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第十一章
                                
    这时我不知怎么一回头,看见猫咪就蹲在我背后、也就是妈对面的沙发上,一
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们。后来,每当我回忆起这个时辰的情景,我都觉得它那时恐
怕就知道妈的最后时刻已到。否则它为什么那样忧伤而绝诀地注视着妈?不是说猫
有第六感觉吗?它为什么不会说话,它要是会说话,一定会预先警告我吧?
    我走过去把它抱来放在妈的膝上。我说:“妈,您看猫对您那么好,您也不理
人家了。”
    我的意思是,除了妈出院那天我把它从老家带过来的时候,妈显出过兴奋之外,
以后她好像再没有关注过它。
    从它出生一个月后来到我们家、到妈去世,整整九年,每日三餐都由妈亲手调
制。晚上睡觉之前,妈要亲自为它铺好被褥、给它盖好,对于我们的代劳,妈是很
不放心的。就是它白天打盹,妈也不允许我大声说笑,以免影响它的休息。妈不断
检查冰箱里鱼和猪肝的储量,随时敦促我进行足够的补充。不论有了什么好吃的,
她总是悄悄地留些给它。一向为我节俭的妈,有一次甚至让我到外汇商店给它买一
个进口的猫食罐头尝尝。但是被我拒绝了,我担心它从此就不再吃中国饭,那样的
消费如何承担得了?我很后悔当时没答应妈的要求,虽然我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地
按照妈的要求去做,妈也享受不到那份爱猫之乐了。
    我不是没有觉查到妈对猫咪的忽略,但我那时还没有这个悟性。妈不是不再宠
爱她的猫咪,妈是气数已尽、无能为力了。妈没有解释自己对猫咪的忽略,她只是
移动起每个细胞似乎都有千斤重的胳膊,却在落下时化为无声的轻柔,就像星期三
早上摩挲我的头顶那样,轻轻地摩挲着它。
    妈不摩挲我和它,又能摩挲谁呢?
    妈一面摩挲着猫一面说:“虽然我老了,可是还是活着对你们更好。”
    “那当然。”我热烈而急切地证实着她的这个结论。希望她能最迅速、最确凿
地听到我的反应,来不及对我的热望做更多的描绘。好像我的反应越快就能帮妈一
把,就能越快地把自己的热望和力量传导给妈。
    虽然我不曾对妈准确、或不准确也解剖过我的困惑,但从她的这句话里,我听
到了妈对我深入生命本源的知解。
    妈,您当然要活下去,否则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为的呢,一个人要是没
有什么可为的;也就难活下去了是不是?
    从她这句话里,我还听到活下去的愿望,我想这是因为她刚才差不多恢复了从
椅子上站起来的能力。
    不过,也许是她对我们表达的一份眷恋?
    这时她又让我从后面托着她的胳肢窝,练习了几次从凳子上起立坐下的动作,
我真是只用了一点点劲,她就站起来了。
    她说:“高兴,高兴,我的思想问题解决了一半。”
    她之所以这样说,肯定是因为我前几天针对她的思想障碍,不得已地告诉她,
她的脑子已经萎缩的相当厉害,并编出再不努力锻炼脑子就要继续萎缩下去,那就
没有几日可活的瞎话吓唬了她的缘故,显然我那枉费心机的瞎话,不但没有起到我
所预想的积极作用,反倒成了她的思想负担。
    她练了还要再练。“再练练。”她说。
    妈像一匹趴槽的老马,又挣扎着站起来了。一站起来就想和我一起在只属于我
和她两个人的人生跑道上迅跑。
    她又摇摇晃晃地站到了我们的人生起跑线上,准备再次和我紧紧地在一起,起
跑、冲刺了。尽管头一天因为她不肯再与我同行,我们还那样地绝望过。
    我和妈还是有缘,总算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四年。我的人生和她的人生已经紧紧
地纠结在一起,根本无法分清哪是她的人生,哪是我的人生。所有的大灾大难,都
是我们一起闯过来的。没有了我或她,我们的历史和我们的感受就是残缺的。我怕
她累,说:“明再练吧。”可是妈没有明天了。要是我知道妈已经没有明天,我何
必不让她再多高兴一会儿呢。
    粥熬好了,妈吃了一大碗。说:“我就爱吃这个。”我立刻又去给她盛了半碗,
尽挑内中的精花莲子和山药。
    是不是这一碗半粥导致妈猝死于心肌梗死?要是不吃这一碗半粥是不是就能逃
过这一关呢?
    这个晚上,妈似乎很高兴。她是不是知道自己要走了,所以就强颜欢笑以便稳
定我的心?
    吃完粥,我就给她铺床。
    偏偏是这一个晚上,我让她开始锻炼自己睡。临睡前她问我:“今天怎么个上
厕所法?”
    像吃晚饭时那样,她的声音里似乎又有些抑制的颤抖。我想了一想,却也没有
多想。
    我也需要抑制我的冲动,我怕流露出更多的关注,反而害了妈。
    以后,当我在脑子里一再重复这个细节的时候,我的耳朵里越真切地重现这句
话的声音。每一回我都会得到重新的肯定,当时的感觉没错。那声音不仅是颤抖的,
也是压抑的。
    为什么会这样?
    那时,她还剩下最后的七八个小时,一定不适得难以支撑,可又怕我误解她是
在“闹”,便极力抑制着自己的不适。
    我说:“我十二点来叫您一次,小阿姨五点来叫您一次。”
    前两天妈还怯怯地、生怕添乱地问过我:“不是说回家以后晚上就把便盆放在
我的床边,我不用再到厕所去了吗?”
    我狠狠心,假装没有听见。
    我是说过这样的话,回家以后,晚上就把便盆放在她的床边,免得她上厕所不
便。可那时还没有和病理切片室张主任的那场谈话。
    然后就一门心思认准,只有让她多多自理,她的脑萎缩才会有所抑制。一想到
妈有一天会变成六亲不认、专吃垃圾或其它什么的植物人,就被巨大的恐惧迫得难
以喘息。又见妈回家后晚上不再“谵妄”闹着上厕所,就打消了给妈放个便盆在床
边,让她尽量方便的念头。
    这时小阿姨说:“要不我还是陪姥姥睡吧?”
    我却没有同意。“还是让她自己睡吧,我们按时来叫她上厕所。”
    我深知小阿姨和我在医院交替陪伴妈的辛苦,特别晚上,很少睡觉。既然妈的
身体已渐渐地恢复正常,就该让她休息一些,以补偿在医院时的劳苦。
    心里倒是想了一想,应该由我来陪妈睡。但又想,从八月份给妈张罗看病以来
就没陪伴过先生,妈渐渐康复后我再不照顾一下他,他该不高兴了。
    果不期然,妈头七还没过,先生就对我大发其火。那时,我痛苦得无着无落,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有天晚上先生在看电视,小阿姨在忙别的,我在房间里茫无
心绪地遛来遛去,无意之间走到厨房,见到厨柜上的药包,心想,不如替小阿姨给
先生熬中药,也许还能分散一下我的伤痛。没想到先生却大发雷霆:“你折腾了几
个月了……到现在,连安安静静地看个电视也不行……你少动我的药!我的东西不
要你动……”
    我和小阿姨只有对着妈的遗像,抱头痛哭。小阿姨还不停地哭叫着:“姥姥,
姥姥。”直哭得我手脚冰凉,嘴唇发麻,几乎没了鼻息。其情其状,可谓惨矣。
    人们错以为我这个人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我是个胆子很小的人,诸如怕给人添
麻烦、怕惹人伤心或不高兴、怕看人脸色、怕惹事生非等等。
    而且根据我的经验,不论哪个家庭只要有一个人心里不痛快、处心积虑想要找
茬子发泄一下的话,全家人都别想痛快。对于我这个家里家外、上上下下累到连最
后一分劲儿都使光了的人来说,实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般来说,宁肯息事宁
人。除非忍到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会来一次大发作。如此,我打消了我留下来陪
妈的想法。
    回想这一生,可以说没对不起过谁。只有妈,我是对不起她的,欠着她的。别
说是没有机会了,就是有机会也是无法还清的。
    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我起来招呼她上厕所。按照我的计划,本应在十二点一次,
凌晨五点一次。可是我起晚了,心里有些愧愧的。
    扶妈坐起后,发现她已尿在“尿不湿”上,但我还是扶她上了一次厕所。
    把她放在马桶上,就赶快回客厅换“尿不湿”上的毛巾。刚换好毛巾就听见妈
叫我:“行了,来吧。”
    我赶到厕所,把妈挽回客厅扶她坐到床上。她指着我的身后说:“那儿怎么一
片火呢?”听上去那是很大一片火,可是她的口气里却没有惊慌,好像她那时已站
在天上,遥望着距她很远的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
    我回头一看,原来她指的是对面小桌上的台灯映出的那片光晕。
    我心里又是一阵不安和沮丧,妈怎么又糊涂起来?我希望这不过是她没有从睡
梦中完全清醒的缘故。
    可是我不能纠正妈。如果她知道自己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了的话,不是对她的
又一次打击吗?
    感谢先生的周到,那日不知怎么想起在妈客厅的小桌上安个台灯,说是不必关
上,就让它一直亮着,万一妈晚上有事方便一些。
    再过几个小时,可不就有了大事。
    然后我就扶她躺下,她说:“我不睡了,一会儿不是还要出门儿吗?”
    我以为她说的是八点钟我们得按预约时间,到北京医院给她做放射治疗的事。
后来明白,这就是谶言。
    我说:“时间还早呢,您动作慢咱们就六点起床。那也来得及,您还是再睡一
会儿吧。”
    我又有意识地点了点妈动作慢的问题,直到那时,我仍然不放过激发她的任何
机会。
    三个小时之后妈真的上路了。我那时要是知道神的旨意,就不会让妈再睡,也
不会离开她,而是想方设法去救她。
    她很听话地躺下了。
    这时我蹲在妈的床边说:“妈,请您原谅我。”这是我在白天和昨天决不肯说
出的话。倒不是我不肯认错,而是我昨天的错太大了,以及没有了认错的勇气。
    没想到这就是妈在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没想到我和妈一世的缘份也就了结
在这一句话上,这句活真是我和妈这一世缘份的注脚。上帝的秤是非常准确的,我
欠妈的,他会一点也不剩地给妈带上。
    感谢上帝,他让我对妈最后说了这句话,也让妈带着这句话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妈上路的那个时辰,会不会因此感到一些安慰?我希望着。
    我曾后悔,没有勇气把需要妈原谅的话说得更为具体。
    现在我不后悔了,我要她原谅的地方太多了,不如像无以倾尽的无字碑那样铺
在她的脚下。
    首先就得为我的出世请求她的原谅,那还只是肉体上的磨难,她当时一定没有
料到日后我在精神上、心灵上给她的磨难更深。
    我不知道每一个孩子的出生、成活、成长,是否都是母亲的灾难。
    又有哪个母亲不是穷其一生为她的孩子榨干最后一滴血?而我的母亲尤甚。

    妈的眼珠在往我蹲着的方向扫了一下,显然她听见了这句话。可是她的视线并
没有落在我的身上,也没有和我的眼睛对视一下,更没有和我说句话。
    这是妈在世上看我的最后一眼了,而且还没有落在我的身上。我不相信这是因
为妈不肯看我,其实她早就原谅了我,不论我做了多么让她伤心的事,她也会原谅
了我。但原谅了我不等于她不再伤心。我不请求她原谅还好,一提,也许反倒勾起
那一桩桩一件件让她伤心的往事了。
    关客厅门之前,我回头看了看妈。妈的两臂紧贴着双腿,脸朝上直挺挺地躺着,
嘴唇紧闭成一条深色的窄线,颧骨从未有过地突现,两腮就显得塌落,很像我在一
些遗体告别式上看到的遗容。心里不觉掠过一丝蹊跷而又不祥的感觉,可是我马上
就排除了这种无稽的想法,我那时仍然不相信神的暗示,一门心思认定妈手术效果
良好。从此以后,她什么病都没有了,一定活到九十岁。
    由于两点多钟带妈上过厕所,就想,到天亮还有三四个小时,不会再有什么事,
便放心地去睡。我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
    幸好小阿姨按照我的要求,凌晨五点钟再叫妈上一次厕所,可是她也晚了二十
多分钟。
    五点二十分左右,小阿姨突然气急败坏地在我的卧室门外叫道:“阿姨,你快
看姥姥怎么了。”
    我猛地跳下床跑到客厅一看,妈不像过去那样,一醒来就穿好鞋坐在床上,等
着我或小阿姨去搀扶她,而是趴着床沿,赤脚跪在地上。左膝稍稍往前,右膝稍稍
往后。
    后来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就在那一瞬间,我怎么就再也没有了妈!我不知道
为什么世间有很多非常、非常简单的事,任你穷尽一生去想,可你就是想不明白。
    奇怪的是我这时还能注意到,在我闯进客厅的时候,猫咪没有睡,而是蹲在沙
发上惊恐地、呆呆地看着妈。只是在我冲进客厅的时候,它才从沙发上跳下,奔了
出去。
    妈离开这个世界那一刻的最后见证不是我,而是它。好在当时还有它在妈身旁,
它终究也是妈之所爱。
    它一定想要帮助过妈,可是它却无能为力。你为什么不来叫我呢!猫咪!
    这时先生也赶来了,和我们一起把妈抱到床上。
    我把手指伸进妈的嘴里,她的牙关还没咬紧,可是舌头已像危重病人那佯,往
舌根缩去,不再贴着上牙膛。
    后来分析,妈那时不过刚刚断气。要是小阿姨按我规定的时间去叫妈,妈还会
不会有救?
    我又拿起妈枕边的手电筒去照妈的瞳孔,似乎还有光点在妈的瞳孔上闪回。其
实,那不是瞳孔对光的收缩反应,而是玻璃球体对光的折射。我不知是安慰自己还
是安慰别人,对已做哭丧之举的小阿姨说:“没事,没事,是昏过去了,有救。”
我先是扑上去嘴对嘴地给妈做人工呼吸,可是使不上劲。然后又用手挤压她的胸膛,
妈那时还能跟着我的动作往外喷气。后来小阿姨对我说,那不过是我用力挤压的结
果。
    同时我吩咐小阿姨去给急救中心打电话。平时很伶俐的小阿姨却不知为什么打
不通急救中心的电话。
    我又让先生去打,他打来打去也打不通。我只好放下妈,让小阿姨给妈做人工
呼吸,我去给急救中心打电话。因为先生的心脏动过手术,这样费力气的事不敢惊
动他。
    急救中心的电话接通以后,先放的是一段英语然后又是一段汉语录音带。我无
奈地等着,恨不得把手伸到急救中心,一把揪断这段录音带。
    我抱着须臾不可离开的电话筒,急得火冒三丈而又无能为力地看着小阿姨给妈
做人工呼吸。那哪儿是做人工呼吸?简直像做柔软体操那样千万不能用力,又根本
没有把妈的两条胳膊挤压在妈的胸口上。可是我没有分身之术,不能去替换她,我
得等着和急救中心通话。
    急救中心好不容易答话了,我声嘶力竭地叫道,“人都停止呼吸了,你们快来
呀。”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你们是想抢救,还是想干什么?”
    我说:“当然是抢救了。”
    他们问了地址,并让我到附近的汽车站去等着引导他们的救护车。我如何可以
离开?就叫小阿姨去胡同口等着,我怕急救中心的车来的太慢,又让先生到附近航
天部研究所的诊所去找大夫。
    然后我又翻过身来扑向妈去做人工呼吸。
    那时,我像还没学会泳游、却沉落在水底,被水呛得无法呼吸那样的害怕。
    附近诊所的大夫很快就来了。她一看就说妈是心肌梗死,没有救了。
    这时急救中心的大夫也来了。年轻的、睡眼惺松的女大夫一看更是说不行了。
在我的请求下,才给妈做了一个心电图。她说:“已经是直线,没有心跳了。”
    我又求她给妈打强心针。
    她说,“打也没用了,要是有用就给她打了。”
    她走了以后,航天部研究所诊所的大夫又留了一会。
    她看着妈的脸说,“多慈祥的一个老人呐。”
    在她们都走了以后,我才会哭。
    可能就在这个时候,先生给王蒙兄打了电话。王蒙兄又给维熙、谌容和北京作
协打了电话,因为他们很快就赶来了。维熙顺路又接来了蒋翠林。
    不论我如何悲痛欲绝,我也没有权力坐哭与母亲的诀别。除了我自己,还能有
谁来帮我张罗妈的丧葬呢?没有!既然没有,我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本就是最后与
母亲相聚的时间,从我和妈的身体之间飞逝而去。果真只是身体之间了。
    给妈换内衣的时候我发现她的两个膝头微微地磨掉了皮,看得出妈在最后的时
刻,曾想挣扎着站起来,而且是拼死活的挣扎。
    这是有意识的挣扎,还是生命离去时的本能?
    要是有意识的挣斗,我还感到些安慰,这说明妈还想活下去,可我又想,这挣
斗很痛苦吧、想活下去。而又知道活不了的话。既然如此,也许不如是生命离去时
的本能。那时,妈已经什么都体味不出了。
    看着她磨破的膝头,我心疼如绞。妈在这激烈的挣斗中,只能独自承受我无法
代替、分担的,死亡袭击的恐惧和痛苦。
    又给妈换了外衣。妈最喜欢的、又合适秋天穿的那套棕色花呢。沿秋香色缎子
小边,盘同样缎子花扣的中式套装,放在没装修好的、新房子的某个纸箱里。究竟
是在哪一个纸箱里?那里紧紧地堆放着几十个纸箱,根本就没有找出的希望。
    要命的是新房子的钥匙还在装修公司手里,我上哪去找他们?在早上六七点钟
的时候,通常他们要在九点钟才开始工作。
    还是借蒋翠林的光,火葬场答应可以及时火化。他们的车,十点就要来了。
    由于是在家里过世,而家里是没有条件久停的。要是自己的家,多停一两天还
可以,可惜是在先生家。妈一辈子都不愿意烦扰他人(包括我),也这样教育我和
孩子,所以我不敢为妈的装殓耽误时间。过了这个时间又不知道要等多久,在这个
活着的人都要因陋就简的环境里,哪儿还有可能讨论为不活着人的方便。
    听小阿姨的指导,我给妈穿了前几天新买的纯棉运动衫裤,她说按照农村的说
法,棉制衣物装殓最好。谌容来了以后说不行,让我到房间里去重新给妈找些正式
的衣服换上。后来她对我说,她不过是想用这个办法来分散一些我的悲痛。
    我找来找去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衣服,只好拿了我的一件蓝色上有紫红和白色细
条格子的旧棉袄,和妈的一条蓝色毛涤裤子,还有,我在奥地利买的一双棕色半高
跟皮鞋给妈换上。
    妈的脚有些肿,穿的又是我一双茶色人造毛的长袜,所以鞋子还显大,我到现
在也觉得不如不换,因为妈后来穿惯了运动衫裤,对她方便而又舒服。
    谁让我老是相信装修公司的鬼话,以为不久就能搬进新家,手上只留了几件日
常换洗的衣服,谁又料到手术非常成功的母亲会突然去世,以至她上路的时候,连
一套像样的衣服也没能穿上,更不要说她最喜欢的那套。
    好在张家的女人也不认为这有十分的重要。
    谌容又提醒我应该给妈带上一件她最心爱的东西。我马上想到是唐棣的什么东
西或是照片。可惜,仍然是一切东西都堆放在没有装修好的新房子里,手头什么也
没有。可是那一瞬间,我不知怎么想起先生家里有一张妈和唐棣的照片,那是一九
九0年我们在RBO家里吃烤肉的时候拍的。这种根本不会沉淀在记忆里的小事,那种
时候居然能够记起,又居然能够找到,不是冥冥中有人助我,其实也就是遂了妈的
心意又是什么?
    照片上的人影虽然很小,但我想这就是妈最心爱的东西了。
    我把妈的上衣解开,把照片放在贴近她胸口的地方。
    后来我又想,是不是我理解错了谌容的意思,她说的心爱之物该不是金银手饰
吧?
    小阿姨又把妈的双脚并拢,用一条黑布带把妈的双脚捆上,又让我在妈身上罩
了一张白布单子。幸亏有这来自农村、见过并懂得如何办理丧事的小阿姨。不然我
真不知道这一切该怎么做,并且还会做错很多。妈全身都很干净,她一辈子好强,
走也走得干干净净。
    我坐在地上守着妈。我知道再也守不了多少时候了。这样的相守是过一秒少一
秒了。
    妈紧紧闭着她的嘴。无论我和小阿姨怎么叫她,她都不应了。
    我觉得她不是不能呼或吸,而是憋着一口气在嘴里,不呼也不吸。那紧闭的嘴
里一定含着没有吐出的极深的委曲。
    那是什么呢?想了差不多半年才想通,她是把她最大的委曲,生和死的委曲紧
紧地含在嘴里了。
    妈永远地闭上了她的嘴。有多少次她想要对我们一诉衷肠,而我又始终没有认
真倾听的耐心,只好带着不愿再烦扰我们的自尊和遗憾走了。我只想到自己无时不
需要妈的呵护、关照、倾听……从来也没想过妈也有需要我呵护、关照、倾听的时
候,如今,我只好翻看她留下的那份如何可以详尽其苦的自述了。
    妈走的时候,我本可以在她的身边,可是我陪先生去了。
    要是她出事的时候小阿姨或我在身边,也许她还有救;
    或至少在她走的时候,我能拉着她的手,让她这辈子哪怕有一次不孤独的记录。
她肯定呼喊过我,我却没有听见,她只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上路了。就像她在手术
前劝慰我的那样:时间长了就好了,我不是孤独了一辈子吗;
    就是她已经迈上那条黄泉之路,只要还没走远,也许我还能把她叫回来。这样
的事情不是没有;
    一想到她是这样走的,我就悲从中来。
    人人都说我是个孝女,其实我让妈伤了一辈子的心,让妈为我劳累了一辈子,
就在她没有几日可留的情况下,我还逼着她一会起来、一会坐下地锻炼……是我把
妈累死了。这,谁又能看得见呢?
    我不需要人们说我什么好,我要的是妈活着,哪怕再活一年,再让我为她做点
什么,可是她不,她就这样的去了。
    不论我怎样伤她的心,她就是走,也左思右想,挑了一个不会给我留下更多悔
恨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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