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饰 周大新著

戌(2)


     第二天整整一个白天,少恒虽然照样在做着银饰,脑子里却总被那个问号缠住:晚上要不要去明德府后花园取碧兰夫人给的东西?按爹说的不去?那有点对不起碧兰了,人家是好心,给你东西你不要可以,但你总不能不去!去?黑夜里去和一个女人见面让别人看见可是不好,不过这是碧兰夫人要我去的,遇见别人我可以做点解释,就说是去送银饰的;再说,天黑,也不一定就能碰上人。
     晚饭后他扔下碗时看一眼爹,讷讷地说了一句:我去看看。
     看啥?爹瞪他一眼。她给啥好东西咱都不要!
     不要咱也得去给人家说一声,好歹也讲个礼数。
     讲你娘的屁礼数!跟一个要买毒药杀人的女人还讲礼数?
     她不是没有杀嘛?!
     老银匠气哼哼的不再说话,踢过一个凳子到灯下,蹭蹭地拿起一个锉子去锉一个项圈上的毛刺。他听见儿
     子蹑脚走出了门,他没有回头,他只是恨恨用锉子敲了下项圈,闷声骂了一句:狗东西,鬼迷了心窍!
     老银匠锉得心绪烦乱,到最后干脆扔了锉子坐那里吸烟,两只耳朵却仄起去听门外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儿子的脚步声,老银匠呼的一下站起身,儿子的一只脚刚踏进门,老人的两只眼就搜了上去。
     她给了你啥?没啥,小银匠有些疲倦地答。
     没啥?真没啥。
     是她给了你啥你没要还是——
     她啥也没给。我从后花园的东偏门那里进去,就看见她在一棵白果树影里站着,她轻声喊我过去。我在她身边站下,后花园里很静,我听见她喘气声很急。我说,夫人不用给我啥,俺们啥东西也都有。
     她咋说?
     她没吭,她好长时间都没说话,我有点奇怪,后来她开口了,她说小银匠你信不信那句话:人们做的事上天都能看见?我说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事。
     她后来咋说?
     她说小银匠你觉着一个人要是想要啥了,他是不是就该去要啥?我说我说不明白,我说一个人要是想要啥了,他要不来也是白搭。
     后来哩?
     后来她又停了好长时间才说,小银匠,要是那件东西一个人能要来,可世上人又不允许他要咋办?我说那就别要了,要不人家会说你是偷。
     后来哩?
     后来她叹了口气,她把额头抵在树干上,我模糊看见她还把额头在树干上碰了一下,上边的树叶子一晃。
     她末后说:小银匠你走吧。我就转身往东偏门那儿走,快走到门口时,她又轻步追了上来,声音很低又很急地说:
     对不住,我给你的东西忘了带来,你最好明晚再来。
     老银匠有些迷惘地看着儿子,随后又把迷惘的目光移向了墙角,很长一阵之后他才嘟囔了一句:这个女人是咋着回事?
     小银匠已经上床躺下,他没有去理会爹的自言自语,他只是在回想着刚才见到碧兰夫人的那些情景,她为啥子把头抵到树干上,而且要往上边碰?他觉出自己的心里生了一股疼痛,她的额头不会碰出血吧?……
     一大片碧绿碧绿的草地慢慢移来他的眼前,碧兰就由那碧绿的草地上款款向他走来,他闻到了风从碧兰身上带过来的香味,他看见了她在向他招手,他快步迎了上去,他已经看清了她脸上的笑纹,就在他要走近碧兰的那一刻,头顶突然响起一声尖厉的鸟叫,那疹人的鸟叫声将他吓得睁开了眼睛,他看见爹还没睡,爹还怔怔地坐在灯下……
     春天是人们打饰物的旺季,准备脱去冬装摘掉头巾的富人家的小姐、夫人们,都开始忙着准备新添或更换别在头发上,坠在耳朵上,挂在脖子里,戴在手腕、脚腕上的银饰物,所以富恒银饰铺的白天使人声喧嚷的分外热闹。少恒这一天几乎是手不离锤的忙活。不过只要稍一停锤,碧兰大人把额头抵在树干上的影像就会在脑子里显现出来。每当那影像显出来时,他便急忙摇头把她赶开,他怕影响自己干活,他注意到爹一直面色阴沉,他
     怕爹发火。
     好不容易干到天黑顾客散尽,少恒伸仲懒腰开始坐下吃饭,饭还没吃完,爹就又开始安排晚饭后的活路:我又琢磨了一种项链的打法,叫豌豆链,我已经试做了一截,你晚上也做一截试试——
     坐了一天,我吃罢饭想出去转转。少恒不高兴地打断了爹的安排。
     去哪里转?老人生气地斜过眼。
     去街上随便转转,腿坐得酸。
     不准再去明德府见那个女人!
     不过她说了让再——
     再去干啥?你是不是想去要个大祸?
     说那样吓人干啥?不让去就不去呗!少恒脖子一拧,摔门出去了。
     老银匠在屋里站了一阵,尔后又不放心地开门出去,在黑暗中盯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看见儿子最后还是向明德府那边走去,气得抬脚恨恨朝地上跺了一下。
     妈那个×!真真是迷了心窍!迷了!
     他返身进了屋,烦躁而不安地在屋里踱步……
     少恒回来时已近半夜。
     他的神态有些奇异:双颊出奇的红,眼珠子晶亮晶亮,头上冒着热气,两只手好像没地方放,目光有些发慌,看见爹还坐在烛光下等他,说了声:爹还没睡?就急忙去铺自己的床。
     去了?老银匠的目光刀一样向儿予砍去。
     去了,我怕人家总等……少恒的声音如断了一支翅膀的蚊子。
     她给了你啥东西?
     没啥。他好像被烫住耳朵似的向爹扭过了脸,却又迅疾地扭了回去。
     真没啥?真没啥。
     没啥会用这大时辰?捞人的声音加了厉色。
     她,她叫我——叫你咋?
     叫我……在花园的那片树丛里藏着。
     藏那儿干啥?等她。
     等她?
     府里人都睡下后她才又来。
     来了干啥?没干啥。
     又是没干啥?她一下子抱住我。
     老人的眼闭了,却仍在问:就这?
     她亲我。嗯?摸我。嗯?
     她说,我不怕了,我啥都不怕了,说反正我也算死过一回的人了,说我再不忍了,说我忍不住了。
     老银匠的眼闭得更紧了。
     她说,老天爷要是有眼,他能看明白。
     后来?
     她让我把衣服脱了。哦?
     她让我把衣服在地上铺开,睡到上边。嗯?
     她也脱了衣裳。
     天哪!
     是她先动手的,她要我弄,我害怕。
     弄了?弄了。
     老银匠惊得张开了目,却一时无声。
     她一边做还一边低了声喊:吕道景,你看见了吧,我要让你当王八、当肉头!
     吕道景——
     你忘了?是知府老爷大儿子的名。
     老银匠打了个寒噤,没有再问。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只有蜡烛头上的火苗在跳动,哔哔啪啪响。
     唉——寓恒银饰铺要败在你这孽种手上了!许久之后,老银匠发出了一声深长浊重的叹息。
     爹,这事不怨我。
     不怨你怨谁?你这个呆子、憨货、杂种!老子执掌铺子打银饰打了几十年,也没有哪个女人敢来缠我,你倒好,主事才多少日子,就出这事?!也怨我,只想着攒银扩建铺子,没有早给你说上个媳妇。
     我今后不再跟她来往不就行了?
     这种事像吸鸦片,一旦尝了味能戒得了?我能戒!
     哼!
     我能!……
     少恒如今没法止住自己不去回忆,回忆那天晚上和碧兰夫人在一起时所做的那件事的全部细节。这种回忆常常使得他脸红筋涨兴奋异常,勾起他想重见碧兰的强烈愿望。有时这种愿望强烈到他真想立刻夺门而出径到明德府去见碧兰。但他又本能地感到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也从心里认为这是为世人不容的邪恶,可那件事的美妙和带来的那种迷人心魄的快乐又使他实在无法忘记。他的心再也不能平静。随着这种心境的纷乱,他的银活也做得越来越糟,以至于不少饰物都需要爹戴上老花镜再重做一遍。他看见爹的脸色越来越阴,他知道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他开始琢磨自己究竟怎样才能不去回忆那个晚上和不去思念碧兰,他从他有限的知识中最后找到了一个答案:自己一定是因为身子壮精力旺盛才去思念女人。有了这个答案也就有了对策:只要使自己身子虚弱下来目的可能就会达到!怎样才能使自己身子虚弱下来?少吃饭!一个人只要饭吃得少他当然就不可能强壮。
     从想起了这个对策起,他开始找各种借口和理由少吃饭,十来天下来,他果然就见出消瘦并明显感到了浑身无力。老银匠忧虑地看着儿子。可少恒心里却有些高兴。如今再坐到工具台前举锤敲砸时虽然感到锤子沉重,但心里那股躁动的欲望果然就轻了不少。
     少恒心里暗暗祈祷。但愿再过一段日子,那件事就会被我彻底忘记。
     一个来月后的一个头晌,明显消瘦的少恒刚做了两件首饰,那股熟悉的香味又飘进了鼻孔,不用抬头,他就知道是她来了。他心里骤然像被拉紧了的弓一样感到难受,他立时觉出嗓子里没有唾沫,干得很。他很想立刻抬
     眼,想看看经过那晚之后她会有些什么变化,可他没敢,他害怕自己脸上的表情会泄露什么,铺子里还坐有顾
     客。他假装没有闻到那味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响,直到顾客有人向她招呼,他才抬起眼,才看见她那装成平静淡
     漠的脸,她抓住了他的目光,给他意味深长的一瞥。他的目光像兔子一样急忙向下逃开,却又碰上了她的胸,碰上了她胸前那两坨高高颤颤的东西,于是那天晚上抓住它们时的那种快活感觉又一下子从心里涌了出来,他觉出自己的身子因那回忆而颤了一下。
     小银匠,你给我做的这副脚镯可是有些毛病,紧,走起路来勒脚腕,你得再给我多少放一放,来,给我戴上,我告诉你放多大合适!她平平静静地说着,径直进了铺子向里间走去,手上拿着前些天他送去的那副银脚镯。
     少恒飞快地看了爹一眼,爹像根本没听见碧兰的话音一样,照旧低头专心锉着一个银戒指上的毛刺。少恒知道碧兰让放脚镯是个幌子,可有顾客们在那儿看着,他不能不也装得一本正经地站起身说:好吧。
     一进里间,一没了众人的眼,少恒的目光竟胆大起来,他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他注意到她的两个眼圈有些发乌且脸颊也有些消瘦,碧兰这时猛抓住他的手,把它们放到自己的胸口上。他感到了她的心跳也听到了自己的心开始狂跳的声音,他感到那股被饥饿压下去的对碧兰身子的渴望迅速胀大了。他记起了自己对爹做的保证,但他分明看见那个保证像暴露在阳光下的雪堆一样,正在飞快地融化变低。
     今晚,老法子,老地方。她附了他的耳朵说,声音如米粒一样地向他耳道里滚。之后,她的舌头在他脸上舔了一下。
     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回答,她已突然高了声说:好,就放一麦口十宽。
     他被这声音骇得一怔,顷刻之后,明白了自己该答什么:行吧,就放一麦叶宽。
     她一如来时那样,声色不动地走了出去。
     他把脸上她留下的那些甜香的唾液抹去,也向外间走。
     那天傍晚,送走最后一个顾客关上铺门之后,少恒朝正坐在那里抽烟的爹怯怯看了一眼,讷讷地说:爹,她要我去。
     老人没有应声,只是叭嗒着烟袋,很响。
     我想就再去一回。
     依旧是烟嘴在响:叭嗒、叭嗒。
     就一回。他俨然是在向爹发誓。
     老人像聋子一样,照旧吸自己的烟,烟缕如绳,一道一道地在屋里缠绕。
     一回。他说罢,小心地把门拉开一道缝,闪了出去……
     老人这时才从口中取下了烟袋,扔到了地上,随后颤巍巍地起身,把遮在神龛上的一块红布扯开,面朝龛
     里的那个白瓷的面孔慈祥的观世音,缓缓跪了下去。
     保佑我的儿子,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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