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幕 第三部 “祸不单行”这话看来说得确有道理,正当尚吉利织丝厂新厂房的墙砌成,梁 立好,要开始架椽定箔盖瓦时,一九一九年春末的大雨来了。往年的大雨多是在夏 秋之间下,今年的大雨竟然一下子提前了这么长时间,而且来势凶猛,持续不停。 淅川县连下三昼夜,造成丹水横溢,一片汪洋,平地行船;内乡县仅夏馆一地,就 淹死三四百人;灌河口的范庄,共有五十二户,被洪水冲走三十八户;靠白河的刘 村街全被洪水卷没;白土岗街水深数丈,大街行舟;南阳城的瓢泼大雨连下一天一 夜外加一个早晨,从城墙上远望卧龙岗,中间如隔着一个湖泊,城内所有的街道都 水深及膝。 大雨猛扑在尚家那些刚刚砌起的没有任何遮盖的墙上,狠狠地撕扯着推晃着, 新墙经不起这番可怕的折腾,又开始相继倒塌。 达志傻了似地蹲在老屋门口,绝望地看着那些墙轰然倒下,听着随了墙倒木梁 被折的骇人声响,每倒下一堵墙,每折断一架梁,他都要猛地用手捂住耳朵,闭了 眼呻吟着叫:天呐,天呐,你难道一定要把我尚家往绝路上逼?…… 当雨停风住,达志绕厂看了一遍又被大雨洗劫一次的厂子后,他像被骤然抽走 了筋骨那样地软在了那里。完了,这下是真的完了,几乎所有的墙都倒了,梁都折 了,不少的砖碎了,石灰被冲走了,手里的那部分流动资金早已经花完,现在还上 哪里去弄钱再重新开工?完了,看来老天爷也不想再让尚吉利重建,那就罢了!罢 了!爹,家业到底在我手上断了,断了,你骂吧,我没有办法了…… 他捂了脸,瘫坐在一堆浸在泥水里的砖头上,无声地抽噎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了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抚得那样轻那样柔, 那每一抚里都含满了安慰,他在那手的抚慰下抑住了抽泣,他以为是顺儿不顾伤疼 起了床,慢慢抬起了泪眼:面前站着的竟是云纬! 他只看了一眼云纬,便又把头埋进了双手,哽咽着叫:“我完了,完了,织丝 厂完了……” 云纬无语,只从身上掏出一方手帕,塞进达志的手里。 大雨刚开始下时,云纬的心就飞到了这正重建的尚吉利织丝厂里。她前一天进 城给老黑和儿子买鞋面布时,曾远远看了一阵尚吉利正建着的厂房,她知道没有上 瓦的新房,最怕这种急雨浇泼,雨刚一停,她就借故进了城,路上有几处她都是膛 水走过来的。果然,她担心的事发生了,厂子又成了一片废墟! 太阳到底晃出了身子,但仍有流云不时相缠,使它下泻的光时断时续。街上有 人向这边指划,不过当云纬扭头去看时,那些人又都急忙别转了脸。云纬这些年因 为心一直浸在恨、烦、愁、苦之中,脸上原有的那层柔和已经完全褪掉,双颊上两 眼里总是罩着厉色,所以使看见她的人总不由心头一缩,很少敢与她搭话。 “甭哭了,大男人坐这儿抹泪不嫌丢人?”云纬知道达志被这紧跟而至的打击 弄懵了,心中需要安慰,她也想把话说得柔和些,可因为已养成了说话冷淡生硬的 习惯,话一出口,仍是这样硬邦邦的! 达志被这句硬邦邦的话刺得停了抽噎。 “不就是这些墙倒了,梁折了?值得这样哭?不会再砌、再买?” “我没钱了,都花光了。”达志抬起泪脸。 “花光了不会再想别的办法?你当年为了祖业不是很有办法嘛,不和爱你的女 人远走,把女儿卖了,今日可以再卖人呀,你不是还有儿子、老婆?把他们也卖了 嘛!”云纬说着说着又想起当年自己的遭遇,火气不禁又上来了,两眼里开始发出 恨光。 达志的泪脸倏然间涨红,他又急忙把头低了下去,呻吟着说:“我完了……” “亏你还是个很早就识字的人,没看书上写过的那些话:‘天欲福人,必先以 微祸儆之,所以祸来不必忧,要看他会救’;‘倾险之人情,坎坷之世道,若不得 一耐字撑持过去,几何不坠入榛莽坑堑哉?’这些话,还是你推我去晋府后我才读 到的,你没读过?” 达志被这话刺得把头抱得更紧。恰这当儿,立世从一堵断墙那边走过来喊: “爹,盖房子的刘工头问,咱们家的厂房还盖不盖,他们还来不来上工?” 达志抬脸嗫嚅着:“待我——”云纬这时已冷然而干脆地截断了他的话:“告 诉刘工头,盖,要他们五天后准时上工!” “可钱……还没借——”达志有些着慌。 “你先回去换换身上的湿衣服,”云纬又把他的话截断,“睡下歇歇,五天后 我来帮忙!”说罢,转身就走。 达志嘴张开似乎想说句什么,却终又把双唇阖了。 蔡老黑领着承银从麦地里媷草回来,到村边一看见自家草屋里那黄黄的油灯光 亮,心里就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安逸和舒服。唉,活了大半辈子,到如今总算有个 家了,家里有了个疼惜你的女人,再不用过那种东奔西跑孤苦伶仃的日子了! 他捶了捶酸疼的腰,加快步子向家里走。到底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半天弯腰的 活儿做下来,是真有些累的感觉了,但他心里快活,走起路来还很有劲道,把一串 亮亮的脚步声早送进了屋里。 “快洗洗手脸!”云纬这时已把一瓦盆清水放在小院中的石头上。待父子俩洗 罢进屋时,热腾腾的饭菜已经摆上了小木桌。老黑满怀感激地看一眼正扯起围裙擦 汗的云纬,端起碗便大口吞了起来。 “累么?”云纬看着老黑问,声音里含着一股少有的温柔。 “不累!”老黑停止咀嚼,急忙摇头,“我想,只要几季庄稼收成下来,加上 我手上积存的这二三十个银元,咱们就可以再买个好宅院,再添几亩地,再买几头 牛,过上富日子了!” “哦。”云纬漫应一声,忙着从盘里给老黑夹菜。 饭后,一向寡言少语的承银就去西间屋睡了,待云纬洗罢锅碗收拾完院里的东 西同老黑进了东间睡屋时,西间早传来了承银沉沉的鼾声。 老黑坐在床边,慢腾腾地解着自己的衣扣。每天晚上,解扣脱衣服在老黑成了 一个难关。他总是待云纬脱衣钻进被窝之后,一口吹熄了灯,才摸黑把自己的衣服 脱下来。他害怕让云纬在灯下看见自己那赤裸难看的身子。他小时候父母双亡,无 衣无鞋,到处流浪,风刮雨淋日晒泥糊,皮肤黑得出奇;长大当马伕过东跑西颠的 日子,挑水、割草、喂马,这些粗活又使他的黑皮肤变得粗糙非常;如今,因为年 岁已大,身上的水分减少,皮肤又起了皱,这儿的皮肤皱成一叠,那儿的皮肤枯成 一把,老黑自己也觉着难看。特别是他看了云纬那雪白细腻丰润的身子之后,两相 一比,他更有些自惭形秽,不愿让云纬看见自己丑陋的身体,他怕她看见之后会对 自己恶心。 “老黑,有桩事我想同你商量。”云纬边脱衣上床边柔了声说。 “啥事?你看咋着办好就咋着办吧,不用跟我商量!”老黑嘴上答着,眼却在 看着云纬那失去衣裤遮掩的雪白晃眼的身子,心上顿时又涌来一股半是自豪半是庆 幸的激动: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竟然归我了,老天爷一定是匆忙之中把这事配错, 便宜俺了。 “承银他一个远房舅舅,要做笔生意,想向我们借三四十个银元,你愿借吗?” “三四十个银元?”老黑吃惊了,“咱们的全部家底不就是三四十个银元,都 借给他了咱日后咋添置家产?” “你不愿借就算!”云纬的脸子一冷,猛地躺下拉过被子盖上了脸。 “嗳嗳,你别生气呀!”老黑见状急忙俯身朝云纬赔着小心,“我又没说不借, 我只是有些心疼,既然你已答应了人家,咱借给他就是,我们大不了是暂时不添置 家产罢了。来,来,我这就给你拿!”老黑说着,急忙又掩好衣服,去墙角的一个 墙缝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把里边的银元哗啦一声倒在了云纬的枕头边,“都在这儿 了,你甭生气好么?” 云纬这时方慢慢抬起身,脸色缓和了些,一边说着“人家日后不会不还你”, 一边伸出两条光洁的玉臂,去帮老黑解着他的衣服钮扣。 “不,不,我——自己来。”老黑看看还在亮着的油灯,有些着慌。 “来吧!”云纬不由分说地伸手解着老黑的衣扣,“你那身子我摸都摸过了, 还怕我看见?”云纬早看透了老黑的心思,“不就是黑一点、粗一点、皱一点?我 不嫌!” 老黑心里一热,两只老眼里顿时有泪光在闪。 云纬麻利地帮老黑脱掉衣裤,在灯光下抚着他那瘦骨嶙峋皱皮丛集的身子。老 黑害羞地往床上一躺捂上了眼睛。结婚以来,老黑从不敢主动伸手触摸云纬,更不 敢主动开口要求亲热,长期光棍生活所造成的那种心理压抑,使他在这方面变得胆 小如鼠。两人结婚后很少的几次亲热,都是云纬先动手。今晚又是这样,在云纬双 手的轻柔抚爱下,老黑的身子慢慢摆脱了紧张和害羞,变得快活激动亢奋起来,捂 脸的手也一点一点放开,浑浊的双眸里放出热热的光来。 “想来吗?”云纬的声音极微。 “嘿嘿。”老黑不好意思地笑笑。 “过来吧。”云纬掀开自己的被子,老黑怯怯地挪了过来。云纬吹熄了灯,在 黑暗中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随后向老黑俯过身去,与此同时附了老黑的耳朵轻声 交待:“我喜欢在上边,我还喜欢你动作轻点。”…… 第六天早晨,云纬早早把那些银元包好,往裤带上一绑,跟老黑交待说这几天 要去承银他远房舅舅家看看,就急急出门往城里尚家走。到了尚家才知道,尚达志 由于这些天的伤心、操劳、焦躁,加上下雨时又淋了雨受了点凉,这几天一直在发 烧,眼下还根本起不了床。立世看着躺在床上的爹妈,想着泥水匠和帮工们马上要 来,正在屋里急得抓耳挠腮。 “不用着急,有盛姑我哩!”云纬拍拍立世的肩膀,“你先去安泰堂给你爹买 点退烧的药煎上,工匠们来了由我安排!” 话虽是这么说,可当云纬绕着倒塌得乱七八糟的厂子走了一圈,心里也着慌起 来,她哪里经见过盖房子尤其是盖工厂的事情?先干什么后干什么有哪些工种哪些 工序她一概不明白。可现在没有人可以依靠,只有自己来出头办了。要紧的是自己 得沉住气,别露怯,不能让工匠们看出自己啥都不懂。 立世出去买药的当儿,那个刘工头领着一帮泥瓦匠和帮工的来了。云纬定了定 心,迎上去说:“我想先听听你对于重建厂子的打算,看和我的主意能不能合起来, 我是立世的姑姑,他爹、娘有病,重建厂子的事先由我来管!” 那工头见云纬面色冷峻,像个有主见的女人,就把自己关于先清场地、后运料、 再砌墙盖瓦的安排说了一遍。云纬听罢,装作思忖了一会,点头说:“行,就按这 个顺序干吧。只是在清理场地时,工钱不再按天按人计算,而按清理的房间数算, 四间房一个银元,谁清理的多谁就得的多,谁清完四间我立时就给他一个银元,现 兑现!”云纬估计这工钱可能开高了一点,高一点就高一点吧,尚吉利织丝厂最害 怕的是丢失时间! 匠人们和帮工们显然都为这个工钱数目感到高兴,便不再像在一般人家干活那 样先蹲下吸烟歇息,而是争相进倒塌的厂房清理起来。立世买药回来,见工人们已 各各散开,很有条理很卖劲地干起来,便颇有些钦佩地看了一眼这个陌生的姑姑。 半后晌的时候,有两个棒小伙最先把四间房基清理出来,云纬上前检查一遍, 见没有偷懒,便当即掏出一个银元递给了他们。一个银元在当时能买到不少好东西, 两个小伙敲了一下银元,一边含笑听着那当啷啷的响声,一边又马不停蹄地去清理 另外四问。 本来需要几天才能完成的清理任务,在这种多干多赏的办法刺激下,仅用一天 半就全部完成了。从第二天下午起,又开始恢复砌墙。 砌墙开始前,云纬把那个姓刘的工头叫到一边说:“建房子的工钱和时限照旧, 但如果你在保证质量经得起检查的情况下使整个进度每提前半天,我奖给你个人一 个银元!”那工头已经知道这个满眼厉色的女人说话算数,当下点了点头。回到工 地上后,他把小工的搭配,各种原料的运进和木匠、泥水匠、瓦工的工作量重新做 了调整,把每天的施工时间做了延长。结果,到第五天上,当达志高烧退去双腿发 软地扶着墙壁走出睡屋门时,整个厂房已正在盖瓦了。 “哦?”他吃惊地瞪大双眼,在工地上寻找那个身影,直到用目光把那个来回 走动的纤长而丰腴的背影捉住:云纬,我该怎么谢谢你呀…… 尚吉利织丝厂的织机到底又响起来了。雪白的绸缎又像瀑布一样从织机上源源 流出,染印房里重新飘出了特有的颜料味儿,卖蚕丝、山丝的马车又开始在尚家门 前停下,尚家大院像灯光陡灭又复明的戏台一样,又恢复了旧日的热闹。 尚达志站在织造车间门口,望着被擦拭一新正咔咔工作着的织机,心里满怀激 动:到底又活过来了,我的厂子!这次倘不是云纬帮忙,厂子即使能活,也决不会 活得这样快!呵,云纬,真没想到,你原来还是这么一个有主见会筹划的女人! 尽管由于刚刚恢复生产诸事忙乱,达志还是要找机会悄悄地目不转睛地盯住正 干着什么的云纬看上一阵,看她那个罩了黑网的乌亮发髻,看她那更显丰腴了的腰 身,看她那比过去饱满多了的胸脯,看她那依然纤长的双腿,只有那张满是冷色但 依然显得漂亮的脸孔他不敢看,他担心自己偷看的目光被她的双眼发现。每看一次, 他都觉出被自己压挤在心底十几年的那团东西开始胀大一些。一个他不敢正视的愿 望已在心里慢慢萌起:但愿云纬永远不走! 厂子复活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工人们都下了班去吃饭,达志正借着从车间西墙 窗口透进来的一抹晚霞检查织机,云纬忽然来到了他的身后淡了声说:“呶,厂子 己活,我明日该走了!” “啥?”达志闻声,急忙直起腰抓住云纬的胳膊,仿佛害怕她立刻就飞走了似 的,“你怎么能走?” “我怎么不能走?这里又不是我的家!”云纬一边弱了声说,一边抹着沾到胸 前的一缕霞光,“忙帮完了,不走干啥?” “不,我不让你走!”达志捏紧了她的胳膊。 “留我干啥?”云纬的眼睛斜过来,乌眸晶莹闪光,她何尝想走?可不走咋办? 一个女人常在别人家住,会引发什么样的议论?这几天,她瞧见街上已有人朝自己 指指戳戳了,还有,老黑—— “帮我管理这个厂子,当管家!”达志在慌忙之中这样说道。他这段日子一直 在为厂子焦心,无暇去打听别的,还根本不知道云纬同老黑结婚的事。 “当管家?你不是有顺儿吗?”云纬冷冷一笑,心头顿时淌过一股酸酸的东西。 “还有,我要报答你!我要让你今后就住在这儿享福!”达志一边冲动地说着, 一边猛把云纬揽到了怀里。云纬没有挣脱,在多少个夜晚的梦里,她不是一直盼着 就这样倚在达志怀里吗?四周好静,最后一缕晚霞也已退出窗口;一股饭菜的香味 由敞开的门口飘进来,在车间里弥漫;夜暗开始由墙角向外扩散,逐渐地把车间弄 成迷蒙一片;几只早出的蚊子在近处叫了两声,似乎怕惊了这对相拥的人,又飞离 到了别处。云纬感到他的头在向下俯,一双嘴唇正怯怯地试探地接近她的头发,她 仍然没动,不过也没有逢迎,只是微微闭上了眼睛。她觉出他的双唇沿着她的左鬓 在向下滑动,他的短胡子使她的颊部有些刺痒,那刺痒引得她的身子颤动了一下, 开始不由自主地向他更紧地靠去。她知道他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胸衣,她没有拦挡, 只用心去注意那只手的移动。摸吧,再向下摸,摸摸我的肚子,那里边有你的孩子, 你的孩子……一股身不由己的哆嗦已开始由云纬的脚跟那儿升起,但理智就在这时 又倏然回到了心里:你这是在干啥?顺儿就在旁边的屋里,她还有病,要是让她知 道这事不是生生要把她气死?你不能去害那个女人…… 她猛地把达志推开。毫无提防的达志被这个举动几乎推倒,他退了几步才算站 稳…… 顺儿听说云纬要走,忙从病床上挣扎着下来,拉住云纬的手忍了头晕头疼说: “纬姐,你不能走,你看我病得起不了床,达志和立世父子俩忙不过来,你留下全 当是帮我的忙了!”她并不知道云纬同老黑结婚的事,不知道云纬也有自己的家事 要忙。这些天,顺儿虽没起床,但立世已把云纬为尚家所做的事都告诉了她,善良 的顺儿自然感动。当然,她也懂得,云纬这样来帮助尚家,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 她还爱着达志,要不,她怎会来?尽管顺儿懂得这些,可她并没有不安和妒忌,她 那颗柔弱良善到极点的心,遇事总是先替别人着想,她觉得当年丈夫和云纬的一场 美满婚事,被一件意外的事生生拆开,云纬受了这么些年感情上的折磨,如今这样 做也完全可以理解。再说,云纬来帮的是尚家,也包括儿子和自己,自己只能表示 感激。 “不了,顺妹,厂房盖好开始织绸,下一步我就帮不上啥忙了,我对机器织绸 也根本不懂。” 顺儿听了这回答,也一时无话,可一想到云纬走了之后,因为自己卧床不起, 厂务家务全堆在达志、立世身上,又有些着急。再说,云纬一走,达志这些天好起 来的心情又会改变,昨晚,顺儿就注意到达志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顺儿明白 达志也舍不得让云纬走。哪样对尚家好呢?顺儿的两道细眉一起一伏,片刻之后, 她把牙一咬,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低低地开了口:“纬姐,我有个想法,不知 当讲不当讲?”话到这里、苍白的双颊已洇出了红晕。 “说嘛!” “我想,你要是永久留在这儿,对尚家织丝厂的发达只有好处,你有主见有办 法,比我强得太多,可要长久让你留这儿,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做姐姐!” “做姐姐?”云纬不解地竖起眉毛。 “我说直白了你可别生气,”顺儿那扁平的胸部急剧起伏着,“眼下,城里有 许多男的,都娶了两个女人,就让达志也这样做吧,你当姐姐……” 云纬倒退两步,吸了一口冷气,两眼骇然地瞪着顺儿,她根本没想到顺儿会说 出这话。在听到这话的第一瞬,她只是震惊:一个做妻子的竟会如此建议,真是世 上少见!不过随即她便意识到,顺儿能提出这个建议,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对 达志和尚家怀有一种深得可怕的爱,否则,她决不会这样做。而一旦意识到这点, 一股妒忌便又蓦然升上心头:看来过去这些年达志和她生活得不错,要不,她不会 爱他到这种程度! “尚达志恐怕还没有这个福分!”云纬此时开了口,语气冷得吓人,“让他再 去娶别的女人吧!” “纬姐,你甭生气。”眼泪这时已涌上了顺儿的脸。“我只是说说,我只是想 让尚家的织丝厂快点发达,我只是……” “顺妹,”云纬轻轻拍了拍顺儿的肩膀,“我明白你的心,尚达志能遇上你这 样的女人,也真是他的福气,他该好好待你!我是一定要走的!” “纬姐——”顺儿扑到云纬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有一霎,只有一霎,云纬的心里升起一股后悔:看来当初不该再去同老黑结婚, 要不然,我如今是自由身,真按顺儿说的去做倒也不错!就让尚达志有两个老婆, 就让顺儿跟着他,但只要我一来,尚达志就会完全变成我的!…… 她很快地摇摇头,止住自己的思绪,放开顺儿,逃也似地跑出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