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文集->北极光                  



                                   六

  黑夜过去,白天又来临。芩芩每撕下一张日历,就象横倒在面前囚禁自己的那
“预制板”的高墙又加厚了一层。婚期越是迫近,这种痛苦的心情越是强烈……芩
芩以前是最盼望过年的,可现在,她巴不得这些日历原封不动地留在那儿,只可惜
这并不能够。
  下过一场大雪,白雪很快就被行人的脚底踩脏了。街道是灰黑色的,溜光溜滑,
时而有自行车无缘无故地栽倒,把人摔出去老远。大卡车开过,扬起一阵灰色的雪
沫,象工地上没有保管好的水泥。只有屋顶是白的,行人的脚印够不着那儿,也没
有人想去冒这个险。芩芩以前总盼望春天融雪的日子早些到来,厂团委会组织青工
去太阳岛踏青,在树林子里喝啤酒、吃夹肉面包、唱歌、拉手风琴。那是一年里最
快活的日子。可是现在她却希望天天一雪,似乎下雪能使冬天无限期地延长,而阻
拦什么可怕的事物来临。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芩芩早上醒来,望着窗台上一盆凋谢的木菊,闷
闷不乐地想道,“四十七天,还剩下四十七天了……”“芩芩,今儿星期天,试试
云祥替你送来的驼毛棉祆……”妈妈在厨房里喊道。试试就试试吧,横竖早晚是要
穿的。“哐啷——”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打得粉碎。是傅云祥去年在她生日那天送
给他的一只保温杯。她默默捡着碎片,并不觉得怎么心疼,不过这似乎不是一个好
兆头。“你到底是怎么了?一天丢了魂似的……”妈妈越发高声地大叫起来,“不
知中了什么邪魔,一天倒象谁欠了你多少帐似的……傅云祥哪点不配你?念个什么
业大,眼里倒没人家了……”
  “别说了好不好?”芩芩猛地关上了房门。你知道什么呀,妈妈,你哪怕懂得
我一丁点儿心思,我也会原原本本讲给你听。三十几年前一顶花轿把你抬到爸爸那
儿,你一生就这么过来,生儿育女,平平安安,连人家西双版纳密林中的傣族男女
还“丢包”自由恋爱呢,你却除了我的父亲再没有接触过别的男人。可悲的是你以
为孩子们也可以象你们那样生活,除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外再别无所求。“你有什么
痛苦?!”爸爸常常这样对她嚷嚷,好心的父母们往往就这样因袭着他们自以为幸
福的人生模式,亲手造出旧时代悲剧的复制品,反却煞有介事地指责年轻人不安分
守己、无事生非。穿梭在山谷平原使柳条发韧的春风为什么这么难把他们的心吹醒
呢?如今有不少这样的家庭,两代人之间难以互相理解。他们之间除了知识的悬殊
以外,还有时间的鸿沟和对人生意义认识上的差异。芩芩并不认为在这种鸿沟中总
是年长的一辈不对,不是也有些父母要比自己的孩子们心境更乐观明朗、更加富于
生命力吗?但是芩芩的父母不是这样,她所接触的家庭也大多不是这样。假如她有
一个姐姐可以倾诉心事,或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可是她没有姐姐。她有同厂的好
友,她们都盼望快点吃芩芩和傅云祥的喜糖,芩芩还能同她们说什么呢?厂门口的
海报倒是三天两头的更换,不是乒乓球赛就是某某艺术院校和剧团招生,再不就是
工会组织参观画展、听一个市里的文学讲座或是诗歌朗诵会。有一次厂团委还请了
一个省青年突击手来做报告。这一切比起前几年来,当然是丰富多彩了,足以填补
青工业余时间的二分之一,可剩下的那二分之一呢?芩芩还是觉得不满足。这一切
活动对于她来说,都有点象暗夜里隔着一条河对岸的火光,可望而不可及;也象对
面山头垂挂的一道晶亮的瀑布,远水解不了近渴。她的苦闷,既连自己也难以分辨,
又能向谁去诉说呢?
  她从小说里看到五十年代初期的青年人那种单纯、真诚和无私,奋不顾身地献
身于自己的理想,既果决无畏,又乐观执着。他们是幸福的。可是后来呢?这种幸
福就不断地渗入了痛苦,到了六十年代后期,这种痛苦就几乎把幸福整个儿淹没了。
也许就是因为看到他们这种痛苦的由来,芩芩不能完全接受他们对人生的看法。她
觉得在他们身上美中不足总还缺少一点什么。如果不加以补充改造,她不想回到他
们那儿去。但是那个逝去已久的年代仍不时使人感到它扑面而来的热气。她常常问
自己,三十年过去了,这种气质和精神,在今天的社会里是否还有它的位置呢?芩
芩是相信有的,可她的朋友们却很少有人相信。傅云祥么,则是连想也不屑想这些
事。“你干吗老要自寻烦恼?”他一百个不理解芩芩为什么要提这种问题。碰了几
次壁,芩芩不再和他“讨论”了。只是那一天天冷却的心却仍然在渴望找到一种能
使自己振奋的激素。芩芩知道在小说里把这种激素叫做时代性。可是八十年代的时
代性又是什么呢?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与她一起探讨这些人生的奥秘呵……




  芩芩只有一个在农场时认识的大姐,她是老高三的北京知识青年,如今己回了
北京。她在农场时就对芩芩说过这样的话:“没有爱情的人生是不完整的,而爱情
就是在对象中找到‘自我’是对自己一种更高的要求、更好的向往和归宿。建立家
庭是容易的,而爱,却是难以寻觅的,因此,它又是无限的。”这段话,芩芩背得
滚瓜烂熟,可是在生活中却是如此难以付诸实现。她一次也没有在对象中找出过
“自我”,她甚至不知道这个“自我”到底是什么。反正她和傅云祥谈不到一块去,
傅云祥也决不是“对自己的一种更高的要求和更好的向往。”可是,偏偏她就要
“归宿”到傅云祥那儿去了,还剩下四十几天。日历再翻下去,过了冬至,黑夜又
会缩短,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她还傻想些什么呢?傅云祥已催过她好几次去照“结
婚像”了,再拖,也拖不过去了,二十五岁的她,还没有爱过什么人,是因为没有
碰到呢,还是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芩芩不知道。但反正是没有爱过,没有……

  这一周中芩芩再没有去找费渊,日语问题倒是有一大堆,可是不知为什么,总
没有下决心到那阴森森的地下室去找他。从内心来说,她仍然是钦佩他的。钦佩他
思想的敏锐和分析问题的严密的逻辑性。在她那常常感到寂寞的干涸的心田里,不
时地涌下来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与人交谈,渴望一个人,一个无论什么样的人对
她的理解,她和他交谈,除了日语以外,当然还要谈生活,谈谈各自对生活的态度,
但这实在是太不可能了。芩芩难道能对他去诉说自己的苦恼吗?他会怎么想?何况,
他不喜欢北极光,不喜欢浪费时间闲聊天,他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仿佛自己就是
社会的轴心。芩芩再能对他说什么别的呢?再说一周请他辅导一次日语,要是让傅
云祥知道的话,也够惹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了……
  芩芩胡思乱想着,咽了几口早饭,匆匆背上书包,赶去业大上课。“那衣服倒
是合身不合身哪?”妈妈追出来,“云样一会儿来取,说不合身让裁缝再改改。”

  “不合身!哪儿都不合身!”芩芩在楼梯下没好气地喊。其实她根本就忘了试。

  星期天车挤,路上耽搁了好一会。芩芩刚进校门,就听到了铃声。她气喘吁吁
地朝二号楼跑去,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定睛一看,竟是曾储,十几天前在费渊那
儿遇到过的水暖工。他仍然穿着那件油腻腻的黑大衣,象小学生似地斜背着一只洗
得发白的帆布书包。芩芩想起来,他每次来上课,总喜欢这样背书包的,书包带套
在脖子上,然后很快走到最后一排去。这会儿他正和一个推自行车的人不知争着什
么,面红耳赤,瞪大着眼珠,一只手紧紧拽着自己的书包带。
  “向你们反映过多少次了,学生宿舍四楼的暖气不热,半夜毛巾都冻冰……”

  “我知道了,回头告诉锅炉房多烧点儿!”那人踩着自行车的脚蹬子,慢条斯
理地回答。
  “没用!不是锅炉房的事儿,是暖气管道循环回路线的问题,过冬前我就提过
建议,非改线不可,从上往下送……”
  “技术问题以后再谈,我还有事。你别又没完没了。”那人用一种熟人兼长辈
的宽厚体谅的口吻说,跳上了车。
  “我叫你走!”曾储一把拉住了车子后面的书包架,骑车人没留神,车子一歪,
“啪——”地摔倒了。
  “这小子……”那人笑起来,一边掸着身上的雪一边骂道,“真有点蘑菇劲儿,
这这水暖工,管得真宽,改线起码得明年,急啥?”
  芩芩已经走出去老远了,听到身后传来曾储的嚷嚷声:
  “我也知道你们这些人的脾气,明年的事儿现在提都晚啦,起码要做“五年计
划”。到那时这批大学生早冻冰棍啦,不信你上四楼去住一宿试试!”
  芩芩放慢了脚步。
  ……他那天堆雪人时高兴得象个孩子,刚才倒这么认真起来,这人真有点意思,
干什么事都这么有兴致……芩芩心想。她听到身后追上来一阵脚步声,擦过她身边,
大步跳上楼梯去了。等她走进教室,他已经坐在那儿记笔记了。
  今天是怎么啦?芩芩问自己,她有一点心不在焉……斜背的书包带、工作服上
跃跃欲试的小鹿,剃得短短的小平头……为什么不是小鹿,每次下课他总是最先走,
一下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周中芩芩都想找机会同他说话,可他好象仍然不
认识她。是故意装的还是腼腆不好意思?他是个小工人,何必摆这么大架子?干吗
非同他说话?不过他读《资本论》,学日语;他讲“信念”两个字时,表情那么庄
严神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费渊说他是个最倒霉的人,为什么?表面上可
看不出他有什么愁苦?他的眼睛很有神,有光彩。他不爱说话,可开口说话,一定
引人发笑,一定风趣,叫人忘记了烦恼……有一天大清早,汽车开过图书馆,芩芩
看见他背着书包在雪地里跺脚,好象是等着图书馆开门……
  “下课啦!还不走?”有人推推她。是苏娜,芩芩的同桌。她今天更漂亮了,
驼色的长毛绒大衣,领口露出闪光涤棉夹袄的琵琶扣。
  “今天我们去拜访歌剧院的一个演员。”她很带一点骄傲的口气对芩芩说,一
只手摸着自己的卷发,“跟我们去吗?她很快就要出国了,是眼下全城最红的新星!
好多好多人都想认识她呢,她可不是随便让人见的!”
  芩芩摇了摇头。
  “你呀,真是的!”苏娜娇嗔地耸了耸鼻子,“你真不会生活!今天这个时代
为我们打开了社交的广阔天地,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生活的乐趣。我最崇拜
名人,各种各样的名人,我认识他们中的许多人,你想认识吗?”
  对于这位好心肠的女友的热心,芩芩只是报之以淡淡的一笑。她也想认识好多
好多的人,周围的生活实在是太闭塞了。不过她不一定要认识什么名人,而是……
是什么呢?
  “拜拜!”苏娜对她招招手,就要走下楼梯去。
  “嗳!”芩芩忽然喊住她。她赶上两步,有一点气喘,结结巴巴地问:“那,
那你认识他吗?”
  “谁?”
  “那个水暖工,曾储……就是那个爱斜背书包的……”
  “噢,他呀。”苏娜恍然大悟,显出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情,忽又轻蔑地撇了撇
嘴:“你问他干啥?”
  “不,不干啥……问问……”
  苏娜把脸贴近她的耳朵,芩芩只觉得扑过来一阵浓郁的异香,接着是一阵窸窸
窣窣的耳语:
  “别提啦,进过芭篱子,一年零三个月,前年才放出来。我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起先我还以为那傲劲儿,他爹一定是个大官,屁!连个亲妈都没有,后娘养大的,
现在自个儿分户单过啦,一个小破房,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他原来那厂子里的人都
说他傻得蝎虎,得罪了厂里那些当官儿的,放着好好的仓库保管员不干,被赶到这
儿来当水暖工……。”
  “你说什么?”芩芩扶住了楼梯的栏杆。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她觉得自己
的心在隐隐在痛。“真的吗?”她问道,声音是那么无力。
  “有一句假话,算我苏娜白认识那么些人。谁不知道我的情报是靠得住。”她
指天戳地地发誓,越发的来了兴致,“你可听清了啊,他是七七年一月被——”她
做了一个被拷起来的手势,“你想想,都打倒‘四人帮’以后啦,问题该有多少严
重。听说同什么天安门事件啦,反迷信啦,有关系,一大堆罪名哪,进去了,还不
安生,也不知偷偷写什么,又拷了两个星期反背铐。”
  芩芩紧紧闭上了眼睛。反背铐?太可怕了。
  “还有意思呢,有一天放风,也不知从哪儿挖来一棵野草,种在一个破瓶子里,
放在自己窗台上,用刷牙水浇它。过几天那小草死了,他就哇哇地在号子里大哭,
说他不该把那草挖回来,多好玩。为了一棵草哭,值得么?关了一年零三个月,说
是政治问题,还不是那个单位的领导打击报复。他们厂的人说,他进厂当仓库保管
员不久就揭发厂领导把好机器当报废机器卖,得利分红的事,那些头头都是些弄虚
作假乌七八糟的玩艺。上头还有人护着,他斗了两年,斗输了,差点连工作都丢了,
你说傻不傻?去年倒是平了反,可那厂子的头儿,是个‘不倒翁’,照样稳坐钓鱼
台,他还不是自认倒霉。人看样儿心肠倒挺好,就是满脑子转些奇怪的念头,表面
上还看不出来……
  “那你……”芩芩不禁对苏娜这么详细地了解曾储的情况觉得奇怪。
  “你问我咋知道的呀?”苏娜倒是反应灵敏,“我的一个邻居小孩,嗨,怕也
就是顺手牵个羊什么的呗,同他在一起关过。他先出来,到这孩子家来看过他妈,
他妈瘫在床上,真够可怕的,他给人家送钱,人家到现在还常念叨他。那孩子出来
后,也不知怎么的就改了邪……哟,快十二点了,我该走啦!”她忽然叫起来,高
高地抬起手腕看表。
  “等等……”芩芩跑了两步跟上去,“你不知道他,难道……难道。”
  “难道啥?倒是说呀!”
  “难道……”芩芩忽地涨红了脸,“他就没有一个亲人什么的……”
  “亲人?”苏娜扬了扬眉毛,嫣然一笑。“怎么没有?三十好几的人了,没有
亲妈还有女朋友哩。”
  芩芩咬住了嘴唇,垂下眼皮望着脚下光亮的格子水磨石地,小小的黑皮包从背
上一直滑下来了,好却没有觉察。
  “你呀!”苏娜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真死心眼儿,他蹲笆篱子那年,
对象就同他黄了,他攒了四五年的工资,打了一套家具,就快结婚了,喝,拷走了,
等他回来——人家早生下一个胖孩儿了,一分钱也没给他!世上的事就这么惨。什
么爱情不爱情,我早就看得透透的了,趁早甭要什么爱情,结婚就是结婚,情人就
是情人,两码事!噢,对不起,我走了……爱情,哼!”
  她摇了摇那一头起伏的波浪,高跟鞋清脆响亮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楼道。忽然,
她又想起什么侯的走回来,对正在发愣的芩芩挤了挤眼睛,笑嘻嘻他说:“嗳,你
有爱情没有?”
  芩芩眼泪汪汪地晃了晃头发。
  “就是嘛,啥爱情不爱情,还不如爱自个儿。我给你打个比方,我是个幼儿园
阿姨。你猜我们那些小嘎子说啥:‘电影老讲爱情,爱情说是当妈妈。’另一个说:
‘不对,爱情就是爸爸和妈妈。’还有一个表示不同意,说:‘爱情就是打离婚!’
逗死个人了,才四、五岁,就知道爱情,哈,不过他们说得一点儿不差,就是这么
回事,你别死心眼儿了,有啥不痛快的事,还是跟我去开开心吧!”
  她说着就亲亲热热地拽芩芩,一边咯咯笑着。
  芩芩闪开了身子。她笑不出来。她想哭,她总是想哭。即使在充满狂欢气氛的
舞会上,她也想哭。她不是已经无数次地体验过了这种心的孤独和寂寞吗?欢乐谁
都可以找得到,哪怕去捉弄一个最最可怜的人,也足以大笑一顿了。欢乐,为寻欢
作乐而抛洒的热情,有多少值得回味的价值呢?欢乐过去了从不留下痕迹,而痛苦,
忧伤,为自己、为不幸的他人而流下的苦涩的泪水,却在心灵上刻下一道道深重的
创伤。呵,坦诚而又虚荣的苏娜,叫我对你说什么好呢?无非是一个高级小市民,
“高雅”的庸俗,庸俗的“高雅”……
  苏娜撇了撇嘴,飞跑下楼去了。
  芩芩依然怔在那里,为苏娜刚才信口开河的关于曾储的故事,她有点惊骇,又
有点茫然若失,她真希望那都是苏娜信口胡诌出来的,但是不会,她心里知道不会。
那一切都是真实的。她把心目中曾储模糊的影子同苏娜为她勾勒的轮廓叠在一起,
它们是相符的。是的,那就是曾储。他忽然变得清晰了,依然同她第一次见他那样,
虽不是风度翩翩,但是很实在。只是那乌亮的眼睛里增添了一点忧郁和悲愁。他比
费渊所说的还要不幸得多,比芩芩想象有还要苦……
  她把围巾搭在肩上,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来。
  可是他却还哼着歌儿,无忧无虑地梆梆敲暖气管,关心什么经济体制,关心兆
麟公园冰灯会上有一只天鹅,那里连她也没顾上去看的……
  他关在那黑暗的囚室里是什么样子?那小窗上有一棵绿色的小草,凭小草就可
以辨别出他的窗子。如果是一只小鸟,不,只要那时候她认识他,她会去送饭……

  “你好!”恍恍惚惚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站住了,揉揉眼睛。她希望看到一只飞奔的小鹿的纪念章,或是斜背的书包
带……呵,不是,是他,费渊,闪闪的镜片,秀气的脸庞缩在一件深灰色的呢大衣
领子里。
  “你好。”她含含糊糊同他打了一个招呼,好象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里摆脱出
来。
  “这些天,没去我那儿吗?”他轻声说,竭力显得若无其事和漫不经心,但芩
芩明白他决不会凭白无故出现在这里。
  “没去……没……”芩芩还是不会撒谎。
  “这一周的课,还好懂吗?”
  “还好懂。”
  “那本书,你看了吗?”
  “看着呢,挺有用……呵,该不是你要用吧?”芩芩才转过弯来。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用不着,那些我早就学过了,你留着用好了。”
他连连摇手,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的长信封来,在芩芩面前晃了一晃。芩芩
看见了上面的日文和五颜六色的外国邮票。
  “顺便告诉你一点事,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听我的意见?”芩芩大大地吃惊了。
  “是这样,我舅舅在日本一家大学当教授,他愿意资助我去自费留学,手续很
快就可以办好。”
  “真的?”芩芩很高兴。她每每听到别人的好事,总是由衷地为别人感到高兴。

  “……可是我在想,……”他把手背在身后,在原地踱了几步,“我去呢,还
是不去呢……”他偏过头看了芩芩一眼,“……当然,我去了是要回来的……我说
过,我虽然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却是爱国的……”
  “当然要回来啦!”芩芩爽直地说,“不回来,在那儿干什么?”
  “……我在想,也许等一、两年大学毕业了再去为好……更好些……”他在芩
芩面前站住了,“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你说呢?”
  “我……”芩芩心慌起来,“我,不知道……”她低下头去,手指绞着自己的
围巾角。那角上有一个漂亮的商标,竟然是一只小鹿。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小鹿欢
乐地奔跑着,在密密的大森林里,在青青的草地上,跃过黄倒的枯木、树墩、荆棘,
跳过湍急的溪涧。她多想跟小鹿一块儿飞跑呀,当然不是在那太平洋西岸窄小的岛
国上,而是在她熟悉的松花江两岸辽阔的平原上……
  “你说呢?”他又问了一遍,显得焦躁不安。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勉强笑了笑。他干吗要来问她?毕业
了再去,是为了学历吗?她不太懂。不懂的事要她怎么发表意见呢?当然,她还应
该说一句什么,否则就太生分了,全伤了人家的自尊心。“你……”她说,却不知
为什么说了下面一句:“你的暖气还漏水吗?”
  “嗬,你还记得,暖气……”他喃喃自语,脸色变得阴沉了。
  是呀,暖气同她什么关系?她想问的根本不是这样一句话。她明明是想问:
“你知道那个水暖工住在哪儿吗?听说他住在一个小破房里……你一定知道的,告
诉我吧,我想去找他……为什么?什么也不为,也许为好奇心,闲得无聊,闷得发
慌……我想知道人都在怎样生活,和自己作一点比较,如此而已……不是吗?你说
并不完全是这样?不是为这是为什么?问我自己?……我不知道,我只问你,他住
在哪儿?……”
  “去看冰灯吗?”芩芩冒了一句,“我们要去看冰灯,你也去好吗?”
  “我们?”费渊镜片后面的眼睛奇怪地眨了眨,反问了一句。
  “我们……”难道说:“我和傅云祥”吗?不不,她不就因为不愿同他一起去
才说这句话的吗?芩芩涨红了脸,“我们——就是说,我的朋友们……”
  费渊皱了皱眉头。
  “我不想去看什么冰灯,在这缺乏温暖的世界上我已经被冰冻得够了!难道还
须制造什么冰的宫殿来显示水的纯洁吗?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无论多么透明的冰
体,也不过是由被污染的水分子组成,它是伪君子,在黑夜里发光……无论多么美
丽,可是春天到来它终究还要融化。生活里有什么希望呢?我只能改变自己的境况,
而现实却是无可救药的……”
  他把那只信封塞进衣袋,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就匆匆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厚重的门帘下卷成一股白色的寒气。
  “是的,他说得对,一切都已是无可救药了……”芩芩倚在门上,望着他的背
影消失在楼前那一排排光秃秃的桦树林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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