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幕 第六部 尚吉利织丝厂一片安静,在偌大的厂区回荡着的,只有麻雀的叫声。 厂子完全停产了,所有的机器都像死了一样躺在那里;车间的门窗大都敞着, 仿佛在欢迎着所有想走进车间的鸟和风;一群老鼠大摇大摆地在厂区踱步,对这个 早先被人和机器统治的地方进行惯常的巡视。 达志走进厂区没有多远就捂住了胸口:天呵,活生生的一座工厂,就这样扔了? 这一天糟蹋的是多少钱呀?织绸织缎也会妨碍革命?“立世,从今天起,你就住在 传达室里,咱先看住这些机器设备吧。”达志指着厂门口空荡荡的传达室对跟在身 后的儿子交待,“这份家业置起来不易,咱先看守住,国家不会总这样下去吧?” 立世于是便把自己的铺盖搬进了厂里。厂里的头头们大都挨斗挨批或被关了起 来,工人们又都忙于造反,没有人注意到尚家人又暂时恢复了对这座织丝厂的管理。 白天,达志逐车间察看,用拐杖点着该关、该擦、该养护、该归置、该清扫的门窗、 机器、设备、用物和地方,立世和昌盛便一样一样一件一件地去干去落实。晚上, 立世就住在传达室关上铁门守护;半夜里还要出去巡查一次。机织车间清扫擦护完 毕的那天晚上,达志让昌盛合上电闸试了一下织机,被擦拭一新闲散许久的织机们 立时欢快地运转了起来。唉,倘是丝库的钥匙在我手里且又允许,光我尚家人就会 让这个厂子再热闹起来! 一个大雾笼罩的冬日的清晨,达志又照习惯早早地起床拄了拐杖向厂门口踱去, 预备换了儿子立世回家洗漱。他在那条他熟悉的街边迈步时,一只裤腿突然被扯住, 他以为是被街边的树枝子挂住了,刚要用力去拽,不防脚下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救救我……”达志吃了一惊,弯腰定睛细看,才发现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躺在街 边,那人的一只手正扯着他的一条裤腿。我的天!达志叹了一声说:“我老了,也 抱不动你,你放手让我去叫我的儿子来!” 达志喊来立世把受伤的人抱进自家屋里,擦了擦伤者脸上的血才看清原来竟是 承达。达志和立世惊异地对望一眼,不知道这个当了走资派的工业局长怎么会弄成 这样。承达这当儿缓过来一些力气,断断续续地说:“我……刚刚……从造反总部…… 的关押室里……跑出来……救救我……别让再……抓回去……” 尽管承达平日见了达志从没有亲热的表示,但此刻达志看见承达遍体的伤痕还 是心疼不已,毕竟这也是自己的儿子。他一面让立世用温水给承达擦洗身上的伤处, 让尤芽做点面汤让承达喝,一面让昌盛去通知住在近处的云纬。不想昌盛片刻后就 跑回来说:造反派们正围了云纬奶奶的屋子,逼问她见没见走资派蔡承达回去。达 志至此知道不能送承达回到云纬身边,那样就等于害了他们娘俩。这时天已大亮, 满街上贴出了造反总部的通缉令:……顽固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蔡承达今日 凌晨畏罪潜逃,凡有发现并报告者,将授予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称号;凡有发 现不报或帮助其藏匿者,将一律按现行反革命分子论处……达志在老花镜的帮助下 读完通缉令后,是哆嗦着双腿又返回院里的。他知道现行反革命分子这顶帽子比资 本家这帽子还要沉重百倍,弄不好就可能被游斗致死。 他让立世和昌盛把承达抬进早年躲日本人的地窖里,放一些吃的和水进去,这 才心惊胆战地看着太阳挣脱雾气的缠绕爬上天空。 太阳升至一杆高时,一群造反派循着承达逃跑时留下的血迹找到了他清晨躺卧 着去扯达志裤腿的地方。血迹至此结束,证明他本人就藏在附近的什么地方,于是 附近的几家住户就成了怀疑对象。尚家当然也未能例外,造反派冲进院子对各个房 间进行了彻底的搜查,并对站在院中的尚家人反复询问。——我们这号人家还敢再 窝藏走资派?那不是自找苦吃么?——达志的回答多少解除了搜查者的怀疑。—— 我谅你们也不敢,否则将让你们断子绝孙!一个年轻的红卫兵边骂边在尚达志那多 皱的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尔后才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 达志掀开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的被单一角,见半个月亮已瑟缩着躲进了云层, 这才对坐在对面的立世和昌盛点了点头。 片刻后,承达伏在昌盛的背上被背进了屋里。“窖里冷,你进屋里睡,天亮前 再把你背下去。”达志摸了摸承达的头,转对昌盛交待:“喂你叔喝点热汤暖暖身 子吧。”承达默默抓住了达志的手,许久之后才哽咽着低喊了一声“爹。”立世和 昌盛听了这称呼虽都一愣却也没有在意,以为这是承达过于激动叫误了口,只有达 志长久地沉浸在感动中:哦,他到底自愿地认我这个爹了。 承达天亮前临被背入地窖时提出,他想见见两个人,一个是卓远,一个是妈妈。 达志说那就先见你妈吧,她肯定在挂虑着你。承达摇头说他想先见卓远。达志有些 意外,点头应允明晚安排。 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之后,承达又被昌盛背进了达志的睡屋,那时卓远也已在 屋里坐着了。承达看见卓远,先叫了一声:“卓老伯,承达当年不知天高地厚,对 你老人家的不恭之处,请多宽谅。”卓远摇头笑道:“过去的事休要提了,如今你 只管静心养伤才对。国家正逢多事之秋,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用上你们。”承达听 罢,一边听任昌盛给他的伤口换药,一边低了声说:“卓老伯,你平日饱读史书, 静观世事,想必对社会发展变化有自己的见解,承达今天迫切希望见你的目的,是 想听听你对国家未来的看法,有没有使中国尽快摆脱目前这种混乱状态的可能和办 法?”卓远听罢淡淡一笑:“我这人说出来的话未必中听,你还是不听为好!” “再不中听我也愿听。”“卓远哥,给孩子说说吧!”达志这时也开口劝道。 卓远沉默了半晌,捋了捋飘垂的长须才又缓缓说道:“如今的这场‘文革’灾 难,其实是你们自己呼唤来的,这叫自作自受、自讨苦吃、咎由自取!” “哦?” “当你们同意‘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口号时,当你们把大批持不同看法的知 识分子打成右派时,当你们把彭德怀等一批干部当右倾分子打倒时,当你们赞同树 立一个人的绝对权威时,其实已等于点燃了引发这场灾难的导火索。灾难之火已烧 到了你们的脚边,你们还在兴高采烈,并没有想到一齐去拿水桶,于是那火舌便只 能把你们当作猎物舔进去了!” “嗯,有点道理。”承达沉思着点头。 “如今,火已腾空,靠几个人去挑几桶水是扑不灭的,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只 能去依赖时间!” “时间?” “是的,时间可以让一切灾难成为过去,当然也可以令这场‘文革’之火最终 熄灭。时间的延续会让玩火者耗光力气,会使玩火者觉得无柴可加以使大火持续, 会使玩火者发现大火过后原来只剩灰烬实在乏味,会使原先的望火喝彩、冷眼旁观、 加柴助燃的人一齐觉得势头不对而同时拿起水桶来。” “还需要多长时间等待?” “说不准,但时间不会短了,火现时仍在旺处!” “我眼下能做点什么?” “第一是躲!” “躲?” “对,躲起来,不要让火烧死,留得青山在!” “第二呐?” “思索!” “思索?” “现在就要思索以后怎样去避免类似的灾难再发生;要思索大火过后如何去挽 救这块土地;要向四周的其他民族看看,思索他们是怎样防止灾难治理他们的家园 的;还要思索我们人活下去的最终目的!” “最终目的?” “人活下去的最终目的,该是建立一个更适宜人生活的安宁、富裕、和谐的环 境,这是所有的不论从事什么职业的人都该记住的目标,尤其是你,一个从事政治 活动执掌权力的人!” “我?” “一待火势见小熄灭之状露出时,你就要走出去!” “走出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