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幕 第二部 混浊的江水打着漩涡向下游滚动。飘浮在水上的几节枯枝一会被扯进水里一会 被抛上水面,跌跌撞撞地向远处游;江心里的几艘上行货船像上了年纪的牛,吭吭 哧哧地走得缓慢艰难,把几缕黑色的油烟吐向江面。 雨细如丝,造出迷迷蒙蒙的雾,雾把对面的武昌城和那座久未修葺的黄鹤楼罩 得一片模糊。 “达志,这回没时间让你游览汉阳和武昌了。”卓远眯眼望着江面,语音滞重。 “以后再来吧,卓远哥,这次哪有心情?”站在旁边的达志急忙接口。 “唉。”卓远叹口气,不再说话,两人重又默然望着江水。 达志是四天前到达汉口的。卓远的叔叔是昨夜断气的。今天早上,两人赶来棺 材铺拉预先定做好的棺材,棺材铺老板要图吉利,非要等太阳升起时分才让棺材出 铺,说这个时辰阴阳相平。于是便让马车伏在铺前等,两个人信步走到这长江边上。 在这里看着浩荡的江水,卓远这些天来一直揪着的心才稍稍有些放松,他这次来到 汉口以后才知道,叔叔的死,原来是因为坐了汉口的监狱。叔叔任教于一所师范学 校,一年前因到湖北新军中的“群治学社”演讲,被当局指为企图煽动哗变而逮捕 入牢,原本就常咳嗽咯血的叔叔,在狱里病情迅速加重,后来当局看他有死在狱里 的危险,才把他放了出来。 “织机都包装好了吧?”卓远扭头问。前天上午,他带达志去卖机动丝织机的 商号,把织机买妥了,而且当场拆开包装,试了试,一切都很理想。 “都好了,装机器的马车也订了,只待叔叔的遗体入棺,那边就也装车,我想, 晌午时分咱们就可以出城。” “你昨天去包装机器时,看到商号隔壁的那个制糖厂恢复生产了没?”卓远一 时想起前天上午同达志去买织机时看到的那桩砸厂事件,又关切地问。那天上午, 他们正在商号看织机,忽听隔壁响起打砸东西的响声和哭声,出来看时,方见隔壁 的一家小型制糖厂被一伙警兵砸得四处冒烟。卓远悄声打听缘由,方明白半月前税 局头头因娶儿媳来向糖厂老板借钱,老板说没有,于是惹下了这场祸。 “还没呐,”达志答,“昨日还能听到那老板女人的哭声。商号的人说,糖厂 要恢复生产至少还得两月!” “到处都是这样!”卓远又默然望向江面,江面上有两只白羽鸟儿在飞,间或 地,乌们会飘然落向水面,在那儿站了不动,任凭波翻浪涌。 “达志,你说,人们活在世上,最基本最自然的需要是什么?”卓远看着江水 问。 “吃和穿。”达志答完,茫然地望定卓远,不知他何以忽然问这个,“当然, 还有住的房屋。” “那么,作为把人们组织起来的社会、政府,自然就应该关心吃的、穿的、住 的这些东西的生产,一个漠不关心这种生产甚至破坏这种生产的社会和政府,难道 还有存在下去的价值?”卓远望定达志,似乎在等待他回答。 “这——” “我想,它的死期大概不会太远了!不会太远了……” “卓先生,老板让装棺了。”马车伏这当儿跑过来喊。 “达志,我们也该为这个社会准备棺材了!”卓远边走边拍了拍达志的肩膀。 达志蓦地打了个冷颤,慌忙扭身看了看四周。四周无人,只有身后的江水在叫, 近乎呻吟…… 一路顺利。 大约是由于前边的马车上装了卓远叔叔的棺材,人们把后边马车上的东西看成 了死者遗物,所以从汉口到南阳途中,无人来找麻烦。 回到南阳时是个正午,达志先帮助卓远把他叔叔的遗体埋入墓地,随后便开始 安装机器。 机器是两天后全部安好的。安好试机的那个晌午,动力机一响,附近的邻居们 都被这种意外新奇的机器响声所吸引,纷纷跑过来看,一时尚家院里站满了人。这 是南阳人第一次见不用人蹬就可以织绸织缎的机动织机,它那巨大的轰鸣和快速的 投梭动作令人们啧啧称奇。 达志的心里在那一刻感到了一种满足。 接下来,达志便开始教妻子顺儿和另外两个女工照看织机,教儿子小立世管理 动力机。 机动织机启用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夜色刚刚贴近房檐,达志便进堂屋点亮了香 案上的蜡烛,对着爹爹的灵牌跪了下去。站在达志身后的小立世,也学着爹的模样 跪下朝爷爷磕头,三个头磕罢,达志抬起脸喃喃说道:“爹,你一直挂虑着要买的 机动织机终于买到了,是两台,都已经安好试过了,机子很好用,织得很快,一台 差不多顶人工织机四到五台,而且织出的绸缎要比人工织的漂亮。只要有这两台, 我就能赚钱买更多更好的织机,我会让尚吉利大机房很快兴旺发达起来,要不了多 久,我还会让咱尚家的出货重新称霸四方,我们的绸缎早晚会再获‘霸王绸’的美 誉,爹,你放心吧!……” 苦了你了,孩子……一个苍老的声音分明在达志耳旁响起,父亲尚安业的身影 渐渐在香案上浮现,他依旧捧着那杆白铜水烟袋,只是身上仿佛披着席片。 “爹,今黑教我发动机器么?”跪在身后的小立世这时叫道。这叫声赶走了达 志眼前父亲的影像,他俯身又磕了一个头,这才转对立世说:“起来吧,我们去机 房。” 机房里,那台动力机静静卧在那儿,达志翻开说明书,正要给立世讲述动力机 各部件的名称和用途,却听立世喊了一声:“娘,你在那儿做啥?”达志扭头看时, 才发现顺儿正蹲在一台织机旁默默流泪。“咋了?”达志问。 “我……在想……绫绫……”顺儿抽噎着说。 达志腿上的筋骨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他摇晃了一下便也倏然蹲到了地上。小绫! 这些天他一直不让自己去想女儿,每当脑子里稍一闪小绫的身影,他便急忙摇头把 她晃走,他知道他一旦想开了女儿就很难做成其它事情。他把她的影像死死关在脑 海一角的一个洞里,但现在妻子用这句话把那洞门轰然打开了,他看见绫绫哭喊着 从那洞里奔出来。 爹——为啥不要我了?…… 爹——你尝尝这糖人,甜吗?…… 爹——我长大了要像盛姑姑那样织绸…… 爹——你想我么?…… 说明书从达志的手中飘落在地,他捂上眼睛,久久地无声蹲在那里…… 天还没有晌午,泰古车糖公司庆祝开业一周年的酒会便已开始了。那位蓄着短 髭的英国老板,举起高脚酒杯,不断地和邀请来的宫府、军界、商界的要人们碰杯。 泰古车糖公司是英商在南阳开办的第一家公司,经营的又是人们需要的白糖和美孚 石油,所以很受看重,今天应邀而来的客人也就很多。 云纬坐在晋金存的身边,只是象征性地举举酒杯。她既无喝酒的嗜好,更无喝 酒的心绪。她原本是不想来的,无奈晋金存说不带夫人不合规矩,坚持要她来,她 只好屈从。云纬把散漫的目光由室内移向了窗外街上。 这是一幢临街的二层楼,酒会在楼下的大厅里举行,街对面便是泰古公司的店 堂,云纬坐在靠窗的地方,目光在街面上懒散地无目的地游动着,忽然之间,她的 双眸一定。 达志!——尚达志正站在街对面的店堂门口。他来干什么?应邀作客?不像! 站在店堂门口的尚达志不时向对面的酒会大厅望一眼,他自然没有看见云纬, 他只是在等待酒会结束了好买柴油。因为带动织丝机的动力机要烧柴油,他如今成 了泰古车糖公司的老主顾了。今日来得有些不巧,店堂的职员们都在参加酒会,他 只得等。 他把放在推车上的油桶取下,便蹲在车前掏出旱烟袋装烟,如今,达志也已经 学会吸烟了。 “走快点!”达志身后不远处响起一声男人的催促,他扭头看时,见是一个男 人领着一个女孩向这边走,两人都用背笼背着时鲜青菜,父女俩背负的重量都不轻, 都伛了腰挪步,女孩背的重量显然超过了她的体力所许可的限度,走得十分吃力, 于是男人便回头催:“走快点!” 这当爹的也真是,让小孩子背这么多,压伤了咋办?达志边吸烟边在心里说。 那父女俩渐渐走近,达志听到了一轻一重的喘息,他有些不忍心,刚预备扭脸不看 时,却听到那头发披散遮住了小脸的女孩带了哭音喊:“伯,俺背不动了,俺想歇 歇。” 这声音令达志的心脏骤然停跳,天哪,是小绫!女儿那细弱的声音他太熟悉了! 他像被火烫住了一样从地上跳起。 “咬咬牙走吧,这正是菜摊上要菜的时候。”那男人还在催着的时候,达志已 经几步奔到了女孩身边。现在看清了女儿那纤弱的身子,他猛伸手从女儿背上取下 了那沉重的背笼。 猛然被摘走重负的小绫有些吃惊,以致她抬起满是汗水的小脸的第一霎,并没 有认出面前站的人是谁,她只是瞪着乌亮的双眼看。 “你这人真是,我们急等着回去让菜上市——” “爹——”小绫凄楚的喊声将她公公的话音冲断,她认出了达志,她不管一切 地向爹爹怀里扑去。 “小绫、绫儿、绫绫……”达志紧紧把女儿那淌着汗水腾着热气的小身子搂到 怀里,心疼得泪水盈满眼眶。 小绫的公公——那位姓董的菜贩,这时才明白碰见了谁,才急忙放下背笼,尴 尬地过来叫:“哦,是尚家弟兄。” “孩子这样小,你竟能忍心——?”达志瞪了眼叫。 “嗨,嗨,家里没人手,每天头晌都要去城外背菜,你说……嗨……”姓董的 菜贩红了脸,语无伦次地解释。 以达志这刻心中的那股气劲,他是真想立刻就拉了女儿回家的;但他明白,他 不能那样做,当初自己已同人家签过契约,使过人家的银子,绫儿已同董家的儿子 成过娃娃婚,已是董家的儿媳了。如今拉她回家,于理于俗都站不住脚,会受人责 骂的。噢,绫儿,爹让你受苦了,是爹不好,是爹不好呵! “绫绫,饿么?爹给你买豆腐脑喝。”达志抱起女儿向旁边的一个卖豆腐脑的 摊子走去。到了摊旁,达志从口袋里摸了零钱递过,端起一碗便用羹匙舀了要喂女 儿,可满脸泪水仍在抽噎的小绫不喝,只呜咽着问:“爹,你为啥不要我了?是嫌 我在家不勤快么?是怕我学不会织绸吗?是看我花零钱多——” “不,不是……孩子,你喝点吧!”达志摇着头,泪水也同时被摇了出来。 “爹,那让我回家吧,回家吧……”小绫摇着爹的手哭着恳求。 “绫绫,你已经是董家的儿媳——” “爹,那你为啥要送我当董家的儿媳?为啥?他们说你是为了要银子,是不是?” 达志的心一颤,泪就大串大串地涌了出来,他知道他没法对女儿解释清楚。 “爹——”小绫用力抱着爹的脖子,把自己的泪脸向爹脸上贴去…… 一直坐在酒会厅里望着达志父女的云纬,那一刻扭过了脸,猛端起酒杯,仰头 一下子把杯中的红葡萄酒倒进了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