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英雄路                渡夜海记 


                              
    静夜深时,是一种奇异的时间。

    也许它不只是一种时间,而更像空间。这样的错觉感受才使人觉得奇异。

    周围一幢幢楼影终于都熄了亮眼。可以把它们想象成夜树,或者更亲切些把它
们想象成沙沟庄子四下的红石山峁。可以拉开密封的帘,让窗外的清冷流入,有时
还能看见泻进的清淡星光。

    可以不顽固地执著于那些念头。

    回族刚烈的秘史引起的刺激,蒙古的一匹马死后留下的心伤内疚,理解了但一
直没能尽意尽致地流浪的新疆山地,——在此刻,在这种悄然伴着你的、无形无踪
的静时,终于淡淡地褪色了,像一些模糊难辨的失效的底片。

    冈林在一首歌里有这样的词:独自变着的长夜,仿佛一卷白色的地图。

    也就是说,那是不能读的、迷路的图,像我在干考古时用过的白图。人也许需
要徘徊,人要有犹豫的自由。并不是荷着的戟太重了,难道鲁迅就没有诸如《野草》
那样的、感伤而外露的篇什么。

                   ※      ※      ※      ※      ※

    讨厌的是,那些黑黝黝的警卫般缄默的楼群里,缺一个能开给我单子的医生。
我一直耸着神经在留心,好像是万事俱备,好像是一所新房子只缺钥匙一样,我总
是顽固地盼着能找到一位医生。

    在这样的静静黑夜里,细细地揣摸这个心思,心情是恬静的,这非常好。

    沉沉地、似睡似醒地,独自想象着一场机智的表演,我不禁微笑了。转眼看一
看,女儿酣甜地睡着,带着她小熊小猫般可爱的微笑,好像她也迷入了另一片森林。
我们俩各自割据了一块空间,在这终于平静以后的黑幢幢树影中。

    要让那医生立即判断是那病,但又不能教给他(或她)。最好是滔滔不绝地吓
唬;滔滔不绝地毫不控制地说个昏天黑地。只要机会适当,只要被人允许开口而且
保证时间,一切都会顺利,我坚信。

    那必须加上夸张和表演——窗外的黑森林宽容地缄默着,继续无声无息地送来
清冷的空气,是相当纯的氧气。小女儿美美地睡着,她已经在森林小屋中遏上有魔
法的老爷爷了。

    然而夸张和表演,也许是最真实的东西。也许那时才千载难逢地显示出真实。
平常呢,难道平素哪怕在知已面前,哪怕在最忘形的时候,你都不自党地隐藏着,
你都下意识地坚持着么。西北黄土世界和那些回民们的艰忍,难道就是以这样的形
式传给了你么?

    翻开鲁迅的《野草》,两年前初读时我警觉地合上了它。那时的感性简直是可
怖的。我不仅禁了《野草》,也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至今不读。这个秘密
若能在此生揭破我就满意至极——究竟由于什么,竟然就这样疯痴地激动呢。而鲁
迅, 他也暴露了弱点;在3万字的《野草》中,他显然过多地流露总结过的理性,
过多地宣泄感伤狂烈的意欲,这部作品我猜并不会为先生争来多少理解而只是使先
生更孤单和后悔。毫无疑问如此,今日中国能理解他的当然只有我们这一类。

    资料中不容易查找了,但我猜他也悄悄设想过去找一位医生友人。他有那么多
朋友干着三教九流,我猜其中不乏高手。

    也许,正是由于对方是高手,正因为只要他去叩门就会被看破,也许还会引起
自己防线的崩溃,鲁迅先生才忍住了。

    在初中甚至小学课本中编进先生的作品是恶劣的;正如在成人教育的幌子下廉
价拍卖文凭一样可恶。学生不可能搞清楚那字里行间的沉重,我小时就总是觉得先
生的文章莫名其妙。那么美文的传达就完全不可能了,逝去的先生会更痛苦。至于
成人,我想成人是不可教育的;只需要在一类成人中安排时间阅读鲁迅,他们也许
会获得一份感应,沉重地叹一口气。

    而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意义。

    紧迫的事情是获得医药。

    您为什么没有去找一个试试?

                   ※      ※      ※      ※      ※

    读张辛欣的一篇散文时,觉得很震惊。题目叫《睡到天明不睁眼》,通篇写她
寻找、套购、偷运安眠药,而吃的剂量吓死精神病人而她自己依然圆睁两眼睡不着
的琐事。我读得心惊肉跳,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放这股子血。面对文坛的一片腐奥
冲天,写这样的散文难道不是自戕么。

    女人真是独有她们的弥天大勇。

    辛欣大概不会暗想去找一位医生。

    而我们,我们的悲剧在于永远不承认面前的已是那一个地场,不承认已经看见
敌人,不承认已经进入决战——不承认自己就活该接受至今为止的人生形式。

    我总是顽劣地坚信:我应该有另一个形象。我总是触摸到自己体内那一直接兵
不动的、另一个更本质的可能性。

    夜色变深时如同一笔溶开的蓝彩,人无法发觉它变换的动作。黑暗还是一样抽
象又一样贴近的黑暗,但颊上肩上罩着的夜,分量悄然重了。

    无论是辛欣的锐利的嘶喊,向猪狗蛆虫坦白她不能安眠;或是苏菲式的冷眼遁
世,坚信此时此地不是战斗,在这冷暖相加的重夜里都没有意义。黑漆暗夜渐渐透
明了,在休息的眸子里。我喜欢在这种时候面窗坐着,让夜的流动黑风洗涤自己,
让自己心中的宁静溶淡它。渐渐地自然又与我和解了,我用最小的音量听着冈林的
《遥远黎明》,觉得自己浪迹在一幅广袤的白色迷图之中。

    犹豫的是,究竟去不去找那个医生呢,这是一件难办的事。

    用冷静的、老谋深算后的想法去找那个医生,连一片药也讨不回来,更不用说
获得一张丹书铁券了。撒疯去吗,煽动自己吗,倾诉一切喊出深藏的机密和凶险,
然后让那陌生人判断吗?我不是贱卖的巴扎,也不是演员。

    还是自我治疗吧,我会思想,用我人生的三大陆思想。由于潜入得太深了,我
闭上眼那儿块土地便霎时栩栩如生。西北回民在殉教时从来不挑拣战役大小。莽莽
墓地里掩埋的尸首,怎么死的都有。蒙古牧民在冬季的雪坡上疾驰套马,若是摔下
鞍子,谁也不会嫌瘸子又多了些。新疆从远方的和阗朝拜阿撒·吾克甫的乞丐倒毙
在沙漠边缘,风干以后和汉唐墓葬主人有什么两样呢。喀什和吐鲁番的姑娘照样用
蓝草染绿眉毛,终日唱她们散漫的歌。关键在于我的体内有一种机能,它在消化和
转化这些他乡异事时,能让血管骤然热烫起来。最后汹涌的血恢复平息,感觉如大
病初愈。

    这种疾病和健康的循环,我猜医学界还远远没来得及涉足。如果加油补上几本
打基础的小册子,我自信可以拿一个医学学位。

    治我的药只有我自己知道,确实如此。

    而且不止自救过关,我深知还应该感谢生话的另一面——那就是由于这里存在
一个中介,存在清夜静时的黑暗自然,我的采补还获得了贵重无比的一份灵气。

    难怪近来总感到神清目明。

    暗自测度时,我不敢相信地发现自己更强壮了。

    这种强的感觉,别人是不会想象的。在近一两年,尤其在笔下流出的文章中,
我喜悦地读到一种新鲜的坚决和从容。从揖别民族研究所,我随笔一划已经写了近
20篇散文。重读时我惊异得自问,你们是谁送来的客人呢?

                   ※      ※      ※      ※      ※

    暗寂中无人回答,只是纸面上升出的一丝气息和窗中涌入的夜簇交融溶汇着。
我深深呼吸了一次,顿觉得丹田印堂都一派清明。

    窗外室内黑已泛白,夜己熹明,那迷茫无限的迷图亲切而可信赖。冈林一曲终
了,尘世悄无一声。像一场始病终愈,像一次起承转合,像一篇小文首尾终于呼应,
像一枝竹子拔节完毕,像一叶小舟泛过海洋——我又一次目击了自己生命的过程。

    像一种特异功能者的内视。

    散文,诗,绘画,捕捉音乐,也许艺术的创造诞生也是这样吧,当那个人(再
说一遍,他只能属于某类而不能属于酱缸蛆坑般的中国文坛)已经被逼到了岸边,
当冰冻的潮腥已经溅湿他的两腿,当他微微有了一种殉死的决意,然后大步迈下滩
头,漂上夜海的迷路以后,真正的艺术之星就在彼岸为他冉冉上升了。

    当然,这夜海黑暗无边,这迷路曲隐无限,渡得过去与否,沉死或再生与否,
都是不能预料的事情。无论如何,还是有一点冒险的滋味。
    我毕竟喜欢冒险,所以我常做这种独自的渡夜海的功课。

                                                       198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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