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幕 第三部 云纬这些天开始发慌。 前些日子为了宽慰达志,为了让他从那场劫掠中挺过身来,不至于被那场灾祸 击倒,她主动约会过他几次。约会时,一看见达志那副失魂落魄痛不欲生的样子, 她就忍不住总要把他搂到怀里,眼见言语的解劝效力不大,她便只好用出了女人们 安慰男人的最好法子。那法子还真有效用,竟渐渐使达志的精神正常了起来。但她 没料到,那不多的几次肉体接触竟然会有了结果! 发现自己身子的变化是在上个月。经期的最初推迟并没引起她的注意,过去也 有过推迟几天的现象,但半月之后仍无半点讯息加上呕吐乏力,使她开始觉得不妙。 她毕竟是已经生过孩子的妇女,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不过为了证实,她还是包上头 巾只露两只眼睛借出门给栗府买菜的机会,去南关一个陌生的坐堂中医那儿让他给 号了号脉,号脉的结果是“喜脉”,和她的预感一致。这一下她不能不慌:一个寡 妇忽然怀了孩子,你将怎样对周围的人分辩?四周围的舌头将会嚼出多少咒语?你 如何能经受住那许多双眼睛的查究? 咋办?去找达志商议个主意?他能有啥好主意?他有妻子,又没法立时娶你! 再说他家织丝厂的被毁已几乎把他压垮,你如何能再拿这些烦心的事去往他的肩上 压?他已经够苦了,这件事不能再让他知道! 那么就想个法子把孩子打掉?先不说打孩子要买药、找大夫,走漏风声的可能 性很大;也不说万一打得不顺利自己身子受亏;就说能够保密能够顺利,你就能忍 心?这可是达志的孩子呵!你能为晋金存生个孩子为啥就不能为达志生个孩子?你 不是天天都在想他吗?他不是说为了他一切都可以舍弃吗?你不是在无数个梦里已 经为他生过孩子了吗?这是他的骨肉,孩子长大肯定像他,到那时你看到孩子差不 多也就等于见到了他!不,不能打掉! 可你怎敢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是一个寡妇!人们理所当然地要问你这孩子的 父亲是谁,你敢说出来?你的名声怎么办?就说你不要名声,承银和这个出世的孩 子还要名声哩,他们还要在这世上过日子呵! 必须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这些天,云纬就一直在发慌地想着办法。 晚饭后,云纬在栗府的厨房里忙活完,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双手一边又倚在洗碗 池上发慌地想着这事的时候,栗温保的马伕蔡老黑进厨房去泔水缸里舀泔水饮马。 蔡老黑今年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脸黑多皱,但腿脚勤快心地颇好,平日马棚里活 儿干完,就常来厨房帮助云纬做点杂事,所以和云纬相熟。他进屋看见云纬双眉皱 着的样儿,就含了笑问道:“咋,碰见啥不顺心的事儿了?是啥活儿做不及了吧? 要我来帮忙吗?” “没,没啥。”云纬回过神来,勉力一笑。 “噢,对了,”蔡老黑舀完泔水,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叫,“昨日我随栗大人去 南召,那里的官人们拿出不少柿饼让俺们吃,我顺手给承银带回来几个,呶,你带 给孩子!”边说,边就从怀中的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纸包,递到了云纬手上。 “你又给他带东西。”云纬有些感动,这栗府大院里,平日愿和儿子承银说话 玩玩的,只有这个老黑了。 “外气啥,他还是个孩子嘛!”老黑挑着水桶往外走,到门口时又扭头说了一 句:“有啥事儿忙不过来,要我帮忙,喊我一声就是!” “哎。”云纬漫应一声。帮忙?她望着老黑在暮色中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突 然一动:帮忙? 一个她过去从未想到过的念头突然在脑里一闪。但几乎在这个念头刚一闪过的 时候,她就厌恶得急忙把头摇摇。 你怎么能往这上边想?她嫌恶地用手指拧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使那里起了一阵 尖锐的疼痛。你嫌你的一颗心还没有全被撕烂吗?你嫌你受的屈辱还少么?马伕, 跟一个马伕?两团浓浓的羞恼的红云升上她的脸。周围的人会咋看?会不会把你看 作连一个像样男人都找不来的饥不择食的寡妇?但是不这样又能咋办?难道真要把 他的孩子打掉或者让他的孩子在众人鄙视的屈辱境况中出生么?…… 呵,达志,我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当她向自己的住屋走去时,那个念头又胆怯而执拗地从什么地方溜进了她的心 里…… 蔡老黑清扫完马棚,又给马槽里续了草之后,便脱了鞋往棚子一角的床上一躺, 跷起腿在那儿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儿,悬空的那只脚很自在地左右晃荡,整个身子沉 浸在舒服之中。 老黑对自己的日子很满意。他早先给内乡城一家大户喂马,后来因受不了那家 主人的欺负打骂,便跑到伏牛山栗温保那儿干起了民军。到民军不久,他就做了栗 温保的马伕。由于他勤快加上有喂马的经验,栗温保的两匹坐骑被他喂养调教得很 遂心意,所以很得栗温保赏识。有一次去淅川打大户,对方的一个家丁藏在暗处举 枪向栗温保瞄准,站在后边的蔡老黑先发现了这个险情,那一阵再喊叫已经来不及, 他便扬鞭猛抽了一下栗温保的坐骑,那匹马一惊蓦地跳起,使栗温保差一点落了马, 但也因此使得对方家丁的那颗子弹扑了空,为此事栗温保很感激老黑,自己做官后 便把他带进了府里。老黑对生活一向不抱很高的希望,只要有东西填饱肚子有衣服 穿有个地方睡就行,而这些栗府都已经给他提供了,所以他心里很满足。 蔡老黑哼曲儿正哼到兴头上时,忽见云纬捂了一只眼走进了马棚,他一怔,急 忙从床上坐起来问:“承银他妈,你这是咋着了?” “快,我眼里刚才不知是飞进了草屑还是砂子,磨得好疼,你快帮我看看!” 云纬径走到床边坐下,把脸伸到了蔡老黑面前。 老黑闻言急忙跳下地,从窗台上端过风灯,一手端灯一手去翻云纬的眼皮,可 临到手指去挨近云纬那白皙的面孔时,又有些迟疑犹豫。老黑长这么大年纪,一直 过着安分守己的光棍生活,还从未用手去碰过女人的面皮哩。 “快呀,我眼睛好疼!”云纬睁着另一只眼催。 老黑只好抛开犹豫伸手去翻云纬的眼皮,他那粗糙的手指一触到云纬那光滑细 腻的肌肤就开始有些发抖。云纬的眼皮好难翻,云纬呼出的甜香气息也令他的心跳 有点加急。好不容易把眼皮翻开了,却根本看不见那草屑或砂粒在哪里,他急得出 了一身汗。云纬好像也忍不住眼疼,哎哟了一声猛站起身,一下子把老黑手上的风 灯撞落到地。棚子里顿时一片漆黑。老黑慌张地弯腰去摸风灯,不防又撞到了云纬 身上。一定是撞疼了什么地方,只听云纬又哎了一声便倒在了他的怀里。他吓得不 知如何是好,对怀中云纬的身子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就那样呆立在那里。“老黑, 没想到你的心眼还挺多,会变着法子把我抱你怀里。”云纬这当儿低了声说。 “不,不是,不是……”老黑不知该怎样分辩,慌得想把云纬推出怀,却又怕 她倒下去。 “唉,也罢,”云纬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既是对我这样有意, 我也就遂了你的愿吧。只是我不喜欢胡来,你要明媒正娶才对!” 蔡老黑听了前边一句话,吓得忙准备分辩,及至听完后一句,却又一下子惊喜 地瞪大了眼:“明媒正娶?这么说你愿跟我——” 老黑的话未说完,感觉到自己的脸上被亲了一下,他的心忽悠一下提起,在胸 腔里摇摆起来,浑身也轰然变得燥热难耐。对女人老黑心里何尝没有想过?但想了 大半辈子却从来没有如愿,如今他对找女人结婚成家早已绝望,他常说凭自己的长 相和财产,只有等下一辈子了。没想到云纬这样一个长得像天仙一样的女人竟会愿 意跟自己,看来,我老黑碰上好运道了,好运道呵!…… 云纬刚一走出马棚,身子就软软靠在了一棵树上。她的双眼久久地望着暗黑的 远处,眼眸里是一种苦涩的平静。地上的一切都瞒不了你的眼睛,老天爷,但你会 饶恕该饶恕的吧?这是达志的孩子,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生下来…… 栗温保第一次听见老黑说他要结婚时并没用心去听,以为他是在说别人结婚的 见闻,及至听见他又说一遍,才惊诧地问:“你要结婚?跟谁?哪个女人?” “哩嘿,是承银他妈。”老黑笑得很有些自豪。 “承银他妈?盛云纬?她愿跟你?”栗温保有些意外。 “是的。”蔡老黑肯定地点头,“是陈妈从中说合的。”陈妈也是栗府的佣人, 让老黑去找陈妈正式做媒,也是云纬的主意。 栗温保喊来陈妈一问,得知确有此事,并不是老黑白日做梦,这才叫道:“好! 你老黑跟我这么多年南征北战,是该安个家享享福了!说吧,你想啥时候办喜事, 办了喜事后有些啥子打算,以后还愿在府里干吗?” “俺想近日就办,办完我愿告老种田过日子,在百里奚村买两间草房和几亩薄 地。”老黑有这番打算,自然也是云纬促成的。 栗温保因对老黑心存感激,故立时就应允了,而且破例地赏给了老黑二十个银 元。草绒听说云纬要同老黑结婚,先有些不舍,觉得云纬嫁老黑有些太亏,后想想 云纬、承银母子二人过日子也真作难,总在府里帮佣也不是长久之计,就也收了劝 止的心,拿出十个银元送给了云纬。 那老黑身边原本也积了些钱,得了栗温保的同意之后,就按云纬的交待,到百 里奚村买了三亩地和三间草房外加一个小灶屋——云纬家原来的老屋早已倒塌,宅 子也已被邻人占了。 十来天后,几件简单的家具买好,云纬和老黑就带着承银,在一个凌晨悄悄离 开栗府,去了百里奚新买的屋里。没有举行什么婚礼仪式,只是在当天晚上,云纬 炒了几个菜,热了两壶酒,让老黑痛痛快快喝了个大醉。 待承银睡下,又把醉得人事不清的老黑扶到床上之后,云纬一个人走出了屋子。 时辰已近子夜,四周很静,几颗星星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夜风偶尔摇一下近处的槐 树枝头,发出飒的一响。云纬面朝城中尚吉利织丝厂的方向,默默把两手伸进上衣 之内,解开了这些天一直束在腹上的一个白布带子,任自己那已显出不同的腹部恢 复了原样,口中喃声说道:达志,你知道我这是为了谁?为了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