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冬老人从遥远的北极带来的礼物么?圣洁、晶莹、透明,当早晨第一线阳光 缓缓地从窗棂上爬过来,透过一层薄明的光亮,它们变得清晰而富有立体感了…… 它会象南海清澈的海底世界,悠悠然游动着热带鱼,耸立着一丛丛精致的珊瑚,飘 浮着水草和海星……它会象黄山顶峰翻腾的云海,影影绰绰地显现出秀丽的小岛似 的山峰;它会象白云飘过天顶,浩荡、坦然;会象梨花怒放,纷繁、绚烂……呵, 冰凌花,奇妙的冰凌花,雪女王华丽的首饰,再没有什么能与你媲美的了…… 你真象小时候玩耍过的万花筒,每天都在变幻着姿势,无穷无尽地变幻。你带 给人多少美丽的想象呵,从夏天雨后草地上的白蘑菇,到秋天沼泽地上空飞过的一 群群白天鹅……可你是严寒的女儿,是冰雪的姐妹。你在寒夜里降临,只在早晨才 吝啬地打开你的画卷,那么短暂的一会,不等人从那神奇的图案中找到他们所寻求 的希望,就急急地隐没了。可今天你为什么竟然还留在这儿?一直留到这昏暗的傍 晚。是因为你知道芩芩要来吧?还是因为你知道这是一个星期天,清冷的教室里没 有人会来注意你呢? 芩芩久久地立在玻璃窗前,惊诧地望着那由于星期天暖气供应不足,教室低温 而迟迟没有融化的冰凌花,几乎为这洁白如玉的霜花的自然美惊呆了。她家里的住 房烧暖气,房间温度太高,玻璃上是没有什么冰凌花的,她还是几年前在劳动过的 农场连队的宿舍见过它们。可惜那时的生活太苦,宿舍里冷得叫人直打哆嗦,哪里 还会顾得上欣赏冰凌花呢?看过几百次,也没觉得它有多美。回城这几年,就很少 再见了。没想到今天竟然会在业大的教室里见到它,她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种由衷 的喜悦,好象见到了一个久别的老朋友。 “那么,这面象什么呢?”她问自己,是的,这块玻璃上的图案很特别,象一 团团燃烧的火焰,又象是一片滔天的巨浪从天际滚向天顶。它的花纹是极不规则的, 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宏大磅磷的气势…… “北极光!”她的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奇特的想象,“也许,北极光就是这样 的呢!”她为自己的这一重大“发现”激动得连呼吸也急促起来,“为什么不是呢? 假如它呈银白色,天空一定就闪烁着这样的图案。呵,一点不假,它再不会是别的 样子,我可见到你了——” 她伸出一只手想去抚摸它,猛想到它们在温热的皮肤的触摸下会顷刻化为乌有, 又缩回了手。她呆呆地站着,心海的波涛也如那光束的跳跃一般颤动起来…… “不带我去吗?”她记得那时自己刚够着写字台那么高。 “不带。”舅舅对着镜了在戴一顶新买的大皮帽。帽子上灰茸茸的长毛毛,象 一只大狗熊。 “真的不带?” “真的不带。” “不带我去就不让你走!”她爬上桌子,把那顶大皮帽从舅舅脑袋上抢下来, 紧紧抱在怀里,“不给你钱!”她把小拳头里的一个亮晶晶的硬币晃了晃。 “那也不带。”舅舅似乎无动于衷。 “我哭啦?”她从捂住脸的手掌的指缝里偷偷瞧舅舅。 “哭?哭更不带,胆小鬼才哭。胆小鬼能去考察吗?” “啥叫考、考它?”她哼哼呀呀地收住了哭声,本来就没有眼泪。 “比如说,舅舅这次去漠河,去呼玛,就是去考察——噢,观测北极光,懂吗? 一种很美很美的光,在自然界中很难找出能和北极光比美的现象,也没有画笔画得 出在寒冷的北极天空中变幻无穷的那种色彩……” “北极光,很美很美……”她重复说,“它有用吗?” 舅舅笑起来,把大手放在她的头顶上,轻轻拍了一下。 “有用,当然有。谁要是能见到它,谁就能得到幸福。懂吗?” 她记不精了,或许她听不太懂。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的早晨,玻璃窗上冻凝着 一片闪烁的冰凌,好象许多面突然打开的银扇。舅舅就消失在这结满冰凌的玻璃窗 后面了,大皮靴在雪地上扬起了白色的烟尘。舅舅去考察了,到最北边的漠河。可 是他一去再没有回来,听说是遇到了一场特大的暴风雪,几个月以后,人们只送回 来他那顶长毛的大皮帽,寻找北极光是这么难么?那神奇的北极光,你到底是什么? 幼年时代的印象叫人一辈子难以忘却,舅舅给芩芩心灵上送去的那道奇异的光束, 是她以后许多年一直憧憬的梦境…… “没有漠河兵团的名额吗?”在学校工宣队办公室,那一年她刚满十八岁。 “没有。” “农场也没有?” “没有。” “插队、公社、产队,总可以吧?” “也没有。有呼兰、绥化,不好吗?又近,你主动报名去漠河,是不是因为那 儿条件艰苦……”工宣队师傅以为这下子可冒出个下乡积极分子了。 “不是,是因为……”她噎住了。因为什么?因为漠河可以看见北极光吗?多 傻气。到处在抓阶级斗争,你去找什么北极光呀,典型的小资调。 她只好乖乖地去了绥化的一个农场。农场有绿色无边的麦浪,有碧波荡漾的水 库,有灿烂的朝霞,有绚丽的黄昏,可就是没有北极光,她多少次凝望天际,希望 能看到那种奇异的光幕,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稍纵即逝,她也就心满意足了,然而 她却始终没有能够见到她。芩芩问过许多人,他们好象连听也没听说过。诚然这样 一种瑰丽的天空奇观是罕见的,但它是确实存在的呀。存在的东西就一定可以见到, 芩芩总是自信地安慰自己。然而许多年过去了,她从农场回了城市,在这浑浊而昏 暗的城市上空,似乎见到它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这样一个忙碌而紧张的时代里,有 谁会对什么北极光感到兴趣呢? “你见过它吗?你在呼玛插队的时候,听说过那儿……”她仰起脖子热切地问 他。他们坐在江边陡峭的石堤上,血红色的夕阳在水面上汇集成一道狭长的光柱。 “又是北极光,是不是?”傅云祥不耐烦地在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声,“你真是 个小孩儿,问那作啥?告诉我吧,那一年夏天,听说草甸子上空有过,可谁半夜三 更的起来瞧那玩艺?第二天还得早起干活。” “你没看?”芩芩惊讶得眉毛都扬起来了。 “那全是胡诌八咧,什么北极光,如何如何美,有啥用?要是菩萨的灵光,说 不定还给它磕几个头,让它保佑我早点返城找个好工作……”他往水里扔着石头。 芩芩觉得自己突然与他生疏了,陌生得好象根本不认识他了,这个恋爱一年已 经成为她未婚夫的人。他就这么看待她心目中神圣的北极光吗?不认识他?不认识 怎么会全家人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喝酒呢?那还是夏天。你明明知道他就是这样看 待生活的,你现在不是就要开始同他生活在一起了吗?两个月六十天,不算今天, 就是五十九天。大红喜字、出租汽车、然后是穿鞋、点烟……客人散尽了,在那 “中西式”的新房里,亮着一盏嫦娥奔月的壁灯,刺眼而又黯淡,他朝你走过来, 是一个陌生的黑影。黑影不见了,壁灯熄灭了,贴近你的是混合着烟和酒味的热气…… 黑暗中你瞥见了一丝朦胧的星光,你扑过去,想留住它,让它把你带走,可它又倏 地消失了。黑暗中只有他的声音,糊里糊涂堵住了你的喉咙……她明明知道,在那 拉上了厚厚的窗帘的新房里,那神奇的光束是再也不会出现了,再也不会了…… 芩芩把她柔软的黑发靠在窗框上,垂下头去,一只手勾起深红色的拉毛围巾, 轻轻揩去了腮边的一串泪珠。她的心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忧伤?难道不是她自己亲 口答应了他的吗?事到如今,难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这一切?人们会以为她疯 了,他呢?说不定也会痛苦得要死。该回去了,否则他会气急败坏地跑来找她,也 许他早已在车站上等她,肩上落满了雪花……该回去了,玻璃窗上的冰凌花若明若 暗,很象小时候舅舅走的那天。他就是寻找比这冰凌花还美得多的北极光去了。然 而天暗下来了,很快的,就该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忽然把脸埋在围巾里,低声抽泣起来。蓦地,她似乎听到了教室里有一点响 动,便很快收敛了哭声。她默默站了一会,摸到自己座位上去找那个笔记本。 “哐——啷——”是一支铅笔盒掉在地上了,橡皮铅笔滚了一地。她抬起头来, 这才发现中间的座位上有一个人影。 “谁?”她吓了一跳,头发也竖起来了。 “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传来一个鼻音很重的男声,遥远得好象从天边而来, 严峻得象一个法官。 芩芩站住了,她不知道是应该走过去还是应该赶快走开。 “你,你在这儿干什么?”她想起了自己刚才的哭泣,竟然被一个陌生人听见, 顿时慌乱而又难为情。 “对不起,这是一个公共的教室,你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我,而我对于你 也是完全无碍的。我一直在背我的日语,如果不是你……”他弯下身子去摸索那些 地上散落的东西。 芩芩这才想起来去开灯,如果不是碰掉了人家的铅笔盒,她真希望就这么悄悄 走开,谁也不认识谁。可是—— 两支并列的40瓦日光灯,清楚地照出了他高高的鼻梁上厚厚的眼镜片,在那厚 得简直象放大镜一般的镜片后面,凸出的眼珠藐视一切地斜睨着,光滑的额头,下 巴上有几根稀落的短须。然而他的脸的轮廓却很漂亮,脸形长而秀气,两片薄薄的 嘴唇,毫不掩饰地流露着一种嘲弄的神态…… 他似乎也在默默地注视着她,他在嘲笑她吗?嘲笑她刚才的眼泪,或者是想问: “你从哪里来呢?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我也没见过你呀。”“噢,我知道, 你是业大日语班的,借附中的教室。”“我也知道了,你是这个大学的学生,虽然 你没有带校徽,可我会看……”“你刚才为什么哭呢?”“不,没有,我没有哭。” “哭了,我听见的,你有什么伤心事?”“伤心事?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很 快乐,我就要结婚了。人家介绍我认识他,他对我很满意,他家里对我也很满意, 我对他——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如果我不答应,大概就找不到这样好条件的对象了。 我要结婚了,所以我很伤心。不不,不是这样的,你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一 句话是讲不清楚的,你别问了,我不认识你……” 眼镜片在日光灯下闪烁,他薄薄的踊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他什么也没有问, 好象世上的一切都同他无关。 “我,我的钱包丢了,所以……”她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难道是想掩饰她刚才 的眼泪吗?多么可笑,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钱包?”他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我从来就没有钱包,因为没有钱。可敬 的小偷,愿他们把世人所有的钱包都扔进厕所,那钱包里除了装着贪欲,就是熏黑 了的心。” “可敬?你说小偷可敬?”芩芩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摆了摆手“诚然,小愉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损人利己,甚至有时还谋财害 命。咱们且不谈造成这些渣滓的社会原因,但更可恶的是在我们的生活中有那么一 些冠冕堂皇的江洋大盗,侵吞着人民的劳动成果,却逍遥法外。或者是严重的官僚 主义,可以在几分钟内,一个轻轻松松的签字仪式上,把几百万,几千万人民币扔 进大海。” “有这样的事情吗?”芩芩的脸色有点发白。她站着,他也没有请她坐,她本 来是想把铅笔盒捡起来立即就走开的。 “给你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学院里有一位教师,平时工作勤勤恳恳,因为 没有住房,夫妇长期分居两地,几个孩子都小,生活相当困难。这次调整工资,系 里的领导争着为自己提级,他们俩最后都被刷下来了,还被说成是无能、业务不行。 他们无处申辩,只好……” 芩芩禁不住冒了一身冷汗,她是最怕听这样悲惨的故事的。他给她讲这个干什 么? “再比如,”他用一把铅笔刀在桌上轻轻划了两道,“去年我们学院毕业分配, 全部面向基层,可是一位副部长的一张纸条,就把他未来的女婿调到北京去了。人 们满肚子自私,却来指责青年人缺乏共产主义道德,何等的不公平!还有谁会相信 那些空洞的说教呢?人们对政治厌恶了,不愿再看见自己所受的教育同现实发生矛 盾,与其关心政治,倒不如关心关心自己……这就是对‘突出政治’的惩罚。我说 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说明现实的人生……” 芩芩发现他的口才很好,几乎不用思索,就可以滔滔不绝他讲上一大堆。她不 觉有几分钦佩他,他讲得多么尖锐,多么深刻呀。而无论在讲叙什么的时候,他的 嘴边总挂着那么一点几嘲讽,脸上既不愤怒、也不优郁,语气平淡无奇,好象这一 切都同他无关。 “唉,我们这代人,生不逢时,历尽沧桑。没有看到什么美好的东西,叫人如 何相信生活是美好的呢?理想如同海市蜃楼,又如何叫人相信理想呢?有人说这叫 什么虚无主义,我认为也总比五六十年代青年那种盲目的理想主义好些……” 芩芩“啊?”了一声。 “是啊,我对你说这些干什么?”他突然站起来,匆匆地收拾桌上的那一堆书, “你难道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吗?人们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天天在歌颂真实,可是真 实却象一个不光明正大的情人,只能偷偷同它待在一起。正因为我不认识你,才对 你说这些话。你以为我很爱说话吗?哈,我可以在十个人同我聊天的时候看报纸……” “那你……”芩芩怯生生地问,“和你的同学也不说吗?你不闷得慌?你们, 大学生……” “大学生?你不也是大学生吗?只不过是业余的。可他们,只比你多一个校徽, 或者外加一副眼镜罢了。大学?一个五花八门的大拼盘,一个填鸭场,一支变幻不 定的社会温度计。设想得无比美妙,结果大失所望。男同学们,开‘广交会’,拉 关系找门子……” “为什么?”芩芩笑起来。 “为了毕业分配呀,女同学们,嗯,热衷于烫发,一个卷儿一个卷儿地做,比 学外语热心多了。嗬,你为什么没有——?”他做了一个卷发的手势。 “我……”芩芩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应该说:“你如果再过五十九天看见我, 我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结婚是一定要烫发的。”可她却什么也没说。 “好了,今天我说得太多了,我要走了。在这个校园里,简直无法找到一个安 静的地方!你继续研究你的玻璃吧,没有人妨碍你。人在不发生利害冲突的时候总 是友好的。” 他夹着一包书站起来,好象没有看见芩芩似的朝门口走 “嗳——”芩芩不知为什么觉得很怕他就这样消失在自己眼前,她突然产生了 一种很想结识他的愿望。她叫住他,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你是日语专业的吗?” “是的。” “我,我也学日语。可以,向你请教吗?” 他偏着头,既不显得特别热情但也没有拒绝:“可以。”他说,“不过我的时 间不多。”他的镜片闪了闪,好象在想什么,“你,你做什么工作?……你,很单 纯……” “仪表厂的装配工,陆芩芩。你,叫……” “外语系七七级一班,费渊,浪费的费,渊博的渊。” 他甩了甩头发,就走了出去。芩芩望着他的背影,发现他的个子很高,偏扬着 脑袋,走起路来,显得颇为潇洒而又有些傲慢。 “你继续研究你的玻璃吧……”他的声音留在教室里。可是窗外已经全黑了, 玻璃上的冰凌花已失掉了它诱人的光彩。“北极光……他会知道北极光吗?”芩芩 找到了自己的笔记本,轻轻掩上教室的门,走下楼梯的时候,忽然这样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