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场景
第一部
5
从装束、形体到精神都完成了向一个农村老妇转变的栗丽,在全家承包了村里
的桑园养蚕之后,经过数次的犹豫,最终还是决定请算命先生来算算她家未来几年
的收成。
一个名叫天通的卦师于是摇头晃脑地来到了栗丽的家中。在吃完两碗荷包蛋卜
了三卦之后天通断言:一年空,二年平,三年金子装满瓮……
卦师的话似乎真有些应了:今年的雨水充足,桑叶长得又密又嫩;今年的气温
不高不低,蚕们做茧特别勤奋;今年的蚕病几乎绝迹,蚕宝宝们一个个身强体壮。
茧收下来一秤,果然比去年的产量高出一些,也算是一个好年景了。
一大早,栗丽就来到了桑园忙活。她把今天要卖的蚕茧在桑园中间的空场上摆
出来时,太阳已攀上了桑树的顶端。阳光似也惊喜于栗丽家今年的收成,一齐扑到
那一个个盛茧的篓子前观看,把白色的蚕茧映照得越发耀人眼睛。
听到桑园外边的土路上响起地板车车轮转动的响声,栗丽知道那是丈夫冬至和
女儿宁贞拉着空车来了,该去喊儿子宁安起来装车进城了。她快步走到桑园中间的
蚕房门口,推开门刚要张嘴喊叫,一见儿子还仰在窄木床上熟睡,又紧忙把嘴闭了。
这些天,儿子每日夜里在这充当蚕房的看园小屋里看守,为了防止老鼠对蚕们的袭
击,一夜要起来好多回查看防鼠的铁网是否被毁坏。孩子累了,让他多睡一会。屋
内层层摞放的蚕箩里传出了蚕们吞吃桑叶的沙沙声,这声响与儿子时断时续的轻微
鼾声相混着飘进耳里,让她感到了一种舒心的满足。
“妈,车来了。”女儿宁贞从父亲拉的地板车上跳下,欢快地朝妈妈身边跑来。
栗丽急忙竖一根手指在嘴边警告女儿不要高声,尔后指着空地上的茧篓示意冬至往
车上装。冬至抱起一篓茧时喘气明显变粗,他老了,繁重的劳动使他和自己一样很
快地走向老境。她抿了一下鬓边的白发,刚要弯腰去抱面前的茧篓,宁贞说了声:
“妈,我来!”伸手就把茧篓抱放到了车上。她知道女儿这是怕她累着,她望着女
儿差不多已经长成的颀长的腰身,感到有一股温暖的东西向周身漫去。
车快要装好时儿子宁安打着哈欠从蚕房里出来,瓮了声说:“咋不喊我?”—
—“想让你当一回懒鬼!”宁贞朝哥哥笑道,随即从地板车车把上的一个蓝布兜里
掏出三个杂面包子往哥哥手里一放:“快尝尝,还是热的,这是俺的手艺!”
宁安大口地吞吃着杂面包子,大约是大饿了,下咽时像鸭子一样伸长了脖子。
“咋样,好吃吧?”宁贞期待着一句夸奖。“不咋样。”宁安边香甜地咀嚼边评价,
原本阴沉的脸上浮了一丝捉弄的笑容。由于社会关系不清白而失去了上学机会的他,
脸上经常阴云满布,只有在逗妹妹时才露一点笑意。“既然不好吃就把包子给我!”
宁贞有些着恼地朝哥哥扑来,要夺他手上剩下的那个包子,宁安却已麻利地把那个
包子全塞进了嘴里。——“小心噎着!”栗丽这当儿在一旁急忙提醒。每当看见儿
子、女儿在一块斗嘴时她就觉得快乐,就觉得有一种惊奇在心里升起:这两个高高
大大的孩子会是自己生的?就觉到了很想把一股感激向谁表示:谢谢你给了我这两
个可爱的孩子,是这两个孩子最终消除了我的不平衡心理,让我觉得生活并没欠我
多少东西,我在别处失去的欢乐,我在孩子们身上都得到了……
“妈,今儿个让我跟哥哥进城卖茧吧,反正这蚕房里的活也不多了!”宁贞见
哥哥把地板车的背带往肩上放时提出了要求。
“好吧。”栗丽慈爱地点头,“进城之后凡事要听哥哥的。”
“我不想带个累赘!”宁安立刻含了笑反对。
“谁是累赘?这车就你能拉?我一样拉得动!”宁贞边叫边逞强地去按车把,
不想载重的车把立刻向地下栽去,要不是宁安急忙抓住,车上的茧篓就会訇然滚下。
宁贞吓得脸有些白了。
“咋样?”宁安瞪了一眼妹妹,“你要去就赶紧坐到车上给我扶住茧篓,别再
给我添乱。”
宁贞不敢再多嘴,老老实实地爬上车坐在了茧篓上。待哥哥把车拉动时她才又
迟迟疑疑吞吞吐吐地开口朝车下说:“妈,你上回说,卖了茧给我钱让我读完高中,
你可要——”
“好吧,好吧。卖了茧留下油盐钱,剩下的给你去上学!”
车子在栗丽的叮嘱和注视下向桑园外移动。升高了的太阳跳到车上,在女儿亮
丽的头发上耀出金色的斑点;两只鸟儿在前边的空中盘旋,翅膀划出一个又一个大
小不一的圆圈;一阵微风从园外的什么地方飘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苜蓿草香。这是
一个美好的上午,是一个让栗丽心情畅快的头晌。但愿我家的生活从此有一个转变,
我已经进了老境,我现在祈求的只是保佑我儿女们的日子能过得比我好一点……
宁安在蚕茧收购站的告示板上一见到公布的收购价钱,正在蒸腾着热气的身子
便“扑嗵”一声浸到了凉水里:老天,这样低的价钱?比去年差不多低了一半!他
找人打听了一下方知缘由,今年蚕茧大面积丰收,而国营丝织厂的用茧量有限,蚕
茧价自然就压低了。
这可咋办?不卖?家里正等着卖了茧之后好买柴米油盐,妹妹也正等着拿钱上
学哩!卖?吃亏太大,辛苦一年,就落了这么点钱?因为丰收就把价压得这样低呵?!
只有忍痛卖了,不卖把茧留在家里好干啥子?
宁安原有的好心情被一股愤怒和气恼取代,他双眉蹙紧了把茧车排进卖茧的队
伍里。宁贞当然也看到了那张告示板,看到了茧的收购价钱,看到了哥哥浓云翻滚
的脸,她不敢再提学费的事,只小心而不安地站在茧车旁,等待着卖茧队伍缓慢地
向前移动。
太阳一步一步地爬到了天顶,队伍一点一点地向前挪着。一个消息此时又在卖
茧的队伍里流传,每一个卖茧的人在过磅时该主动给收茧者扔几包香烟,否则不会
卖得顺利。这消息让原本就怨气满腹的宁安更加焦躁生气:有点权就想拿捏俺们农
民,一盒烟要几毛钱哩,抽你奶奶的蛋!
轮到宁安过磅时日已西斜。管过磅和验茧的是一个鼻子有点太扁的小伙,他见
宁安没有照惯例朝桌上扔两盒香烟,脸上就露了点温色,就紧三紧四地催促着宁安、
宁贞兄妹俩快点往磅秤上放茧篓。宁安因这催促在搬茧篓时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胳
膊,他立刻恶恨恨地骂道:“妈的,咋着回事?”宁安因为茧价太低和长久的等待
而在心中蓄满了火气,所以听到那声骂语后立刻把眼一瞪:“把你那张嘴用水漱漱
干净!”
“嗬,妈的,教训起老子来了!”那年轻人把嘴一撇将磅秤一拍:“还没有哪
个乡下小子敢这样跟爷们说话,滚开!把你的茧抬下去!”
“为啥?”宁安不觉间攥起了拳头。宁贞见状急忙上前拉住了哥哥的手腕。
“就为了你对老子的不恭!下一个。”他一把拉开磅上的茧篓,茧篓跟着浪翻
下去,白色的蚕茧顷刻间撒了一地。“轰”的一声,两团火焰从宁安的眼眶中喷出,
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你把茧给我拣到篓子里!”
“自己拣!”那年轻人猛地打开宁安的手,“别用你那摸过牛粪的手碰我的胳
膊!”他的话音未落,宁安的拳头已经闪电般地砸到了他的脸上。他显然没料到宁
安竟敢打他,在趔趄着向地上倒去的时候还将一缕惊诧留在眼中。收茧的另外几个
男人见状,一齐奔过来扭打宁安,红了眼的宁安在暴怒中与这几个人奋力厮打,终
因寡不敌众被打倒在了地上。宁贞一边用手拢着被众人踩在地上的茧一边哭喊着:
“放开我哥哥!”可那些人怎会善罢甘休,拳打脚踢着把宁安架进了院子里边。卖
茧的其他蚕农一个个敢怒而不敢言。宁贞只听见拳脚击打在肉体上的门重响声而看
不见哥哥,吓得她扑在通往院里的铁门上哭开了……
兄妹俩那天回家时天已经完全黑定,因为煤油灯的光亮太弱也因为栗丽和冬至
的眼睛不好,夫妻两个都没有注意到儿子的脸上和脖子里满是血痕。栗丽问咋回来
得这样晚,宁安、宁贞都没说别的,只说卖茧的人太多。接下来宁安把卖茧的钱交
给了妈妈,栗丽数了钱后当然也是一惊,当知道了收购价太低之后她只有叹口气:
“唉,贞儿上学的事怕是不行了。”
“妈,你不必操心我,上学的钱我自己去挣!”宁贞宽慰着妈妈。
“爹,妈,养蚕的事我不干了,我要想别的法子赚钱!”宁安的话音里充满了
委屈。
“能有啥别的法子?”栗丽有些意外地看定儿子。
“让我想想!”宁安双手抱头蹲在墙角,入定了似的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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