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史                  


                           守  密


    乾隆皇帝,这个自称盛世君主的人,发现了在大西北的某处藏着一个对手。
    他是个精明人,他觉察出,奏折里缺少他要的东西。他讨厌手下那些残民贪污
的大官,因为那些人在西北的黄土沟里疲于奔命,和对手打了半年仗也没有知己知
彼。

    他觉得这个对手古怪。

    这一年他正要跨进皇清极盛世的大门坎,他不能容忍草民中出现新奇的怪物。
他在前些年处死了漂洋过海出国旅行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广东家乡的“出国犯”梁
某。而西北的一个黑影却无法被他斩决——他感到这是一个组织。

    清查在乾隆本人追逼下,进行着。

    于战前修理石峰堡的马正芳、马廷秀二人一经见于下奏,乾隆立即追问:“马
正芳、马廷秀已被阿桂等飞饬查拿,现在曾否拿获?作何审办?”

    张文庆阿訇之子张太等二人先在通渭被捕,后来义军扑城时知县王慺因为害怕,
放了他们;乾隆怒斥:“若虑其抢夺,亦当即于正法,何得辄行放送?”

    固原有马升贵者,为生计挖窖喂养牲畜,被疑为破城藏兵,捕后追究不已。乾
隆一直问至点滴,居然查出马升贵与田五阿訇熟悉之事,后来斩马升贵等三人,充
军烟瘴五人。

    田五、李可魁殉教日早。乾隆追问:“该二犯尸身,阿桂、福康安曾否亲自验
明,将伊锉骨扬灰?”

    乾隆读甘官奏折中有供词曰“马明心于四十六年正法后,我听得河州有他几个
徒弟,伏羌也有他徒弟”,马上嘱咐:“留心细访河州、优羌二处马明心徒弟系何
姓名,共有几人,从前从何办理;详悉具奏。”

    田五阿訇之兄田友被俘,乾隆指示:“详悉研鞫,务得确情。”

    乾隆于各起事首犯或押入京、或已被杀之后,还嘱咐甘肃阿桂等,要他们在俘
虏中搜查“平日通同商谋,足备讯问者”,为获得新线索,“复加严鞫”。并且感
叹说:我不过为着甘肃永远宁谧,你们地方官自当能体慰我心。

    哲合忍耶的宗教组织,如飓风中的一株嫩树,被摇撼撕扯,几几被连根拔除。

    第一个危险濒临暴露边缘的案子,是秦州密尚德打刀运往伏羌一案。

    官吏追查极细,包括刮刀、铲刀、裁刀长度;是否确系“口外刮香牛皮所用”;
运往伏羌可赚钱数;密姓回民根源及密尚德之母改嫁伏羌马家始末——最后发现起
义军营中有一个“密姓回民;年约二十余岁,随贼打仗,其父密阿浑现在秦州”!
这样破了密家与义军的关系秘密。公家判断:“秦州必另有党羽”。黑手立即伸向
陇南,这是哲合忍耶在清查中的一个紧急的危机关头。

    密阿訇,据曼苏尔写本:

        道祖太爷首次到秦州(今天水市)时,遇到了密阿訇和吴阿訇。他俩
    带着自己的教众来会见道祖太爷…….他们走后,太爷对众门人说:“密
    阿訇是一位清廉的学者,吴阿訇是个内污的人,不可误认!”……后来,
    密、吴二人被捕入狱了。……密阿訇凛然说:“一切事都是我干的,与他
    没关系。要杀便杀!”密阿訇壮烈殉道了。

    牛皮刮刀一案审查得细而又细。公家虽然诬以“打造军器”,但实际上案情仍
然酷似一铁匠生意。向公家告密的“乡约”吴耀先,无疑正是曼苏尔作品之中的吴
阿訇。这样———互不相干的公私两大史料,仅仅在此案上完全吻合。密阿訇在追
查之下,把口供纠缠于打制刮刀一事之上,始终没有吐露哲合忍耶教内组织的一个
字。

    再一次危机,是乾隆皇帝本人注意到了口供中有句“黄胡子阿浑、哈掌教俱是
马明心徒弟”,而且发现了所谓“黄胡子阿浑籍隶灵州”。于是可怕的魔爪突然伸
向灵州——这个隐忧未叛的另一个哲合忍耶中心。皇帝直觉不同寻常,灵州公家确
认:“黄胡子是称呼不是姓氏。灵州回民并无黄姓,止有王成仁从前系新教阿浑,
于乾隆四十六年当官具结,改从旧教。”

    这一刹那极其危险。灵州其它王姓哲合忍耶不知怎样忍住了恐怖。七巴巴、盖
兰达尔巴巴(又称洪乐府阿訇),都没有暴露。三年前被迫改信旧教的王阿訇无辜
被捕,“于司监病毙”,乾隆已经捉住的一根线,又悄然断掉了。

    恐怖中的甘肃(包括今青海东部、宁夏全境)回民中不仅有背教弃教者,甚至
父举子、翁举婿。在每一个飘扬过伊斯兰旗帜的地点,屠杀清洗都在进行。继底店
血案之后,阿桂总结:

        通计节次拿获正法、及打仗杀死贼回共八千余名。又,李侍尧、刚塔
    等歼戮逆回妇女一千余名。此外尚有各州县拿获正法、并现在监禁候讯应
    行正法人犯一千余名。

    有数的遭难者已达万人以上。妇女幼童除底店已经流放为奴的一千九百余人外,
石峰堡以及各州县逮捕的回民妇女儿童“尚有二千六百余名口”。她们也沦为奴隶。
与底店合计,哲合忍耶的女人孩子被充军为奴者,人数约在五千以上。

    公家血洗过的地点如下:

    小山、海城、底店、石峰堡、马营、官(关)川、草芽沟、老鸦沟、蔡家堡、
乌家坪、朱家河、大马家庄、白马庄、马家堡、糜子滩、鹰窝石。其中公家大臣福
康安在血洗后亲自监视巡查过的地点有:小山、关川、糜子滩。抄查没收回民田产,
公家统计:“山川、水草、荒、熟地共五万一千四百三十三亩六分零;瓦房、土房
共三千八百三间,土窑六百一十五处。”哲合忍耶清真寺虽然三年前已经全灭,此
次又查出七十三间,全部拆毁。

    这是一种极限的恐怖。回回雄无下场,奸亦无下场。即使叛卖者也几乎全数被
杀了事。回民马得周举报亲生儿子马连举、侄子马良臣、马良得。苏德首出女婿马
彦。黄进章密告外甥吴进宝。石峰堡决战之夜,石峰堡出了一个企图倒戈以自救、
向公家建议由他劫持张文庆阿訇献官求赦的叛徒马见几;乾隆命令“妻子亦当发伊
犁给兵丁为奴”,马见几本人“永远牢固监禁,遇赦不赦”。

    我感觉到了,但我不可能构拟那恐怖的具象。我也不相信乾隆四十六、四十九
年以后的多斯达尼能够想象。哲合忍耶在那一年里承受的乃是整个中国的罪孽。翻
阅着中国士大夫们平心静气地编纂成的一部《钦定石峰堡纪略》,我不能理解为什
么如此的罪行实录能够传世。难道神真的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终极目的,才选中了哲
合忍耶来忍受苦难么?

    但是秘密依然并未泄露。

    张文庆阿訇,这位草芽沟张夫人的侄子,这位在宗教和血缘两面都与哲合忍耶
难舍难分的农民,这位乾隆四十九年圣战的主帅,虽然被公家“反复究诘”,但是
坚持“匿不供吐”,“坚不承认”。在亲生儿子张太(泰)殉难、关川同学中伏羌
马得建、田五、黄胡子阿訇、哈掌教、密阿訇等人都已被害的形势下,他不仅不供
出伊玛目·阿兰·穆宪章,也坚持不供出盖兰达尔巴巴等所有著名的关川穆勒提。
张文庆是哲合忍耶第一个被押至热河处凌迟刑的殉教英雄;他以他的坚贞和鲜血,
维护了圣徒马明心和张夫人的荣誉。

    哲合忍耶的中核部分一直隐藏着,忍受着一切一切,顽强地坚持沉默。在疯狂
的屠杀和唯有就死的现象之下,清查与守密的较量一直进行到很久以后。战争善后
策结尾时,公家承认了这一较量的失败。陕甘总督福康安奏:

        若言各属必无马明心徒弟,臣亦难以尽信。

    乾隆赐福康安诗一首,形象地说出心事:

        善后犹应慎筹划,
        听无声勉视无形。

    他明白:对手就在这片无声无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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