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行
(1 )松子煮茶
这片松林,在水穷处,在天尽头。从红尘里逃出来,带你到这儿。只有这儿的
清风明月才忠诚地属于我们,只有这儿的甘泉苍岩才宽容地庇护我们。
但是,你还是下山去了。当深秋最后一片叶子落到泥土上时,你凄然一笑,挥
挥手,我与这偌大的林子顿时成为画框上一幅苍凉的远景。我依旧守着这片林子,
而你重新踏入繁花似锦的大观园。当初的聚并不是为了今天的散,没有当初的聚又
怎会有今天的散?而痛苦由我们两人共同承担。我没有责怪你的理由。
是的,既然你自命为一朵花,到争奇斗妍的大观园是你更好的归宿。在喧嚣中
执拗地展露自己的芬芳,是你最有分量的幸福。你无法面对我所欣赏的萧瑟的秋风,
以及秋风后满山遍野的雪,大寂寞、大虚无是不适合你的。而我,显然很难放弃树
的命运,我是一棵平淡无奇的松树,我热爱这片坚硬的泥土,不能如同你一样在都
市里自由地游走。我不能像你一样还能作出另外的选择。我前生就已经作了选择。
实际上,春天就像松树上小小的青青的松子一样,它是一段青涩的岁月。尽管
年轻,早已满身伤痕。在那个咖啡流行到每一个角落的城市里,谁品尝过松子煮的
茶呢?据说,用山泉和松子煮的茶可以医愁,可以忘忧,可以看见秋色,可以听见
秋声。然而,现在已是秋天,满眼的秋色,满耳的秋声,满眼落霞与孤鹜,满耳松
涛与鸽哨。我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我本来就在松林里,不必喝松子煮的茶。而
在都市的你偏偏不愿意喝。你说,忘忧又能怎样呢?忘忧之后的空白,也许更加不
能承受。也许忧愁本身就是生命的支点。那么,就记住忧愁吧。
老是追问“为什么当初没有想到?”我想,永远也给不出一个答案来。其实,
避免错误的智慧,从另一个角度看,就是成年以后增添的一种深刻的愚昧。倘若所
有的错误都能避免,这原本就单纯如黑白分明的琴键的人生,又如何能在高松长溪
之间延伸成一盘下不完的棋?倘若所有的错误都能避免,这原本就柔弱如没有重量
的鸟羽的人生,又如何能在明月积雪之间酿造出一杯喝不完的茶?
东篱下,没有一朵菊花;而我,在南山中,暗自落泪。青青的松针已经变成了
深褐色,落满大地。
(2 )诺言
“你相信诺言吗?你会轻易许下诺言吗?”在信笺的最后一页,你写下了两个
斜斜的问句,仿佛你写信时歪着头沉思的姿态,天真而惹人怜爱。
给我写信,你从来都是随随便便的,从来都不会正襟危坐。而你提出的两个问
题,都是不好回答的问题,它们考验着我回答时的真和伪。我当然相信诺言,在这
个不相信诺言的时代;我当然不会轻易许下诺言,在这个把诺言当作玩笑的时代。
但是许诺的信与不信,轻易与沉重,我们的理解上有多大程度的相同呢?——你那
小小的问号,如同一把利刃划过我不设防的心口。
我相信诺言,相信诺言是一枚钉子,将飘零的我们钉在大地的手掌上。诺言是
一个封闭性的圆,把两个漂泊者变成一个漂泊者,把两条河流汇集成一条河流,让
我们如钥匙一样透彻地入对方。
我习惯于把自己当作一只外壳坚硬内里柔软的蚌,而诺言则是一粒在恒河里流
转了亿万年的流沙,冥冥之中,既是偶然又是必然地进入我的身体之内。沙粒利用
了我的疏忽,瞄准我的缝隙,然后不可抗拒地向我的心脏部位深入。我痛得彻夜不
眠,用泪水狠狠地把沙粒包裹起来。真的,在我第一次流泪的时候,我不知道泪是
不是能将这粒有缘的沙粒凝结成一颗亮晶晶的珍珠。流泪仅仅是因为我的疼痛,没
有别的奢望。到了后来,泪水结晶了,我才发现痛苦也有痛苦自己的收获,而且痛
苦的收获比幸福还要大。
诺言就这样防不胜防地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与我河流深处的生命同在;诺
言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黑暗里生长着。我的泪越流越多,我的心却越来越
疼痛。假如有一个小精灵在心脏深处,谁能若无其事呢?于是,一颗晶莹的珍珠诞
生了。这颗珍珠属于我,更属于你。
而处在另一个漩涡中的你一点也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一切。为什么要让你知道呢?
诺言并不是写在纸上的契约,必须庄重地印上我们的手印。时间像泥土一样栽培着
诺言,诺言像树一样一圈圈地伸展着年轮。年轮代表着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我还用回答你的问题吗?
我只需要把你的问号改为省略号,就是最好的回答——你说是吗?
(3 )水声里的桥
很喜欢沈从文的一段自白:“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
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与沈从文
一样,我平生只愿看一回满月,只愿爱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第一次离家北上,火车晚点,入夜时分才过宛平古城。同行的一位老先生叫醒
了昏睡的我,告诉我说,卢沟桥到了。这是一个满月的夜晚,在冰冷的月光下,卢
沟桥倔强地屹立在前方的视野之中。然而,桥下的流水已经干涸,没有汩汩的水声,
漫漫的历史在一瞬间变得如同一张剪纸般飘忽不定。作为桥的意义,卢沟桥算是终
结了。如同虹一般横亘的,仅仅是一段无法重复的往事。往事如梦。
我在水乡长大,对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大大小小的桥,石桥木桥,司空见
惯。此刻,我才感觉到自己是幸运的,如果我卧成一座桥,那么你必是桥下的水声,
你以自己的流逝而证明我寂寞的存在。在我们共同的视线里,一颗颗的卵石被磨亮
了,而我们依然站在岁月的边缘。我固执地把自己想象成桥的模样,让你在流动之
中因眷恋而向我发出叮叮咚咚的呼唤。温馨与冷冽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诺言在夜晚
才显示出它的价值。
此生与来生,今世与前世,犬牙交错地重叠在一起。
不知你是否记得,你一定记得——第一次相遇时,我自远方来,风涛雪浪,暮
色苍苍。如同唐时“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你以一炉熊熊的炉火,一碗暖暖
的羹汤迎我入门。生命脆弱有顽强,面临时间的绞扭和撕扯,没有你的这番款待,
我也许早已不是今天的我——今天,我能自若地在任何一个冬夜里煎雪煮茶。不管
这个冬夜是多么彻骨地寒冷。
没有水声相伴的桥是可怜的。桥的生命是凝固的,而水声则给桥带来真正的生
命气息。大多数桥本来就是为了与水相配才诞生,后来却失去了水,这是桥最大的
悲剧。我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虽然你是一条不知名的小溪,但对于我这座同样不
知名的石拱桥来说,有你相伴就已足够了。
谁来把栏杆拍遍呢?
(4 )星光之下
年少的我,最爱仰望天上的星辰。明知它们无法采摘,但是一颗浪漫的心,总
是希望有一天爬山涉水,去细细寻访星们的踪迹——它们在哪里睡觉、在哪里喝水?
心目中,康德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刻板严肃的德国老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
我突然读到他的一句话。这句话像正午的阳光一样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康德平静地
说:“世上最美的东西,是天上的星光和人心深处的真实。”那一瞬间,康德在我
心目中的形象,如同逢春的枯木,顿时鲜活可爱起来。
此时此刻,我已然拥有了这两样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数不清的星子在漆黑的夜空中温柔地眨巴着眼睛,而你也以同样的温柔依偎着
我。我们并肩站在这遍植芙蓉的长堤上。星星们以流浪者特有的洒脱,把它们的名
字倾斜在湖水里。星星们似乎在异口同声地说:“好羡慕你们啊,你们能够靠得这
样近,而我们却隔得那样远。”
是的,每颗星都孤独地在自己的轨道里思考,当另一颗星从旁边的轨道里擦肩
而过时,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一声。而我们,在这片银子般的星光之下,又怎能轻言
这份遍踏红尘之后的倾心相遇呢?这一份侵透喜悦的心事,是易于泄露出去的,如
果泄露在湿润的夜风里,将成为星星们打趣的把柄。我们的相识相融如同一片云水
相随相依。我凝视着你的轻颦浅笑,而忘记了摆渡的老人什么时候到来。不必到彼
岸去了。因为,彼岸也在同样的一片星光之下。
我历来就岸傲种种辉煌,却出来不敢忽视任何平凡。最平凡的莫过于这片星光
了——任何人都能够享有,它们在常人心目中,是可有可无的。我却最珍视它们。
珍藏的意义,只有在未来人事转折或者迂回的时候,才能被明了和领悟。对平凡的
珍视,也就是对自己的珍视,对每一分感情的珍视。拥有星光的人们啊,往往没有
意识到自己是如何的幸福;而当他们失去星光的时候,在暗夜里跌跌撞撞地行走的
时候,才发现星光的可贵。
这片星辰与这颗心灵是对应的——天上黑暗了,内心里也就黑暗了。天上光明
了,内心里也就光明了。内心黑暗的人,是感受不到星光的璀璨的。从这个意义上
来说,康德是最先从历史的长河中捞起星子的哲人,而且,他把自己勺里的星子平
均地分给每一个不幸的人。
有这片星光为证,我们不用记日记了。让我轻轻地拥你入怀,在星子们的注视
之下。
(5 )露珠
清晨。我来到静园的草坪上。
这是草们最得意的季节。我呼吸着甜甜的空气,还没有人起床,我一个人享用
空气和草。我蹲下身去,想摸摸这一丛最嫩的草尖。突然,我发现了一滴露珠。
这是一滴美妙绝伦的露珠。在那水滴的小小球面上,映出早晨千变万化的色彩。
所有的风景在露珠中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诗人布莱克说过:“一滴露珠一个世界。”
真的,露珠里的世界比我们实际存在的世界还要丰富得多。露珠在微微地颤动着,
随着风与阳光的交错,它从不同的角度放射出光芒。它保持着神秘的战栗,感应着
外在于自己的巨大的力量。
露珠是大地的眼泪。大地总是在哭泣。而作为大地的儿子与女儿的人类,也是
为哭泣而出生的。人的眼睛是为流泪而睁开的。看着这颗露珠,我便想起了你的眼
泪。
在我的面前,你是很爱哭的。不愉快的时候总是很多。你一哭,我设计好的千
言万语就被眼泪冲洗到了九霄云外。我不知道说什么,而你就不停地哭下去。你的
眼泪让我迷惑了:我究竟是归人,还是过客?我究竟忘了青春,还是误了青春?
我想把你的眼泪储存起来,却想不出一个储存它们的办法。眼泪滴到我的袖口
上,顿时失去了它自己的形状。有形的泪水成了一处无形的水迹,而水迹很快又干
了。你呢,也很快就破涕而笑。
露珠在太阳升起之前消失了。它一滚就融进了泥土里。我虽然目不转睛,却还
是没有看出它消失的整个过程。在我眨眼睛的时刻,许多神奇的事件就已经发生过
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一样——我全心全意地进行呵护,而差错依然发生。发生之
后,我们谁也无法进行弥补。我们找不到错误在什么地方,错误已经像融进泥土的
露珠一样,无影无踪了。我们成了彻彻底底的失败者,我们的面前没有敌人。
究竟哪一滴是露珠,哪一滴是泪水?露珠与泪水,是因为欢乐而流,还是因为
哀伤而流?抑或是因为欢乐与哀伤交叠的恍忽而流?在这纵纵横横的、如同一张巨
网的日子里,我们只有一双会流泪的眼睛。
俩人一起走的路到了尽头,想哭是理所当然的。——初稿于1995年冬天,随心
所欲,自然而然——改成于1998年冬天,面对旧稿,思索万千。
(此文原载于《当代》1999年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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