员和利用了群众欲望的法西斯主义,存在于
我们所有人中间。存在于我们头脑和日常行为中的法西斯主义,是使我们爱慕权力,
渴望被支配和被压迫的法西斯主义。”30年代,面临日寇疯狂进攻,民心全面溃散
的局势,钱瑞升、蒋廷黻等学者向蒋介石鼓吹“法西斯救国论”;而面临世纪交替
的今天,一些学术刊物又开始讨论“新权威主义”,我们是否应该有某种警觉呢?
二战胜利50周年了,今天的世界并非尽善尽美。南斯拉夫出现了对峙双方杀害
战俘的暴行;索马里、卢旺达,难民的生命更是贱如草芥轻若鸿毛;在中国南方某
个开放城市的街头,因为小小的磨擦,一名大学生光天化日之下被父子三人活活打
死……在历史的回音壁旁边,我们听到了希魔狰狞的笑声。法西斯的幽灵,依旧徘
徊在我们这个太平盛世里。
除了理性与良心之外,我们还需要什么?面对“真理”与“正义”的旗帜,我
们该作怎样的选择?在核时代的阴影下,每一种选择都将波及“人类是否能继续存
在”这一并非耸人听闻的话题。我们有权主宰自己,在历史与未来之间,恐怖或自
由的生活,都将由我们一手创造。我们应当记住——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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