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幕 第三部 灾难竟然又来了。 尚达志的双眉像受了惊的蚕,紧缩起身子,在那儿轻微搐动。他默站在织机车 间,久久地望着那一架架无声呆立的织机,一动不动。 他几年前就担心的事到底已经出现:战争扩大了!而且扩大到如此令人吃惊的 程度,连地处中原一隅的南阳城也落下了日军的炸弹! 战争已像疯狗一样逼到了眼前。 因了这逼到眼前的战争,尚吉利织丝厂一个很好的生产局面被毁掉了!那是多 么红火的一个局面哟!中外绸缎商人的定货单源源不断飞来,大批的新丝由自己设 置的收购网点上源源不断运到,一匹匹绸缎由一台台织机源源不断地吐出,一批批 成品绸缎由一辆辆马车源源不断地拉出厂子。厂子里开始实行了三班轮换制生产, 昼夜织机不停;染印车间新添了烘干设备;请来的那几名新织机研制人员已开始试 装新的机型;资金在迅速地积累起来,达志已准备购买一辆拉送原料和产品的汽车。 没想到就在这时,卢沟桥上的枪声突然响了! 而且不久,日军飞机就飞临了南阳上空。达志至今还记得九架日机首袭南阳那 天的情景。那日他正在临街的店铺里检验新出绸缎的质量。那是一个天蓝日暖的初 春的上午,谁也没料到在这样一个日子里会出事,尽管在这之前有过关于要躲空袭 的警告,但警报并没有响。达志只听到一阵巨大的嗡嗡声由远及近,他有些惊奇, 他和几个工人一起奔到街上去看这声音的出处。他刚刚跑到街上,便见机群向下俯 冲而来,随即附近就响起了猛烈的爆炸声。工厂对面的一家饭馆里落了一颗炸弹, 老板和他的小女儿及几个吃客被炸得血肉乱飞当场死掉,老板娘抱着丈夫的断腿和 女儿喷血的脖颈晕死过去,浓浓的血腥味一直弥漫了整个街区。那是达志第一次近 距离地看到战争。 因为战争的逼近,原有的那种保证丝绸生产的环境全都发生了改变。没有人来 定货了;来零买绸缎的人也日渐见少,在这兵荒马乱人命不保的时候,谁还会去考 虑穿绸着缎?原料供应也发生了困难,生丝收购量越来越小,到处都在做跑反的准 备,养桑蚕、柞蚕的人越来越少;动力机用的柴油也已没法买到,随着开封、武汉 的沦陷,早先购买柴油的道路已被切断;厂里的工人们和请来造新丝织机的技术人 员也都无心再干,都在操心自己家人的安危。到最后,所有保证生产的条件都已失 去,织丝厂只好停机关门。 天爷爷,这么多机器全停下来,一天就丢掉了多少金钱呵! “爷爷,爷爷,你站这儿看啥?”小昌盛这时从院子里跑进来,扯住爷爷的衣 袖问。 “看看这些一声不响的机器,孩子!”达志缓缓弯腰把孙子抱起。 “爷爷,你的眼角怎么有水珠?”小昌盛用小小的手指抹着爷爷的眼角。 “昌盛,愿吃麻糖吗?爷爷带你去买。”达志岔开孙子的问话,抱着他出了机 房,蹒跚着向大门口走去。 “爹,”容容这时从临街的铺子里走出来,“立世说让把铺子里的一切东西都 集中到后院,你说行吧?” “集中起来做啥?把门锁起来不就行了?” “可立世说,怕飞机炸住房子,还怕日本人攻进城来。” 达志的心咯噔一响:攻进城来?日本兵还会攻进城来?倘他们真的攻进城来, 那我的厂房和机器不就完了?他的心脏因为骤缩而有些作疼,他还从来没想过这个 问题,他现在只是为停工为空袭着急。 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响,他探头一看,见是栗温保被一帮人簇拥着由街西走过来。 他知道栗温保如今是这南阳城的警备副司令,心中顿时一动:何不向他问问今后战 事的发展?于是急忙放下孙子走到街边,向驰近了的栗温保躬身招呼:“栗司令好!” “哦,是尚老板,”栗温保勒住马头,饶有兴味地望着这个过去常向自己送缴 银子的丝织厂主,“我刚从拆城工地回来,顺便看看这条街遭受空袭的情况,咋样, 你的厂子还好吧?” “厂子倒还没被炸住,可是生产全停了!这几年厂子刚有个发展,绸缎质量刚 可以和外地、外国的绸缎生产厂家比试比试,就又停了!”达志一时忘了对栗温保 的仇恨和厌恶,动情地诉说起来。 “停就停了吧,你反正已经赚了不少钱!听说你非要让自己造出的绸缎在世界 上称霸不可,逞这个能耐做啥?有好吃好喝不就中了?” “栗司令,”达志见同栗温保说不到一处,忙问自己要问的问题:“将来日本 兵总不会攻进城来吧?” “当然不会!”栗温保厌烦地挥了一下马鞭,想把这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赶走, 他实在讨厌人们一再地提问这个问题。“你把心放到肚里,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该睡就睡!” “谢谢栗司令,能保住城池是为百姓们造福呵!我和我的全家先向司令表示深 深的谢意了!” “尚老板不该空口说话,”肖四这时微笑着开口,“如今国难当头,俗话说当 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我等拼力守城,你作为一个家资万贯的厂主,也该有所表示 才对!” “尚家家产万贯说不上,可我会尽力支持守城的,所捐钱款,今晚就当送上!” 达志听出了肖四的话意,当即表态。 “有像尚老板这样的爱国者的全力支援,我军士气定会更高!”栗温保淡声说 罢,催马走了。 “爹,他咋说?城能保住吗?”容容这时跑过来问。 “他说能,我想也能!他们有那么多兵,有那么多枪,又是在熟地方打仗,倘 是日本人要来,他们会打胜的!”达志低声答罢,放眼向远方的天地相接处望去。 但愿南阳城能得到上天的保佑…… 夜,漆黑无边,偶有灯火亮起,也是转瞬即灭。由于实行战时灯火管制,一入 夜南阳城就老实地钻入了黑暗,再无了往日晚饭后的人声喧嚷和灯光闪烁。不过, 此刻在《宛南时报》的编辑室里,在厚厚的窗帘后边,却仍是灯火通明,卓远和他 的助手们正在编印新一期的报纸。 这期报纸比往日的付印时间所以有些拖迟,是因为在等前线的消息。今天,在 新野、桐柏两县城,抗日军民同时和来犯的日军十六师团酒井支队、铃木支队展开 激战,战斗的结果刚刚传来报社:我打死打伤敌人千余,俘战马数百匹。“日人并 非不可战胜,新唐一战已是例证”,卓远此时正激动地手握毛笔审改着这条消息。 “咚咚咚……”门骤然被敲响,一个编辑刚一上前拉开门,一伙持枪的军人便 呼啦闯进了屋里。 “你们有事?”卓远停笔站起。 “是卓先生吧?我想和你单独谈谈!”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那伙军人中响起,卓 远定睛一看,才认出那是警备区的参谋长肖四,便点了点头,示意报馆的其他人去 隔壁屋里。 “卓先生的报纸办得不错,我听说在宛城各报馆中是订户最多印数最大影响也 最广的一份报纸。”那肖四眯着眼挥退自己的随从,一个人走到桌前的椅上坐了。 “谢谢肖参谋长的夸奖,我们不过是做了一点自己该做的事。” “我还听说你当初在报上发了一篇文章,就迫使当局枪毙了邓县县长耿子谦, 厉害呀,卓先生,这小小的毛笔和我的手枪一样厉害呐!” “那是因为耿子谦作恶太多,惹怒了民众。”卓远边答边猜测着对方的来意, “肖参谋长这么晚了来报馆,是——” “是想请卓先生在报上发条消息。” “哦?什么消息?” “‘栗副司令的夫人、孩子仍留城中,全家人决心与城池共存亡!’就是这个 意思吧,词句上你再推敲。” “可我们知道,栗副司令已将他的夫人们、儿女和家产甚至桌椅橱柜全都用运 送弹药的车辆送到了西峡山里!在全城居民都还没有疏散的时候,他先这样做,是 会造成人心浮动的!”卓远的声音开始变冷,“这会让人们觉出守城无望心先散掉!” “既然卓先生已经知道真情,我也就不再隐瞒,不过这消息你一定要发,为的 是稳定军心民心,使万众同力守城!” 卓远面露愤色地扔下手中的毛笔,在桌后踱步,片刻后站住,抑了心中的气忿 低声说:“好吧,为了保证守住古城,我破例让我的报纸说一次假话。如果栗副司 令和你果真全力守城,那这个秘密我就永远保守下去;倘是你们守城不力使城破遭 劫,我将会在报上把这事的真相公布出来!” “我们先不说以后,我们只说眼下!”肖四的指头在桌上轻敲了一下,话中露 出了几分不耐。 卓远上牙紧咬下唇,久久无语。 “好,卓先生还算识时务!告辞了。”那肖四说罢,起身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