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永烈文集
腐 蚀
一架雪白的直升飞机,机身上漆着巨大的红十字,正在中国西北部的大沙漠上空匆匆飞行。飞机离地面只有四、五百公尺。
机舱里,人们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神情严峻。除了响着发动机单调的轰鸣声外,人们沉
默不语。
半球形的舷窗玻璃像金鱼眼般凸出在舱外,一位姑娘伸长脖子,正透过玻璃细细地观看着脚下
的大地。
沙漠,无边无涯的沙漠,有的看上去像木纹,有的像一大张平整的砂纸。盛夏的烈日喷射着明
亮的光芒,在沙漠上可以看到一个清晰的移动着的黑点——直升飞机的影子。
姑娘那对黑宝石般的大眼睛,一直望着窗外。她长得很丰满,高高的胸脯象征着充满活力的青
春。她的脸色红润,鼻子小巧挺直,嘴唇微微噘起,显得十分自信。白帽下,露出一绺棕黄色
的烫发。此刻,她双眉紧蹙,无心欣赏窗外的沙漠景象,而在那里搜寻什么。
突然,姑娘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叫起来:“在那里!在那里!”
也就在这时,坐在机舱左边的另几个人,也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
姑娘发现了什么?在直升飞机左前方,那浅黄色的沙漠上有一团醒目的红白相间的东西,旁
边,斜卧着一只黑褐色的锥形物体。
直升飞机朝左前方飞去,姑娘又大声说道:“是降落伞!是‘银星号’!”“银星号”飞船是
中国发射的,它在太空中作了漫长的遨游之后,溅落在大沙漠上。飞船中载有一名宇航员。不
知什么原因,在归途中,宇航员与地面站失去了联系。这意味着他发生了意外。
直升飞机降落在离“银星号”飞船一百多公尺的地方。降落时,螺旋桨像巨大的风扇,搅起弥
天黄沙,弄得天昏地暗。
机舱里开放着冷气。当舱门一开,一股炙人的热浪立即扑面而来。人们戴上墨镜,在松软的沙
漠上一脚低、一脚高地奔跑着。每踩下一脚,都立即扬起一股尘沙。
走在最前面的是宇航救护队队长。他来到指令舱前,十分熟练地打开了舱门。这时,姑娘和几
位救护队员都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们朝里一瞧,一股刺鼻的蒜臭味直窜脑门。宇航员穿着宇
航服,歪着身子,斜躺在指令舱的角落里。头盔、宇航椅都已经碎裂。显然,宇航员早已不幸
地被死神夺去了生命。
队长爬进舱里。当他的脚一踩进去,几乎惊叫起来:地板变得像沙漠似的软绵绵,一脚下去就
踏出一个深深的凹坑,扬起一股细尘!
舱里零乱不堪。队长随手拿起宇航椅的座垫,谁知就像豆腐似的松散,裂成许多碎屑从手中掉
了下去。队长走向宇航员,他的手一碰宇航服,竟然马上碰破一个大洞。要知道,宇航服是用
十多层坚牢的合成纤维做成的,如今却变得像草纸做成似的!
“腐蚀!腐蚀!遭到了极为严重的腐蚀!”队长作出了这样的判断。他退向舱门,正好踩在姑
娘的脚上。原来,姑娘也爬进舱里,忍着奇臭,蹲在地上拾取碎屑,装入样品瓶……
二
无线电波把来自大沙漠的令人震惊的信息,迅速地传递到中国宇航中心的总指挥部。
“‘银星’号内部遭到严重的腐蚀,原因不明。宇航员早已遇难。”这短短的电文,像一颗猛
烈的炸弹,在总指挥部爆炸了。
是啊,自从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人类第一次征服太空以来,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是啊,中
国的宇宙飞船曾多次访问各个星球,也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总指挥部立即召开了紧急会议。
腐蚀?腐蚀?严重腐蚀?特别是“内部遭到严重腐蚀”,令人百思不解。
宇航材料专家手持电文,两道浓眉几乎拧在一起,自言自语道:“跟‘银星’号一样的飞船,
不知道在太空中飞行过多少次,从来没有发生‘内部遭到严重腐蚀’的呀!”
尽管原因不明,总指挥部仍然作出了决定:宇航救护队立即返航——因为宇航员已经遇
难。
队长把“银星”号指令舱的舱门重新关上,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直升飞机,准备让全队返航。
这时,姑娘却突然要队长把返航时间推迟半小时。
“请允许我用半小时时间,把腐蚀的原因查一下。”
飞机的舱门敞开着。姑娘闷在火炉般的机舱里,正在用显微镜观察着从“银星”号上取到的样
品。队长虎彪彪地站在旁边,用急切的目光注视着姑娘的一举一动。
姑娘叫李丽,大学微生物专业的毕业生。她眯着一只眼,睁着一只眼,屏气敛息地专心观
察着。
一刻钟过去了,驾驶员跳上了座位,准备起飞。
“怎么样?”队长又问道。
“再给我五分钟。”李丽连头也不抬,答道。
五分钟终于过去了,李丽霍地站了起来。她的脸色非常严肃,一字一顿地说道:“韩队长,我
们不能返航!”
“为什么?”
“你看看。”队长蹲了下来,把眼睛凑近显微镜的目镜,在他的视野中,蓦地出现了许许多多
呈“X”形的鲜黄色的小东西,在不停地蠕动着。“这是什么?”
“这……连我也无法说清楚。”李丽说道,“这是一种地球上没有见过的微生物,可能是从太
空中带来的。据我推测,‘银星’号就是被它腐蚀掉的。这是一种腐蚀力非常强的微生物。如
果
确实是这样,我们就不能返航——因为我们的救护队员,我们的飞机,都沾染了它。我们飞到
哪里,就会把它带到哪里,把那里的一切都毁灭!”
队长没有马上答话,他又把眼睛凑近目镜。过了一会儿,他猛然抬头,对已经坐在那里作起飞
准备的驾驶员大声说道:“推迟起飞!”
队长召开了全队紧急会议。李丽的话,使队员们都感到意外。
“队长同志……”驾驶员说道,“李丽同志的意见,我同意。如果确实是从太空来了一种可怕
的微生物,我的飞机绝不能带着它到处飞行,污染祖国,污染地球。不过,现在正是中午。根
据我的经验,在沙漠里,几乎每天中午三点钟之后都要起风,到了傍晚便飞沙走石。这里一马
平川,无遮无挡,狂风会摧毁飞机!”
“即使明知飞机被摧毁,我们也不能动身返航!”队长刚说完,就觉得浑身发冷。在热浪滚滚
的沙漠上,这位关东大汉居然冷得发抖,上下牙齿厮打起来。
“队长可能感染了太空微生物——烈性腐蚀菌!”李丽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正当李丽打算弯腰扶起队长,忽然觉得自己的手也在发抖!顿时,李丽一点也不觉得热,一股
寒气从脚底窜向脑门。
李丽深知自己也受了感染。她推开了扶救她的队员,赶紧从衣袋里掏出笔记本,用颤抖的手写
下这样的话:
总指挥部,请立即转告杜微老师,我在“银星”号内查出来自太空的烈性腐蚀菌,鲜黄色,X
形,从未见过。全队受感染,无法返回。请不要组织营救,以防烈性腐蚀菌扩散。
李丽写完,吃力地撕下笔记,抖抖索索地递给发报员。此刻,她已精疲力竭,倒在火辣辣的沙
漠上,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烫。
就在发报员发报的时候,李丽猛然间又记起什么,咬紧牙关挣扎起来,在笔记本上补写了一行
字:
烈性腐蚀菌似乎不能腐蚀飞船外壳——金属钛。
李丽写毕,像虾似的蜷曲着身体,即使用双手紧抱脑袋,依然冷得全身直打寒颤。
发报员的手也开始发抖。他意识到,生命已经非常有限。他伸手拿起李丽补充的几句话,准确
无误地发了出去,刚发完,已经没有气力接收总指挥部的回电了。
无线电波在沙漠上空嘶哑地呼叫着,然而,救护队员一个个倒在沙漠上,蜷曲着,颤抖着,没
人理会远方的呼唤。
渐渐起风了。风越来越大,裹挟着沙粒漫天飞舞。一阵狂风袭来,吹断了直升飞机的螺旋桨。
紧接着,势头更大的一阵狂风,猛地推倒了直升飞机……
三
就在李丽生死攸关的时刻,杜微却正在葡萄架下一边喝着龙井绿茶,一边下围棋。
杜微,瘦小的老头儿,五短身材,花白的小平头,一点也没有教授的派头。他的眼睛右大左小,左眼角有很深的鱼尾纹,据说这是一种“职业特征”——长期眯着左眼看显微镜所造成的。杜微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微生物专家,曾给李丽上过课。
他的对手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身材像绿豆芽似的,又高又细。大抵由于脸色白净,两颊瘦削,眼珠像围棋黑子似的,显得又大又黑又明亮,一望而知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穿着长裤、长袖衬衫,手中的折扇不停地挥摇着;他叫王璁,外号“小白脸”,杜微的得意高足。
就在这时,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杜师母领着一个年轻人来了。
这个青年中等个子,三十来岁,国字脸,粗眉大眼,嘴唇显得有点厚。他穿着短袖衬衫,短西
装裤,露出黝黑、发达的肌肉。他叫方爽,杜微的另一位助手。
“杜老师,系里刚收到的加急电报。”方爽说着,把电报递给了杜微。
王璁见方爽满头大汗,马上把手中的折扇递给了他。
杜微拆看了电报,眉间皱起像幕布的褶裥似的竖纹。
“太疏忽了!”杜微长叹了一口气。他记得,在宇宙航行初期,他的老师和另几位微生物学家
曾预言过,在太空中,在其它星球上,可能存在着某些可怕的微生物。那时候宇航员天外归来,总是要用“碘氢氧化钠”之类消毒剂严格消毒。后来,经过多次宇宙航行,从未遇上什么“可怕的微生物”,人们大意起来,取消了消毒手续,宇宙飞船上也取消了消毒设施,很多人甚至嘲笑杜微的老师是杞人忧天!如今,杜微的老师虽然早已成为故人,而他的真知灼见却被现实所证明。不过,不幸中万幸,“银星”号是溅落在沙漠上,烈性腐蚀菌在极度的干旱中难以迅速繁殖、扩散。如果飞船溅落在大海里,那小小的天外怪物将吞噬地球,变万物为齑粉……杜微把李丽的电报递给两位助手。
方爽看了电报,这位习惯于未开口先笑的人,脸色变得板滞起来,肌肉仿佛僵化了似的。方爽
已是讲师,也曾教过李丽。此刻,他的脑海中闪现了这位爽朗而又执著的姑娘的形象。他仿佛
看到,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在火辣辣的沙漠上干枯了,焦萎了,凋谢了。他的心,像灌了铅
似的,变得异常沉重。
王璁看了电报,脸色惨白,双眼变得无神。他同样曾教过李丽,这位迷人而又聪颖的姑娘,使
他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情。不过,他身为老师,而在大学里“耳目众多”,学生们对这类事情
最为敏感,因此他只能对李丽进行“热水瓶”式——内心热而外表冷的恋爱。由于他的“保密”
工作做得很好,就连杜微、方爽都未曾发觉,只有李丽心领神会。李丽毕业后,他们之间书信
来往。别人问起,王璁总是掩饰道:“李丽要我代查文献……”如今,这份突如其来的电报,
给王璁迎头泼了一盆冷水,顿时也使他感到浑身发冷。他仿佛看到,李丽倒在沙漠之中,狂风
夹带着弥天黄沙,正倾泻在她的遗体上,把她深深地埋掉……
沉默了一会儿,杜微用缓慢而严肃的语调,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是一个关系到全人类安危的重大问题。我马上飞往宇航中心,然后赶往现场。
“我以为,必须建立专门的实验室,深入地研究这种天外微生物,而实验室必须建立在沙漠深
处,以防烈性腐蚀菌扩散。
“我要亲自去那里建立实验室,从事研究。不过,我已经年老体弱,希望你们两人之中,去一
个,和我一起工作。这一去,恐怕要在沙漠里‘隔离’三年五载。谁去谁留,我想听听你们的
意见。”
杜微说完,用期待的目光望着王璁。在老教授的心目中,论才华,王璁在方爽之上。面临着如
此重大的研究课题,他当然希望带最得力的助手去。
“我去!”方爽快人快语,抢先答道。
“由老师决定吧!”过了一会儿,王璁答道,“去是工作,留下来也是工作。我不论去留,都
可以。”
“好,等我向杨校长请示以后再定。”杜微说道。
四
五年过去了。
杜微和方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在茫茫沙海之中,度过了五个春秋。
五年前,杜微和方爽坐着直升飞机,在“银星”号溅落点上空款款低飞,亲眼看到许多穿白大
褂的人蜷曲着身体,倒毙在黄沙上,有的遗体已被黄沙埋掉了一半。他们俩的视线模糊了。泪
水沿着杜微眼角深深的皱纹滚了下来,轻不挥泪的方爽,也止不住热泪纵横。
直升飞机继续向前飞行,杜微选中了沙漠中心作为实验基地。直升飞机一次次在那里降落,宇
航中心调派了一批年轻人,在几天之内,就建造起一座实验室。实验室一半埋在地下,一半露
出地面。实验室是圆形的,看上去像座碉堡。
实验室银光闪闪,四壁、天花板、地板、器具,绝大部分是用金属钛做的。
钛,是一种具有英雄气概的金属,银亮,轻盈,坚牢。在化学上,大名鼎鼎的强腐蚀剂“王水”能够吞噬白银、黄金,以至把号称“不锈”的不锈钢侵蚀,变得锈迹斑驳,面目全非。然而,“王水”对钛却无可奈何。在“王水”中浸泡了几年的钛,依旧锃亮,光彩照人!在十八世纪,当人们发现钛的时候,就把它作为英雄,用希腊神话中巨人族中的英雄——泰坦(Titan)来命名它。在古希腊,“泰坦精神”就是勇往直前的同义词。由于李丽临终前的提醒,杜微选用了这种英雄的金属来对付来自天外的恶魔。
银亮的碉堡建成之后,杜微要年轻人坐着直升飞机一批批撤离。最后,那里只剩下杜微、方爽,还有一架微型直升飞机。
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杜微和方爽穿上特制的保护衣。这种保护衣的样子像宇航服,表面
镀了一层金属钛,就连头盔上也镀了钛——尽管从外面看过去像镜子一般,从里面却能看见外
面的一切。杜微和方爽相视而笑,他们浑身闪耀着银色的光芒,杜微说像中世纪披着铠甲的武
士,方爽则用大白话来形容——像只热水瓶胆!
方爽平素喜欢体育运动,会开汽车、摩托车、摩托艇,也能驾驶直升飞机。他在驾驶椅上坐定
之后,忽然回头对杜微说,他忘了带水壶,请老师替他去实验室里拿一下。
方爽从来没有支差过他的老师。杜微以为他真的忘带水壶,便下了飞机,朝实验室走去。
这时,杜微猛地听见身后传来轰鸣声,回头一看,微型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在急速转动,扬起一
股黄沙。一转眼,微型直升飞机腾空了,把杜微孤零零地撇在沙漠里。
方爽从来讲话实打实的,这一次怎么撒起谎来呢?望着逐渐远去的直升飞机,晶莹的泪花,又
一次从杜微的眼角落下来。杜微心里明白:方爽怕到溅落点取样很危险,故意把老师支开,独
自以“泰坦精神”赴汤蹈火去了!
渐近中午,寸草不生的沙漠上热不可耐,真的像《西游记》里所写的,“就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汁哩”。可是,杜微没有躲到地下室去,呆呆地望着连一只飞鸟也没有的万里碧空。
过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响起隐隐约约的轰鸣声。杜微循声望去,只见小黑点渐渐变大,果真是
方爽平安归来。
杜微忐忑不安的心放下来了,急切地朝飞机奔去。谁知方爽刚下飞机,就像怒狮般朝老师猛吼
道:“闪开!”
方爽穿着银光闪闪的保护衣,拿着一只银光闪闪的样品瓶,朝实验室的消毒间走去。他随手把
门反锁,消毒液朝他上上下下喷洒。按照沙漠的“惯例”,下午三点以后,起风了。呼啸的狂
风,吹毁了那架轻盈小巧的微型直升飞机。直到傍晚五点多,方爽经过极为严格的消毒,这才
脱掉那件甲壳似的保护衣,走出消毒间。
“菌种取来了!”方爽见了老师,马上报告道。不过,他的脸上没有笑意,而是浓眉紧锁,两
道眉头差不多拧在一起了。沉默了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全都牺牲了!”
方爽讲述了现场目击的惨相:他从“银星”号指令舱里取出烈性腐蚀菌菌种,放入用金属钛做
成的样品瓶,然后,去看望救护队员。他们都遭到了强烈腐蚀,连面目都难以辨别,有一具尸
体的白帽下露出一绺棕黄色的烫发,他认出是李丽,捧起黄沙把她掩埋了……
长时间的缄默,耳边只响着狂风的呜呜声,只响着沙粒打在实验室金属钛墙壁上的噼哩啪
啦声。
“如果刚才消毒不彻底,我们会遭到和李丽同样的命运。”杜微一边这样说,一边闪动着明亮
的目光,他的声调并不低沉,“研究科学就跟打仗一样,有时要以生命为代价才能换取胜利的
成果。当年诺贝尔研究炸药,他的弟弟被炸死,他自己受了重伤……趁现在还活着,你赶紧把
现场所见所闻写下来。万一我们遭到不幸,这些白纸上的黑字也许会给后人以启示。”
从那天起,他们每天写下了详细的工作记录,他们随时都作好了与这个世界“告别”的准
备。
方爽兼做报务员,用无线电波与宇航中心经常保持联系。他们需要什么,就请宇航中心派直升
飞机空投。不过,杜微决不允许任何一架飞机在这里降落,也不许任何人前来访问,以杜绝任
何造成烈性腐蚀菌外传的机会。当然,他们俩也绝不离开那里。
沙漠里的生活,就像沙漠本身一样枯燥。这里的水,比金子还贵。水,全靠空投。杜微和方爽
除了把水用于实验之外,差不多把每滴水掰成几瓣用!每天临睡前,师生俩总是光着脚在沙漠
里散步,以沙“洗”脚,去掉臭味,以省掉洗脚水。
他们的唯一消遣,就是在实验之余,杀上一盘象棋或者围棋。
地球不断地打滚,日子一天天有一天,我站在了科学与幻想的分界线上,突然一阵颤动,分界
线消失了,科与幻合为一体……
飞快地流逝。杜微和方爽小心翼翼地把天外恶魔囚禁在金属钛容器里,研究它的形态、构造、
习性、生活史、繁殖方式。花费了一年多光阴,初步查清了这些问题。
紧接着,一个颇为棘手的问题,耗费了他们许多精力:烈性腐蚀菌为什么具有那么强烈的腐蚀
性?能不能利用它为人类服务?
辛勤的耕耘,会获得丰硕的果实;汗水和不眠之夜,会铺平通往科学之巅的道路。杜微和方爽
经过几年苦斗,终于查明:烈性腐蚀菌的秘密,在于它能分泌出一种烈性腐蚀剂。它的腐蚀本
领,来自腐蚀剂。尽管烈性腐蚀菌会传染,毒害人类,而它所分泌的烈性腐蚀剂除了会腐蚀许
多物体之外,并不会贻害人类。这正如青霉菌分泌的青霉素,能够作为药剂,治病救人。
历尽千辛万苦,杜微和方爽提取到纯净的烈性腐蚀剂——一种淡黄色的油状液体。用水冲稀几
百亿倍之后,在岩石上喷了一点点,好端端的岩石便被腐蚀,变成一堆细土!喷在保险柜上,
它被腐蚀成一堆铁锈!它不能盛在玻璃瓶中,转眼之间,玻璃瓶便化为乌有!就连白银、黄金,无不被腐蚀,失去光辉。
夜间,杜微和方爽在那“碉堡”里,望着天幕上历历可数的星斗,浮想联翩:在不久的将来,
要拆除水泥钢筋大厦,只消喷一点烈性腐蚀剂,便把它化为一堆细土;筑铁路遇上大山,用烈
性腐蚀剂可以化峭壁为通途;成千上万吨城市垃圾已成为一种越来越重的负担,一旦化为细
土,可以用来垫平低洼田;要开采地下深处的宝藏,也不必凿竖井、挖坑道,只消用烈性腐蚀
剂腐蚀表面岩层,便可以露天开采……
憧憬着美好的前景,使杜微和方爽忘记了因干燥而皲裂的嘴唇和手、脚,忘记了沙漠的单调和
寂寞,忘记了他们的生命随时可能“报销”……他们争分夺秒,连“杀一盘”的闲暇也没有了。
五
这五年,王璁是在滨海大学度过的,是在非常愉快的气氛中度过的。
然而,不久前的一件小事,却使王璁感到莫大的不快。
那一天不比往常,杨校长在几天前就通知他,有一个重要的外国科学代表团前来访问,要他参
加接待。
在与外宾见面时,杨校长介绍道:“这位是生物系代系主任王璁副教授。”
一刹那间,在王璁的脸上,闪过不愉快的神色。虽然他很快就出现了笑容,与外宾一一握手,
可是这一天他的内心一直闷闷不乐。
一个“代”字,一个“副”字,刺痛了他的心!
这五年间,王璁一帆风顺:发表了好多论文,从讲师提升为副教授,当上生物系代主任——这
“代”字,是由于系主任杜微教授还在人世。
王璁记起了已经被他渐渐淡忘了的系主任杜微教授……
五年前,当杜微和方爽初到沙漠,他们与王璁之间的联系是非常频繁的。杜微三天两头到宇航
中心发电报,请他们转告王璁,要往沙漠里运什么仪器,要代查什么文献,或者询问系里的工
作情况。那时候,王璁常为自己未跟杜微一起奔赴沙漠而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负疚,所以他对
杜微的托付总是尽力去办。特别是在杜师母病倒的时候,王璁日夜守候在她身边,劝慰师母,
请她宽心。
随着时间的流逝,当王璁知道杜微和方爽困守在沙漠之中,没有多大进展,与他们的联系就慢
慢减少。在王璁当上代系主任之后,工作忙碌,就很少顾及杜微和方爽了。杜微仍不时由宇航
中心转来电报,要查阅文献,王璁忙不过来,把这些事儿交给了自己的助手。
尽管这样,每逢过年过节,王璁总是记起了杜微。公务再忙,他无论如何也要抽空去拜访师母,问候一番,以尽师生之礼。
在杜微的“桃李”之中,杜师母最喜欢的,莫过于王璁了。她觉得王璁文质彬彬,既聪明,又
很懂人情。这天,当王璁拎着一盒月饼来看望时,杜师母不由得记起六年前的往事:在中秋之
夜,王璁和方爽一起来了,杜微请他们吃“团圆饭”。杜微自己动手,做了一碗红烧鱼,而她
则做了一碗清炖鱼汤。杜微问起助手们的“食后感”,方爽说红烧鱼太咸,清炖鱼太淡,王璁
则说红烧鱼肉美,清炖鱼汤鲜……
王璁放下月饼,关心地问候师母的身体健康,问起系里的会计是否每月把杜微教授的工资送
来。想不到,师母告诉他:杜微在几天前来过电报,说是研究工作有了重大进展!
尽管杜师母说不出“重大进展”的具体内容,然而,王璁马上意识到这是不平常的信息。
在回家的路上,月明如洗。王璁望着银球般的月亮,那上面出现的不是嫦娥的形象,而是杜微
的形象。王璁暗自思忖道:“难道他们是‘几年不鸣,一鸣惊人’?”
王璁已经走到自己家门口了。不知怎么搞的,他突然转过身子,朝自己的助手的家走去。
王璁细细翻阅着助手收到的宇航中心转来的杜微的电报,他明白了:杜微和方爽正面临着重大
的突破!
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妻子和三岁的小女儿,正在清凉的月光下等着他吃“团圆饭”。妻子
是个俊美而贤慧的女性,生物系的助教。
王璁无心赏月,吃了几口月饼,就独自到书房里去了。他背剪着双手,来回踱着方步——这是
他陷入沉思的习惯动作。王璁的心情,是复杂的。这几年,他一直暗暗地为自己没有陷身沙海
而庆幸。如果当年跟随杜微去的话,今天他不会成为代系主任、副教授,也没有温暖的小家庭。
然而,如今他猛然发觉,经过几年苦心经营,沙漠深处已经竖立起高高的发射架,即将把一颗
震惊世界的科学明星发射出去!王璁是很懂得科学“行情”的人,他相信自己从电报中所作出
的判断是准确无误的。他明白,如果天外恶魔真的在沙漠深处被制服,这将意味着什么?
王璁对那颗科学明星一旦发射成功以后的形势,作了这样的估计:对于杜微教授来说,倒没什
么,因为他本来就已经是国内微生物界坐第一把交椅的人物,新的胜利将会提高他的国际声
望。俗话说,“名师出高徒”,老师名望的提高,将会使王璁也沾光。王璁最担心的是方爽,
他俩本是“脚碰脚”,同班毕业,同时留校,同时成为杜微的研究生,同时当助教,同时提升
为讲师。王璁深知,论业务,论才智,他在方爽之上。正因为这样,杜微教授喜欢他胜过喜欢
方爽。这几年,王璁发表的论文接二连三,已经是副教授,再这样继续下去,过几年教授的桂
冠自然会戴到他的头上;方爽呢,这几年一个字也未发表过,依旧是个讲师而已。要知道,从
助教升到讲师并不算难,从讲师到副教授却不那么容易——许多人在学术上没有成就,一直到
退休,也只是个讲师呢!然而,一旦方爽“一鸣惊人”,那样重大的学术成就会震惊世界微生
物界的。到了那时候,方爽从沙漠凯旋而归,不仅可能被越级擢升为教授,甚至当个学部委员
也不在话下!
黑格尔说过这样的话:“嫉妒便是平等的情调对于卓越的才能的反感。”一股强烈的嫉妒感,
冲击着王璁的心扉。他的心跳怦怦加快了,他的耳根热了,他的眼睛也红了。
第二天上午,王璁向沙漠深处发去一纸电文:“欣悉进展神速。如需助战,当尽绵薄之力。”
想不到,当天中午,宇航中心就转告了来自大沙漠的信息:杜微教授很欢迎王璁参加到征服烈
性腐蚀菌的行列中去!杜微教授认为,他能够很快弄清楚烈性腐蚀剂的分子结构,下一步便是
如何用化学方法人工地合成它。然而,在沙漠之中,人少力单,限于条件,不能开展这项规模
宏大的工作,希望王璁组织一个班子,邀请化学系的教师参加,着手这个重要项目的研究。由
于烈性腐蚀剂是非生命物质,不会像烈性腐蚀菌那样会传染、繁殖,因此在滨海大学开展这样
的研究工作是安全的,不会造成污染。
王璁满脸愁云一扫而光,立即复电:“照办。”
六
为了便于随时联系,滨海大学生物系也设立了专用电台,与沙漠深处进行对话。从此,电文不
必请宇航中心代转了。
在生物系实验大楼里,出现了一间特殊的实验室——天花板、地板、四壁、门窗、桌椅、仪器,
全用银光闪闪的金属钛做成。
王璁到底是富有才华的人,在他的领导之下,经过一年努力,人工合成烈性腐蚀剂的工作,很
快就有了眉目。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批外国同行前来参观,王璁穿着笔挺的西装,用流利的英语向同行们介绍
生物系的情况。当他陪着同行们走过一间实验室,那银亮的紧闭着的门窗,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尽管杜微曾一再关照过王璁,“不到火候不揭锅”,切不可过早向外介绍研究情况,然而此刻
面对着那么多外国同行投来的期待的目光,一种无法抑制的炫耀的感情,使王璁开了口,透露
了这一惊人的研究工作。
这消息当然几乎使外国同行们目瞪口呆。他们把王璁团团围住,无论如何要参观实验室,王璁
只得以“防止传染”为借口挡驾了。
半个月后,世界微生物学会主席约翰逊先生发来了电报,邀请中国派出学者前往讲学,介绍第
一次被人类擒获的太空微生物——烈性腐蚀菌。《世界微生物学报》编辑部也发来电报,愿意
立即发表中国学者的这一研究论文,并告知将按该刊最高稿费十倍的标准付给酬金。编辑部认
为,能够发表这样的论文,将使《世界微生物学报》增光。
说出去的话,像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两份电报都是拍给王璁的,不过,约翰逊的电报中并
未指出邀请王璁。王璁本来想马上把电报转交杨校长,但是细细一想,觉得还是先电告杜微的
好。
杜微的回电很快就发来了。当然,他批评了王璁过早地“揭锅”。不过,话既然讲了出去,国
际上又这样重视,就当派人出国讲学。派谁呢?唯一的人选,就是王璁!因为杜微和方爽不能
离开沙漠——万一身上或飞机沾带了烈性腐蚀菌,后果不堪设想。
杜微的电报,正是王璁想得到而果然得到的答复。王璁匆匆来到杨校长办公室,把国外来电、
沙漠科幻,多么美丽,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也随之不断向后延伸,永无止境,因此保留了最久
远的美丽……
来电,都放在杨校长面前。
于是,王璁又得到了他想得到而果然得到了的答复:“既然国外来电邀请,而杜微教授提议你
出国讲学,校领导也同意。”
轻轻松松,顺顺利利,王璁出国讲学就这么定了下来。王璁那白净的脸上,泛起了喜悦的
红晕。
紧接着,王璁着手办理另一件大事——写作论文。
王璁有点踌躇起来,荡漾在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了。因为这项研究工作是杜微和方爽花了多年心
血所做的,王璁对于详尽的情况,并不了解。尽管王璁文思敏捷,然而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
王璁只做了化学合成方面的一部分工作,只能写这一小部分。
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是请杜微和方爽写作论文。
王璁在给杜微和方爽发去电报之后,又习惯地背剪双手,踱起方步来了。他们会不会留一手?
会不会不把关键性的数据写上去?——特别是方爽,跟他“脚碰脚”,也许会留一手。根据他
的经验,在科学界,留一手是常有的事。不留一手,怎能在关键性的时候胜人一筹呢?
王璁不断踱着方步,又担心起另一个问题:论文该怎样署名?署名,是件大事儿,表明论文发
表后所带来的学术荣誉应该属于谁,这就像在专利权证书上签名一样神圣。王璁认为,这篇论
文的作者,当然是三个——杜微、方爽和他。署名的顺序,可能是杜微、方爽、王璁。把杜微
这样的权威放在首位,是理所当然的,是科学界的惯例。关键是他与方爽的排名顺序,如果把
方爽排在他的前面,那么……
杜微曾说过王璁“聪明过人”,但又“聪明过度”。此刻,王璁不停地来回踱着,内心正在受
着聪明过度的折磨。
一个多星期以后,长长的电文,从收报机中泻出。不言而喻,发来的是论文电稿。
王璁迫不及待地看着电文。在论文标题之后,照例是作者的姓名。尽管王璁聪明过人,这一次
却万万没有料到,名列首席的不是杜微,不是方爽,不是王璁,竟然是李丽!
像闪电一般,在王璁的眼前浮现着一位姑娘的倩影:脸色红润,鼻子小巧挺直,嘴唇微微噘起,
一对黑宝石般的大眼睛,一头棕黄色的波浪形烫发……王璁对她是那么熟悉,一度把整个身心
交给了她。然而,经过六个春秋,他淡忘了……
王璁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没有想到,杜微和方爽还一直牢记着她,把她的名字放在第一
个。
王璁的视线重新落在电文稿上。在李丽之后,写着另三位作者的名字,顺序为杜微、王璁、方
爽。
这又使王璁的心猛烈地颤动了一下。尽管他很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够排在方爽之前,但是他很难
置信从沙漠中发出的论文稿上会是这么排列的!
王璁一字不漏地读着长长的论文。他是内行,一看就知道论文的内容很扎实,条理清楚,数据
详尽,没有“留一手”的痕迹,这使王璁深感满意。论文中以显著的地位提到了李丽,称颂她
是烈性腐蚀菌的发现者,世界上第一个明确描绘了烈性腐蚀菌的形态的人,第一个指出了烈性
腐蚀菌不能腐蚀金属钛。她的这些发现,为尔后的研究工作开辟了道路。论文建议把烈性腐蚀
菌命名为“李氏菌”,以纪念这位为此而献身的中国青年女科学家。
王璁把论文一连看了三遍,论文的执笔者是方爽。王璁除了根据杜微教授的意见,补充了化学
合成部分的内容之外,其余的一字未改。他把论文译成英文,送去打字。
论文的英文打字稿送来了,王璁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行作者名字上,自言自语道:“李丽已
成故人,放在首位无碍。杜微放在第二位,理所当然。至于我放在方爽之前,原文如此嘛!”
王璁一边得意,一边自我安慰。
一切,都如愿以偿。
尽管王璁也曾出过国,不过,由于他资历浅,在国际会议上只是一名普通的代表而已。然而,
这一次今非昔比。他,成了红极一时的新闻人物。他的形象,出现在报纸上、电视荧光屏上、
电影银幕上。
“王——征服太空恶魔的英雄”,“王——像钛一样不畏腐蚀的人”,“王——开创了微生物
学的新纪元”,“王——太空微生物学的奠基人”……国外报纸用大字标题,向读者介绍了尊
贵的王璁先生。王璁看到这些报道,心花怒放,他从未享受过这样高的荣誉。然而,当他一想
到沙漠,他的炽热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感。荣誉与虚浮,交织出一张花
色复杂的感情之网。多少年来,王璁日日盼,夜夜盼,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闻名世界,想不到
这一天果真到来时,他的内心却又隐隐地感到痛苦。
雪花般的宴会请帖,向王璁飞来。王璁一天出席三次宴会,还应接不暇。
在世界微生物学会主席约翰逊举行的私人宴会上,他在跟王璁频频干杯之后,半开玩笑地对王
璁说:“王先生,你考虑过没有?也许,你们的这一成就,会获得世界科学奖金!”
“哦?”王璁吃了一惊,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
“真凑巧啊。”约翰逊眯着碧蓝的眼睛,双眉一扬,笑嘻嘻地说,“世界科学基金会规定,如
果某项获奖成果是由许多人做出的,至多只能有三人获奖。获奖是莫大的荣誉,可是常常由于
只能三人得奖而引起一场纠纷。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叫做‘摆不平’。你们这项研究,正
巧是你和杜先生、方先生三人合作,将来三人一起获奖,不会有什么纠纷。王先生,让我冒昧
地为预祝你获得世界科学奖金而干杯!”
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学会主席随便说说的话,深深地印在王璁的脑海之中。尽管王
璁也了解,一年一度的世界科学奖金是由S国科学院在极为秘密的会议上评定的,不仅获奖者
本人事先不知道,外国科学界人士也无从预闻。约翰逊的话,当然是酒后闲聊罢了。不过,这
几句话却提醒了王璁——那篇还没有交出去的论文打字稿上,印着四个作者的名字!王璁在作
学术报告时,虽然谈到了李丽为此而牺牲,但是谈到研究工作时,只提到了杜微和方爽。这样,约翰逊当然以为论文的作者是三个。
深夜,王璁穿着羔皮软底拖鞋,在宾馆的打蜡地板上来回缓缓踱着。他低垂着脑袋,紧皱眉头。桌上,摊着论文打字稿,还有一瓶刚买来的退色灵药水。
讲学将于明天结束,论文必须在明天交出。王璁很庆幸,约翰逊在今天提醒了他。
王璁收住了脚步,在桌子前坐下。论文上,清楚地印着四位作者的姓名:
李丽 杜微 王璁 方爽
王璁手里拿着退色灵药水,瓶塞下插着一支毛笔。这支笔朝谁的名字上一涂,转眼之间,谁的
名字顿时就会从纸上消失。
去掉谁的名字好呢?
去掉杜微,去不掉,也用不着去掉;
去掉自己吧,当然不可能;
刷掉方爽吧,嗯,这正是自己所希望的。不过,方爽去不得!去掉了方爽,显得自己太露骨了,会惹麻烦的。把方爽的名字排在自己的大名之后,已经算是很委屈他了;想来想去,唯一可以去掉的,只有李丽!
看到李丽的名字,王璁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姑娘爽朗而迷人的形象。
王璁记得,当李丽考入滨海大学生物系的第一天,他就对李丽产生了好感;
王璁记得,他借解答难题和指导实验,逐渐接近李丽,而又不敢吐露真情。那时,这种“热水
瓶”式的单相思,曾多么痛苦地折磨着他;王璁记得,当李丽终于发觉他在暗暗地爱着自己,投来羞涩的目光时,又曾使他感到多么兴奋;王璁记得,在李丽毕业时候,他曾千方百计把李丽的名字写入留校名单,而李丽却坚持要到边疆的宇航中心去工作,要他在留校名单上擦去自己的名字;难以忘怀的往事,使王璁犹豫了。要去掉李丽的名字,使他受到良心的责备!
然而,不久,王璁又终于找到了去掉李丽的理由:第一,李丽并没有参加研究工作,何必把她
作为论文的作者;第二,在论文中已经很郑重地提到她,并建议用她的姓来命名烈性腐蚀菌,
这很够了……
王璁拿起了小毛笔,手显得有点颤抖。当他的手朝“李丽”两字伸去时,抖得更厉害了。他咬
紧了嘴唇,竭力镇定下来,终于用退色灵刷掉了李丽的名字。
王璁顺手拿起一张报纸,遮掉那只剩下三个作者姓名的论文。谁知报上赫然大字,又深深刺痛
了他的心:“王——征服太空恶魔的英雄!”
七
王璁回国不久,就收到《世界微生物学报》编辑部寄来的三本杂志。一打开,论文刊登在首页,
赫然印着“杜微、王璁、方爽”的大名。
杜微和方爽仍不断来电,报告新的信息:他们正在着手研究一种“抗腐蚀剂”。这样,在使用
烈性腐蚀剂时,凡是不需要被腐蚀的部分,涂上抗腐蚀剂,就不会化为齑粉。这是降服天外恶
魔的重要武器。杜微和方爽在荒漠上开始度过第六个冬天。
雪花飞扬,朔风呼啸。上午八点整,王璁来到温暖如春、窗明几净的系主任办公室里,习惯地
沏好一杯龙井绿茶,把台历翻到新的一页——十一月十日。
电话铃声响了。
“一上班就来电话?”王璁随手拿起了耳机。
从耳机上传来接线员的清脆的声音:“滨海大学生物系吗?S国通过通讯卫星打来长途电话,
请杜微、王璁或方爽接电话。”
这突如其来的长途电话,使王璁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咙口。
“S国?世界科学奖金?”王璁那灵活的脑子中,在一刹那间,马上闪过这样的念头。王璁意
识到这是很重要的电话,按下了电话机上的录音键。这样,录音机就能把通话声录下来。
王璁屏气敛息听完了电话,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按了一下还音键,从电话中传出刚才通话的录
音,从头至尾重听了一遍,方知不是梦。
电话是S国科学院秘书打来的,通知他,为了表彰中国微生物学家杜微教授、王璁副教授和方
爽讲师在研究天外微生物李氏菌方面所作出的杰出贡献,决定授予本年度的医学和生理学世界
科学奖金。授奖仪式在十二月十日。秘书还委托王璁,把这一通知转告另外两位获奖者——杜
微教授和方爽讲师。
王璁的目光重新落在台历上,他这才意识到:今天是十一月十日,离十二月十日正好一个月。
按照惯例,S国科学院总是授奖前一个月,把获奖消息用长途电话通知获奖者本人。台历也证
实不是梦,绝不是梦!
王璁克制着内心的极度兴奋,把录音磁带复制了一份。他带了复制磁带,驾驶着轿车,直奔校
长办公室。他心里想:等请示杨校长之后,再通知杜微和方爽。看来,为了去掉李丽的名字,
还得向杜微教授作一番解释工作。不过,杜微也许不会责备他,因为不去掉李丽,名列第四的
论文作者——方爽,就不会成为世界科学奖金获得者呀。就用这样的理由向杜微教授解释
吧……
王璁连敲门都忘了,一把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他一眼就看见,杜师母正坐那里,跟杨校长谈
话。
王璁机灵的脑袋中,立即猜测道:难道S国科学院通知了杜师母?她已经知道这消息?
杨校长站了起来,对王璁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让秘书打电话找你!”
王璁在杜师母身边坐了下来,这才发觉气氛不大对头,杜师母的眼眶里,噙着泪花!
发生了什么事情?王璁仿佛又堕入梦境,对于眼前急剧的变化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所从。
杨校长见王璁呆呆地坐着,便说道:“你还不知道?听听这长途电话录音……”
杨校长一按电话上的还音电键,传出了通话录音,语调是低缓而沉重的:
“杨校长吗?我是宇航中心。对,对,我是宇航中心。向你报告一个不幸的消息。
“今天是十一月十日。我们在每月十日、二十日、三十日,总是按时给杜微和方爽同志空投给
养,一月三次。今天清晨五点,当我们用无线电联络时,对方没有回电——这在六年中是第一
次。
“喷气运输机按时起飞。七点五十分,飞临目的地上空,没有人出来接货——这在六年中也是
第一次。
“喷气运输机无法在沙漠中降落,只好一边照旧空投物品,一边发急电告知我们。估计是杜微
和方爽同志出了意外。
“我们准备立即派出救护队。总指挥部认为,救护队中必须配备微生物学专家,指导这一抢救
工作。
“我们等待你的回电。”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消息,像一盆冷水,浇在王璁那发热的脑袋上。
王璁抬起头来,看到杨校长正用恳切的目光注视着他。王璁明白这目光中所包含的意思——希
望王璁能够奔赴现场。显然,王璁是唯一的最合适的人选,因为他既是杜微教授的高足,方爽
的同事,又是熟悉烈性腐蚀菌的专家。
如果说,在六年前,当李丽发生意外时,杜微决定带一名助手奔赴现场,是从两人之中选一个,
那么,如今却没有任何选择余地了。
面对着校长,面对着师母,王璁张口说出这样的话:“由校领导决定吧。”
“那你马上出发,奔赴现场!”杨校长像指挥官似的,下达了命令。
王璁站了起来,杜师母紧握着他的手,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说道:“王璁,千万小心。从飞机上
看看就行了,别下去,你的家里,请放心,我会照料。”
王璁走出校长办公室,忽然又折了回来。他从衣袋里掏出复制的录音磁带,交给了杨校长。
八
一架雪白的直升飞机,机身上漆着巨大的红十字,正在中国西北部大沙漠上空匆匆飞行。飞机
离地面只有四、五百公尺。
机舱里,人们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神情严峻。除了响着发动机单调的轰鸣声外,人们沉
默不语。
沙漠,无边无涯的沙漠。王璁平生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荒凉、单调、乏味、寂寞的沙漠。
午后,直升飞机飞临目的地上空。那银光闪闪的“碉堡”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黄沙之上,在灿
烂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尽管飞机的轰鸣声在空中响着,地面上却毫无反响。人们注视着“碉堡”,没有一个人从里面
出来表示欢迎。
由于情况不明,飞机不敢在沙漠上降落。万一毒菌在那里蔓延,将会使救护队遭到六年前同样
的悲惨命运。
总指挥决定放下直升飞机的绳梯,先派一个人下去探明情况。
这样的人选,当然只有王璁最合适。
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王璁只得穿上镀钛的保护衣,一步一步走下绳梯。他与总指挥约定:当
他走进实验室,一切都正常的话,发射绿色信息弹,直升飞机马上接他回去;如果需要其他救
护队员下去帮忙,则发射黄色信号弹;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发射红色信号弹,这表明
他已受到传染,不能回去,请直升飞机撇下他直接返航。
王璁的脚,第一次踏在沙漠之上。他这才发觉,沙漠上是那么松软,在沙漠上行走是那么
吃力。
王璁颤颤巍巍朝银光耀眼的实验室走去。每走一步,都在沙上留下了清晰的脚印。
王璁走进实验室。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竟毫无
动静!
直升飞机停在空中,救护队员们用焦急的目光,注视着“碉堡”。
总指挥着急了,穿上了镀钛保护衣,准备亲自下去。队员们也穿上了保护衣,争着要下去。
二十分钟过去了,仍然没有动静。总指挥沿着绳梯,朝下走去。
就在总指挥快要到达沙漠的时候,突然,从“碉堡”的窗口发出响亮的“啪”的一声,一颗鲜
红的信号弹出现在明净的碧空之中。
总指挥不得不折回去,沿着绳梯回到机舱。
直升飞机返航了,沙漠上起风了。
王璁为什么会发红色信号弹?他发生了什么意外?人们猜测着,焦虑着。
当天晚上,宇航中心指挥部收到了来自沙漠深处的长长的电报。电报是王璁发来的,终于详尽
地报告了情况——
宇航中心并速转滨海大学杨校长:
我已查明原因。当我走进实验室,在实验桌前,有人坐在那里,低垂着脑袋,仿佛靠在桌上睡
着了。我赶紧走上前去,使劲摇着他的身体,想把他叫醒。这时,我才发觉他浑身僵硬,早已
离开了人世!
他是谁呢?我几乎不认识他了。他的头发又乱又长,已经夹杂着许多白发。他的脸像紫铜般颜
色,满腮胡子。如果不是前额左上方有一块明显的疤,我几乎无法相信他就是方爽同志!在我
的印象中,他如犍牛般壮实,一副运动员的派头,眼下竟皮包骨头,双眼深凹!
我可以断定,他并不是受烈性腐蚀菌的感染而死,因为他的遗体没有遭到腐蚀的迹象,从方爽
同志死去的姿势来看,他在临死前夕还在坚持工作。他是死于过度劳累!
我挂念着杜微老师,奇怪的是,在小小的“碉堡”里,从上至下,都不见杜微老师的踪影。他
到哪里去了呢?
我在方爽的实验桌上,看到厚厚的工作记录本,用端端正正的字记载着他们到达沙漠之后的每
一天的工作。
我从记录本上获知,杜微教授一年多以前——去年夏天,因年老体衰,在天气奇热的一天里突
然中暑而死。我这才第一次明白,从沙漠中发来那篇论文电稿时,杜微老师早已不在人世了!
方爽在记录本上这样写道:“请组织上原谅,我没能把杜微教授不幸逝世的消息立即报告你们。
因为我担心报告之后,你们会另派别的同志到这里工作。这里是一个只进不出的地方,条件恶
劣。虽然我也极想有一个人来作伴,但是考虑到我一个人能够胜任这儿的工作,所以我决定不
向你们报告。”
说实在的,我从飞机上下来,是想看一下就回去的。所以我在手枪里,已预先装好了绿色信号
弹。只消一扣扳机,就可以发射出去。然而,进入“碉堡”以后,我深深地被杜微老师和方爽
同志的无私献身精神所感动。我决定留下来,接替他们的未竟之业。我从手枪里卸下绿色信号
弹,装上红色信号弹,发射出去。
在飞机远去之后,整个下午,我忙着安葬方爽同志。从笔记本上获知,杜微教授安葬在实验室
旁边。我找到了他的墓,墓前竖着一块亮闪闪的金属钛做成的牌子,刻着这样的字:“吾师杜
微教授之墓
学生方爽敬立。”我把方爽安葬在杜微教授旁边,在墓前也立了一块金属钛制成的牌子,刻着
这样的字:“挚友方爽同志之墓
王璁敬立。”
现在,屋外响着呼呼的风声。在这大沙漠,只我孤身一人。
我在灯下详细地翻阅着实验笔记。我一边看,一边感到深深的内疚:尽管我的肌体健全,但是
一种无形的“烈性腐蚀菌”已经腐蚀了我的灵魂!这是用显微镜所看不见的“烈性腐蚀菌”。
我早已受到感染,却不觉得。尽管李丽、杜微、方爽都已离开了人世,但他们的灵魂是完美的、纯洁的,他们的科学道德是无比高尚的。他们是用特殊材料——金属钛制成的人。他们是真正的“泰坦”,真正的英雄。
我决心留在这儿长期工作。我要在这里制成抗腐蚀剂。它将不仅用来对付天外来的烈性腐蚀
菌,同时也将使我的灵魂不再受到腐蚀。
请不必给我派助手。我的身体很好,能够独立完成工作。
最后,请杨校长立即打长途电话给S国科学院秘书,作如下更正:
论文作者应为李丽、杜微、方爽、王璁。世界科学奖金获得者应为论文的前三名作者,即李丽、杜微、方爽。王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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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后语
《腐蚀》曾刊载于《人民文学》,颇得读者好评(本刊此次发表,略有删节)。当年,在全国
优秀短篇评奖时,它得了不少选票,但出于文学界对科幻的“排异反应”,《腐蚀》未能入选。此事,一位知内情的资深编辑向我诉说,很有些不平。
岁月的流沙无法掩埋真金。十余年后,再看《腐蚀》仍很感动。个别知识分子看重名誉,以至
沽名钓誉,不择手段——“名”的诱惑也是一种腐蚀剂,使科学偏离方向,使科学家走向歧途。
叶永烈用简练的文笔,生动的情节,以大漠为背景,讲述了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
十余年过去了,当年评奖的事以及评出的“全国优秀”的有些篇什早被人遗忘,而《腐蚀》却
让人难忘。可见,我们的科幻作家只要写出佳作,评不评奖无所谓,只要在读者心中留下深刻
印象,让读者有所收获,便大可高兴一番。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的科学家、科幻作家都该——拒“腐蚀”。(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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