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文集 日本留言 一 日本是一个古怪的国度:数不清的人向它学习过,但是后来都选择与它对立的原则;数 不清的人憧憬着投奔过它,但是最终都厌恶地离开了它。它象一个优美的女人又象一个吸血 的女鬼;许多人在深爱之后,或者被它扯入灭顶的泥潭深渊,或者毕生以揭露它为己任。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其中太深的东西。 百年以来两度侵略战争过后,尽管那么多的亲日派还活着,尽管一代代地在青年中被培 养出了那么多的媚日派,作为中国的基本舆论和心态的一个外观,就是人们对日本的普遍反 感。今天,简单的说,我欣赏中国人对日本的这种反感,哪怕是嘴上的不服气。 这不科学,也不认真,但是多少有着一点正义。 是否应该认真一些地归纳一次呢?我觉得应该也有必要。如果对于一个国家的认识只是 昔日的仇恨,如果对于一个扩张的殖民主义传统只是反感而已,那么肤浅的反感是可以只隔 一夜就变味的。从偏激地排外,到媚骨酥软变节卖国,其间只隔着一层纸。从挨人欺负而膨 胀起来的狭隘民族主义,到对内大汉奸主义对外大国沙文主义,也只有一步之遥。在批评人 家的时候,特别是当这不是牢骚和取笑攻讦,人家也不是鸠山而是一个民族的时候,我们中 国人应该学会严谨。 但是放弃批评更危险。半个世纪后的事实证明,蒋介石宣布放弃对日本的战争赔款时的 名言,即所谓“以德报怨”,是错误的。在今天,日本的媒介几乎言及中国必怀讥讽,日本 的许多人提起中国语必不恭。不是为了自尊,而是为了正义,可能有几件事值得一提。 二 我也相当长期地在日本滞留。所以用滞留一词,是因为日本希望外国人只用这个词来表 示他们的居日。根深蒂固的对岛国之外一切的恐惧,使日本的及其善良的国民总是小心翼翼 地盼望外人最好快点离开。于是代表他们国家的警察和入国管理局就露出了狰狞的脸。据我 个人的但是真切的感受,日本最可憎的两大物,一个是gokiboli即一种大臭虫;另一个是简 称“入管”的入国管理局人员。 岛国的闭塞性,是一个老得起茧的话题。据我看,他们一点也不闭塞;倒是文化小国的 恐惧心理,酿制了日本的排外气氛。这首先对他们自己是可悲的:因为有着大量真诚的日本 人渴望和世界交流,为了洗刷他们历史的家族史上的侵略者的淋淋血滴,他们做了不知多少 努力。 关于日本红军的经纬,要费些笔墨讲清。 我总觉得,作为中国人,不知道日本红军的故事,是可耻的。 日本红军的原称是日本联合赤军。用最简单的方式解释的话,日本赤军是在60年代波 澜壮阔的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群众运动失败以后,包括其中的“日本红卫兵”学生运动 失败之后;不承认这种失败现实的一部分日本青年拿起了枪。他们的纲领和目的,非常清楚 地讲明是:建立世界革命的根据地,实现革命的武装斗争,打破对中国的反动包围圈,支持 巴勒斯坦人民和一切革命的和正义的斗争。 他们多次阻截过日本首相的飞机,企图制造反对日美勾结包围中国的舆论。他们劫持大 型客机甚至占领大使馆,借此成功地救出了被捕的同志。他们抢劫枪店和警察,其实至终也 没有什么武器--浅间山庄枪击战,主要是用猎枪打的。他们逃到中东,在那里直到今天还在 为巴勒斯坦人民的生存而战(这是一个对巴勒斯坦问题的非常深刻的注解)。他们使用土造的 定时炸弹,袭击美国基地和美国大使馆。他们计划和实施过各种各样的对驻日美军的拼死袭 击,包括用火焰瓶烧美军飞机和机库。 被当代西方国家体制称为恐怖主义的日本红军的行动,其实是伟大的60年代开端的左 翼运动的一部分。在越南战争发展到美军把战火延烧到老挝时,他们决心扩大包括抢劫银行 在内的武装斗争。而同时的日本,著名的三里反对机场建设斗争已经如火如荼,农民,学生 和左翼活动家们组成了28000余人的队伍,建筑堡垒,遍挖战壕,把身体捆缚在木柱上,与 两万多警察决战。在冲绳,由于美军占领军的军车交通事故(美军车轧死一名孕妇,但被美 军事法庭判决无罪),冲绳人愤怒了。在以前的侵略战争中,20万冲绳人死于战火,包括日 本军的屠杀。冲绳是日本领内的一个特殊的反体制的岛。在意义重大的激烈的民众蜂起中, 73辆美军军车被愤怒的群众烧毁。1971年,美日冲绳条约签字;一次就有92000日本人投 入游行,其中837人被捕。再举一例:东京左翼学生抗议集会中被警察袭击,被捕数惊人地 达到了1886人。日本红军派是这种正义的人民运动的产儿,在风起云涌的正义左翼运动 中,日本赤军的青年进行了43件炸弹攻击。事实上是使用过炸弹312个,爆炸成功的仅44 枚。 --无疑,我们中国今日的风流一代看了上述句子,一定会捧腹大笑或忍俊不禁。而我, 当我读着他们至今仍严肃地记录下的这些句子,和他们为实现这些幼稚的思想而作出的赌命 行为时却几次忍不住要落泪。 有一个突然唤起记忆的体验。 一个名叫坂口宏的年青人最近出版了他的珍贵回忆录。他是死刑囚。1971年,他和他 的战友在浅间山庄拘质笼城,与警察进行了震惊日本的枪击战。他在浅间山庄陷落时被捕。 回忆录中他平静地回顾了赤军的历史。我边读边琢磨他的我很少见过的,平静恬淡的笔调。 他们走过了复杂的路,我也读得心情复杂。但是,当回忆讲到国际形势,讲到他们不惜用一 条命夺一只路口警察的手枪,不管狭隘的日本地理在山岳地带设置营地,决心采取了最激烈 的武装斗争方针--从此也在事实上加快了毁灭的步伐时,我读到了下面一段: 1971年1月30日,美国在严厉的新闻管制下,使西贡军侵入老挝境内;从而使战争扩 大于整个印度支那全域。在激烈的战争发展之中,中国的周恩来总理一行到达河内,他使用 了最大限度的表达--如果美国继续采取更大的侵略行动的话,中国将“不惜作出民族的最大 的牺牲”--宣布了对北越和老挝解放势力的支持。 我记得这一小段往事。甚至连“新闻简报”上的周总理的英俊大度的风貌都记得。读 时,我突然一阵鼻子发酸,不知为什么。 它记载了一个昨天的我们的中国。 那时的我们和中国也许充满悲剧和充满错误,但是,就象周总理和毛主席象征的一样, 我们是那么的正义,6勇敢和富于感染的精神力量。当时有不少红卫兵越境去越南,投入了 抗美援越的战争。当时的北京人,应该都去天安门参加过示威游行。是我们,是中国革命有 力地影响了他们。 可是必须说,又是他们勇敢地支援了我们。日本赤军派审判结束后,出版的几本回忆录 里,比比皆是他们昔日要“打破反华包围圈”的初衷。 关于他们的行动,早就应该有人厚厚地写过几本书。可是在我们的接受日语教育的大军 里,没有谁有这么一份正义和血性。那么我来干,尽管我只有写如此短短一篇的精力。尽 管,我仍怀有一点奢想:我盼望我的文章换来专业的详尽介绍,改变我们对正义的可耻沉 默。 三 不久前听到一句新闻:旷日持久的日本教科书诉讼以原告败诉结束了。我马上想起了一 盆翠绿的万年青。 那盆万年青,是我赠送给一个日本老人的。在外国,我专程拜访一个人,而且见到后表 示并无他意,仅仅想向他表示尊敬然后就告辞的经历--唯此一次。 那老人惊人的瘦弱。在一米五左右的瘦小骨架中,隔着衣服觉不出他身上还有肉。我不 详地想,他不会再活多久了。但我还在沉默之间是他先开了口。他说,据诊断他身上一共患 有七种病,他呵呵笑着。 我不愿再看他那真正是骨瘦如柴的形容,只管把刚刚从花店里买来的万年青送过去,讲 解了一些中国人对这种盆栽的常青植物的吉利说法。喝过一杯茶后我告辞了。我想,除了我 大概没有谁这样做,但我一定要这样做。 著名的日本教科书诉讼案,是以家永三郎老人一个人为原告,以日本政府为被告进行 的。这件事又是很难简单讲清--原谅我又要攻击我们亲爱的知识分子,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凡 是对祖国干系重大的事,他们就一定不介绍。即使低能也不是能解脱的解释,因为有些事作 起来很简单:只须翻译些不难的资料(不是他们不懂的文学语言),也不犯忌。 又是只能用几句话归纳全案。 事情是这样的:日本政府审定中学教科书时,把对中国等国的侵略一词,改为一个汉字 写作“进出”的词。这个词很暧昧,只能译为“进入,扩展,挺进”之类的意思。当然,修 正不止如此一处而已,从用语到史实,日本政府的文部省(教育部)竭尽了掩盖,否认,粉饰 战争罪行的全部吃奶之力--然后一届届地教他们有点傻的学生。 东京教育大学家永三郎教授出于正义,勇敢地向日本政府文部省提出起诉,这就是长久 以来,久久地震撼着日本的教科书诉讼案。此外,日本取消了原东京教育大学的建制并建立 了一所唯一由日本文部省直接领导的大学--筑波大学,家永三郎取道清洁,也毅然辞去了大 学教授之职。 诉讼案漫长地持续着。谁都知道,一人对政府的案子会有什么结果。笃信民主主义的人 也许对家永三郎胜诉报有过希望,然而我想,日本不会出现这种结果,那里是一个透明的尼 龙监狱。 日本,也许它的憧憬永远只是脱离亚洲充当西方一员。也许,它的导师,永远只有使侵 略和殖民主义成为了世界秩序的英吉利。 它的逻辑是,怎么美国和澳大利亚不骂英国侵略呢?如果当年“进出”到印度的是日 本;如果当年“进出”了香港,如今世界还不是老老实实地接受现实?挨了原子弹还不让说 “进出”,本来已经早早就“进”了日本的韩国不但又出去了,而且还禁止日语的文化运 动!君不见大闹台湾独立的民进党已经在讲“日本对台湾的五十年殖民统治是重要的”,而 且中国留学生的报纸也在这么宣传! 这才是他们心底的话。 世上确实有一种谁都知道,但谁都不讲出来的东西。它使世界成了如此景象。日本教科 书诉讼案反映的就是这样的本质。家永三朗以一人之身向国家的宣战,伟大之处不在他的勇 气而在他坚持的正义。 于是我选定了那盆万年青。这桩案子耗日持久,官司打了约30年。家永诉讼案中牵连 了广泛的哲学,历史,法律和思想领域的命题,可惜的是中国民众并没有听过几句介绍。 真正惊人的,我觉得还不是家永三朗的勇气学识;而是日本政府的寸土不让的顽强态 度。侵略已是天下皆知,已是常识,但日本政府却坚决要把它从课本上改掉。事实上就是被 改掉了,今天日本中学生在学校学着的历史是:他们的前辈曾经“发展”到中国和半个亚 洲。此事八十年代初曾酿成以韩国为首,席卷了香港,新加坡,台湾,中国大陆的声讨日本 的风暴。 风暴过去了,时代也过去了。 两三年前听说,教科书诉讼案以家永三朗败诉结案了;后来又听说诉讼还在继续,不知 究竟发展到了怎样的地步。我们的电视台和日本的电视台一样,对此事一字不提。最后在电 视上听过家永三朗的简单表示,他说要彻底地争到底。诉讼案已是千丝万绪难以概述。世间 已经差不多忘记了它,即使家永三朗还在呼吁但是人们已经听不见。一片无声,这个纷争之 角已告沉寂。 我从这无声中深深感到了一种无义。时代和人对义举的冷漠,比什么残酷的判决都可 怕。我有时偶尔想起那年我送的那盆万年青。事隔久远了,无论那盆植物还在不在,今天我 觉得万幸,觉得自己那一天做得正确。 那盆万年青非常结实,叶片鲜绿肥嫩,枝干又粗又硬,阳光浴满的时候,它抖烁着耀眼 的绿色光芒,充满生命质感。 它纵使渺小,但也是一份小小的意义。--在那种不说出口的阴暗心理中,他们在等着家 永三朗的死。拖了30年,老人已是八旬。谁都想到了这一点,但是谁都不说。老人无疑也 会常常想到这一点,也许,他有时也被阴影笼罩。那一天,当我送去了一盆植物时,当他听 说有一个中国年轻人只是要向他表示--中国并非没有人理睬他的诉讼,当他发现那个中国人 放下那盆植物就一去不返时,他会感到阴暗多少被平衡了一点么? 在新殖民主义正在逼近世界时,给殖民者阵营里的反体制派以正义,就是对新殖民主义 的抵抗。世间正呱噪着合资合文,友情生财。但是,宿命的是,我们和他们之间,今天的关 系形式,很可能只是战斗。 重要的是,不管世道怎样得胜,正义仍会象常青的生命一样,不断生长,不会决断。哪 怕彻底地孤立,哪怕只有一个人。 四 浪迹天下,人会走过许多有缘分和没有缘分的地方。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与日本有什么缘 分,特别是当它作为国家正处于一个歧视中国,并且恶意地盘算中国的时代的时候。但是对 人和民族不能简单臧否,有时一群人或一个人就能平衡一个民族的形象。 我不是什么日本研究者,我对日本的兴趣远远没有对波斯和巴格达繁荣的西亚,对哈萨 克的天山,对未知的安第斯山脉,对我的黄土高原那么息息相关和感情深重。但是由于没有 人写,那么我必须最低限地写一些有关日本红军,关于教科书诉讼,关于高桥和的文学,关 于冲绳的历史。 而关于日本赤军的介绍不仅如此而已。他们也有复杂的一面,但唯他们是中国的以命相 托的支持者和挚友。对这样的挚友的失义,会万劫不复地失去支持。 世间有一个关于日本的传说,基本是误解。 因为不仅要概括日本的味儿,讲清楚各种对我们很重要的,其他民族的传统和血统,情 调和气质,更必须讲清楚恶和美。 据我看,只有他们的行为,才称得上代表了真正的日本味儿。那种孤胆的,无望的,疯 狂的战斗,潜藏着一种使人回味不已的唯美精神。 他们的斗争只可能失败。只有在精神上,他们的一切才具有意义。一本本地读着,我体 味到,在他们的轨迹中,与其说贯穿着争取胜利的努力,不如说充满着对于极限和纯洁的追 求本能。 借这篇想了很久的文章,我总算多少还了心中的一个夙愿,或者说,减轻了一点负罪的 痛苦。从一开始读到赤军的资料以来,这种负罪的感觉折磨了我很久。同时,我也大致地写 清了我理解的日本。我想,我学习了它的优秀,也做到了对它的对立。我开始了对它必须的 宣战,更深深地感知了它的美。 写到这最后一笔,我觉得异样的轻松和舒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