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幕 第七部 安留岗有古尸出土的消息抵达尚家时正逢中午来临。达志那阵子正眯缝着两只 老眼在院里晒着太阳。孙子昌盛说:爷爷,城郊的农民挖坑种树挖到了一座古墓, 其中有两口棺材。达志听后既没接口也没往心里去。挖到十座墓与我有啥子相干? 我马上也就要进坟墓了,还会对一座前人的坟墓感兴趣?人早晚都要躺到坟墓里, 还是手下留情别动别人的墓吧。但后来听昌盛的媳妇小瑾说文物管理部门的人断言 那是一座汉墓,而且新挖出的一口棺材里可能还是一具女尸,那女尸身上的衣服也 可能保存完好时,他的心一动:汉代人穿的衣料不会是今天的化学纤维,可能是家 织土棉布,更可能是丝绸。如果真是丝绸,在开棺后见识一下汉代的绸缎岂不是很 有意思?至今为止,我还没见过古时的绸缎哩。 达志于是让昌盛去问,如果尸体上的衣裳保存完好,能不能借一片给他看看。 市文物科的人一听都笑了,说:所谓保存完好,就是在开棺的那一瞬间,你能看到 尸体上的衣服完好如初,但实际上一与空气相触,它顷刻间便焚毁成灰,手一动它 就飞了,哪还能拿到手里?达志一听是这样,问清了开棺时间定在第二天,便不顾 昌盛夫妇的阻拦,决心在打开女棺时亲自到现场看看。 第二天头晌是一个风止树静的和暖天气。达志让孙子昌盛用地板车把他拉到了 岗上。文物部门为了在棺材打开的那一瞬间把棺内的情景弄个清楚,请来了四名摄 影记者,他们将在四个角度上同时对尸体拍照——这是在没有能力保存馆内东西的 情况下所采取的一项补救措施。 开棺的准备工作全部做好之后,达志被允许站在棺材附近。在文物科长一声号 令下,依然结实的棺盖被“轰隆”一声打开。达志急忙在老花眼镜的帮助下向棺内 看去:那俨然是一个刚刚去世的年轻女人,双目微阖静躺在那里;黄绸上衣黑缎裤 子鲜艳如初,脚上还搭了一匹白绸子,似乎是怕她脚冷;胸脯分明还有些高隆。果 然是一名穿绸着缎的女人!达志惊奇地看着女尸和女尸身上的绸缎,这是他第一次 看见一个真正古装的女人。但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在记者们相机的“咔嚓”声中, 那尸体忽然塌陷变形,眼和嘴和肚子和阴部一下子塌成了深坑,身上的衣裳也像受 惊的苍蝇一样四下里乱飞,一股难闻的气味钻进达志的鼻孔。是尸体那副吓人的样 子和这股呛人的味道迫使达志移开了目光。 那些记者拍出的照片是在后晌冲洗出来的。昌盛拿着其中的四张照片连蹦带跳 惊惊乍乍地跑到爷爷身边叫:“爷爷你快看,你快看这照片上的字迹!” 达志不知孙子何以这样激动,慢条斯理地戴上老花镜去看孙子递过来的照片。 那是女尸腿部的几张照片,女尸脚上搭着的那匹白绸很清晰,那匹白绸上竟然有几 个字也隐隐约约照了出来,达志仔细看去,可以辨出是四个隶书汉字:“南阳绸缎”。 达志惊奇的目光与昌盛惊喜的目光迅即相撞。嗬,南阳绸缎!谢谢老天爷也谢 谢你这个不知名的女人,你让我尚达志开了眼界,见识了汉代的“南阳绸缎”…… 达志那天剩下的时间一直激动不已,晚饭也吃得心不在焉。晚饭后,他把昌盛 叫进自己的房间,慢了声问:“昌盛,我死的时候,你能不能在我的腿上也搭一匹 绸子,而且在绸子上也织几个字:‘尚吉利霸王绸’?” 昌盛怔怔地望着爷爷,半晌之后方开口:“我眼下只是‘国营尚吉利织丝厂’ 的一个供销科长,啥时能造出‘霸王绸’我确实不敢——” “行了,你走吧!”老人朝孙子挥了挥拐杖。 尚达志在过了九十六岁生日迈进九十六岁的门槛之后,没想到还有三个考验在 等待着要检验他的生命强度。 头一次考验发生于一个阳光很淡的午后。在那个午后他忽然很想吃几颗山楂, 可那阵孙子昌盛和孙子媳妇小瑾都已上班,重孙子旺旺也已去了学校,没人为他把 山楂拿来。他知道应该把这个陡起的愿望压下去,可他压抑不住,满嘴里都是因想 咀嚼山楂而涌出的唾液。他最后决定自己动手去拿。盛山楂的坛子放在立柜的上边, 他拄杖走过去才发现自己的手够不着坛子,没有办法,他只好借助一个矮凳,他想 他只要站到这个矮凳上他就一定可以拿到山楂。在这一刻他有点像个孩子,他用拐 杖把矮凳拨拉到立柜下,尔后颤颤地抬起一只脚踏到上边,就在他准备把另一只脚 也抬起的时候,矮凳很不听话地翻了,他理所当然地倒了下去。他摔得不轻,胳膊 和腿都出了血,他躺在地上好长时间没有站起。还好,骨头没有受伤,他后来是自 己爬起来的,爬起来时他很想握自己一个嘴巴:你个馋嘴的老东西!那天傍晚孙子 媳妇小瑾回来见他那副受了伤的样子,惊问原因,他只能淡了声答:不小心绊着了 一个凳子,摔了一跤,没啥大不了的事…… 第二次考验是在一个晚上到的。那天晚上他睡下之后,正要拉灭电灯时忽然看 见床前的地上有一只蚕——一只身形巨大体长半尺的蚕,通体发光,爬动时“沙沙” 作响。那只蚕在他的床前地上爬了三圈之后向门外爬去。他第一次见到这种蚕,他 惊奇地起床,只穿衬衣短裤拄上拐杖想看它要爬到哪里去。那蚕出了门径向前院爬, 而且爬一阵回过头来看看他。他越发惊异,就随了那蚕走,他看见那蚕爬到前院那 块刻有图案的石头上,最后卧在了那个图案的中央。他呆呆地看着那蚕,那蚕也昂 头看他。所幸这时刚好昌盛起来小解,见爷爷直直站在院中,忙跑过来扶住他问是 咋着回事,他指了指石头说:“别管我,你看那只蚕!”昌盛用手中的手电朝石头 上一照,诧异道:“哪有什么蚕?”达志眨眨眼睛,也是一愣,发现石头上果然空 空的。那天的后半夜达志开始发烧,昌盛估摸爷爷如此高龄经这一冻,恐要大病一 场,未料三天后爷爷竟退了烧,神清气爽地下了床。 第三次考验差不多是小瑾一手制造的。那几天达志小腹不适,昌盛请一名中医 给他开了三副中药,药是小瑾到药铺买的。抓药的人在把三大包药递到小瑾手上时 又交给她三个小包,告诉她每大包药煎二十分钟后再放一小包药进去,继续煎十分 钟后再倒出药汤交病人服用。并再三告诫小瑾,一定不要忘了放小包药,因为大包 药煎出后是带毒的,没有小包药的搀配,人服食后就会中毒。小瑾回家后依嘱煎药, 但煎第三大包药那天,她因为旺旺吃饭打碎了碗烫了手忙着给儿子包扎,而忘了把 小包药放进去,她伺候爷爷把药喝进去后,返回厨房去刷药锅时才发现出了大错。 她吓得面孔发白手足无措,她想爷爷这次必死无疑,一边叫儿子去隔壁的厂里喊昌 盛回来一边双腿发软地向爷爷的睡屋走去。她想爷爷或是正躺在床上呻吟或是已经 死了,未料推门一看发现爷爷正坐在床帮上听收音机。她又惊又怕地问:“爷爷, 你身子有啥不适没有?”达志摇头说:“没有,喝了这副药我左嘴角哆嗦的病好像 也好了,你看,一点也不哆嗦了是吧?”小瑾听完这才嘘一口气把悬吊起来的心慢 慢放到原位。 昌盛回家后听妻子说了事情经过,仍不放心,又去把安泰堂的安老大夫请了来, 让他看看爷爷身子咋样。安老大夫把脉良久之后对达志说:“我给不少过了九十岁 的人把过脉,只有你的脉最正常,这说明你的内部脏器都还完好运转正常,你很有 可能活到一百多岁!” 达志听罢笑了:“你不必宽慰我,我是今晚脱鞋上床,不知明早能不能下床穿 鞋的人了,小鬼们伯都做好了拿我魂灵进地府的准备啦。” 安老大夫摇摇头说:“我一向只宽慰年轻的病人,过了九十的人对人生都已看 得透透的,还用得着我来宽慰?我接触过几个过了百岁的老人,发现他们除了注意 饮食适度、经常运动、能很快从不好的精神状态中解脱出来之外,大都有一个特点, 这就是终生只选一个目标。” “哦?”达志来了兴趣。 “一生没有选择目标的人,很容易陷入懒散和放纵,让自己的生命活力渐渐降 下来;一生选择多个目标的人,很容易陷入紧张、苦恼和疲累之中,这当然会加快 生命活力的消耗。” “噢?” “我知道你这一生想的只是织出好绸缎,因为有了这个目标,你自我约束,洁 身自好,没有不良生活习惯,这使得生命活力日渐蓄积;又因为目标惟一,你虽然 也思虑很多事情,也为很多事情奔忙,但和那些生活目标一个连一个的人相比,你 消耗掉的东西就相对要少一些。所以我说,你会活一个别人很难想望的岁数。” “但愿你的话能够应验。”达志摸住安老大夫的手摇着,“我还真想再活几年, 再做一点我想做的事。” “是织绸缎的事?”安老大夫笑问。 达志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