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芩芩醒了。 梦中的幻象似乎还没有完全从眼前消失:她骑在一匹小鹿光滑而温暖的脊背上, 飞掠过无边无际的银色的原野。雪地里长满了绿色的仙人掌,仙人掌那有刺的大手 轻轻地抚弄着小鹿身上金色的梅花,于是那梅花绽开了,飞起来了,变成了漫天飞 舞的雪花…… 她睁开了眼睛。 天刚蒙蒙亮。窗外依稀的晨光中,什么东西在闪烁。呵,那不是梦,是雪花在 飞舞,又下雪了。 雪下得好大,窗外白茫茫一片,连院子里几棵高大的白桦树也望不见了。灰蒙 蒙的天空象一块锌板,压得人喘不过气。那雪花,好象在沉重地下坠、跌落在地面 上,便再也挣扎不起来,如她的一颗心…… 谁说雪花是轻松的呢?在西怕利亚发生过暴风雪掩埋整个村庄的事情;在天山 常有雪崩;在农场大雪压塌过牲口棚;在这个城市,有一年,电车在雪墙里行驶…… 呵,大雪,你一层压一层,越积越厚,真象人心上那无穷无尽的忧虑,再也不会融 化…… 她睡不着了。家人熟睡的鼾声此起彼落,昨夜不愉快的情景又出现在她眼前。 先是妈妈发疯般地冲进来,乒乒乓乓地摔得满屋子的家什叮噹直响,指着她的 鼻子骂道:“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你要想同他黄了,算我白养你这个闺女!” 妈妈又哭又骂地闹到半夜;爸爸早已戒烟,昨晚上又一根接一根地抽起来,长吁短 叹,一口一个:“好端端的,弄出这样的事,你叫我怎么见人?叫我怎么见人?” 然后是傅云祥全家出动,浩浩荡荡、大驾光临,好象要进行“大使级谈判”。他的 母亲列举了三十二条理由证明傅云祥是无辜受骗,陆芩芩要对傅云祥和他全家所蒙 受的耻辱、丧失的名誉负全部责任。他的姐姐象个泼妇似地站在屋地中央,从她嘴 里喷出来一团团墨汁般的污水,劈头盖脸向芩芩泼来:“你去另找吧,看你能再找 个什么得意的来。就你那样的,找大学生是个矬子;找技术员是个聋子;找工程师 是瘸子:找教授?哼,教授有一堆孩子……我睁着眼睛看着呢,看你陆芩芩眼高, 难攀个啥高校,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甩了傅云祥,怕还没人要哩……” 芩芩打定主意不吭声,由她们闹去。她冷冷坐在那儿,毫无表情,他们闹到半 夜,芩芩的爸爸妈妈不知陪了多少笑脸,讲了多少好话,一帮人才总算骂骂咧咧地 走了。芩芩想到爸爸妈妈为此将要遭到的舆论谴责,心里倒有些难过起来。又气又 急,扑在墙上啜泣不已。他们走了以后,闻讯赶来的大姑又劝了她两个小时,翻来 覆去,无非就是那一句话:“你再能耐个人儿,也不能不嫁人,嫁了人,好歹就是 过日子。过日子,傅云祥哪点不好!” “我就不嫁他!”芩芩在心里喊,“我情愿一个人一辈子!你们谁也不明白我!” 她心里憋得慌,只好哭。 大姑叨叨咕咕地走了,芩芩心疼这快六十岁的人为自己的事连夜赶来,抹着眼 泪送她到楼下大门口。 门外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在寒风中缩着脖子,来回地走动,等她的大姑走远 了,他迎上来。 “你站住!”他叫她。嘶哑的声音里露着凶狠。是傅云祥。他们全家出动,唯 独他没有露面。 芩芩站住了。 他走上来,一只手插在棉袄口袋里,一只手藏在身背后。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你真要这么绝?为啥不早说?我傅云祥哪一点地方对不起你?” 芩芩抬起眼睛望着他,轻轻说: “……你知道,一个人想明白一件事,弄懂一句话,要时间……你没有对不起 我,我只是怕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自己……” “哐啷!”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是金属的声音。 “扑通!”他跪在她脚下的雪地上,抱住了她的腿,“芩芩……你……回心转 意吧……咱们还好……我,不会……” 芩芩的腿在发颤,她闻到了他头发上发蜡的香味。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拨开了 傅云祥的手。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跌跌撞撞,脚步踩得雪地咔咔直响, 她仆进房间,回头看见路灯下的人还站着…… 现在天亮了,路灯下的人影已经不见了。昨夜的脚印,已让一场新雪覆盖,再 也长不到它们…… 然而,人生的脚印,却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覆盖的。它走一步,就留下了一步 的足迹,无论正的、歪的、斜的、倒退的、朝前的,都会永远地留在你生命的史页 上,为你一生的成败作最后的鉴定。那一步假如歪了,你即使更改过来,它也留下 了歪的印痕……你苦苦挣扎为的是什么?你以为那谣言、谩骂真的不会吃了你么? 轻飘的雪花还能压断大树,而你只是一株柔弱的小草,一阵风来就可以把你连根拔 起…… 芩芩忽然神经质地从床上跳下来。 她迅速套上了衣服,马马虎虎地擦了一把脸,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风真大,少有的大风,刮得雪片横飞漫卷,迎面扑来,呛得人睁不开眼睛。眼 睛胀得发疼,是昨晚哭得红肿。芩芩在雪地里疾走,有好几次差点摔跤。她的红围 巾上披了一层厚厚的雪花,眼睫毛上却闪耀着晶莹的雪水……路边那俄式别墅全玻 璃的花房、绿色的栅栏,都隐没到茫茫的飞雪中去了,城市重又变得沽净……望得 见傅云祥家的二层楼房了,那狭长的梯形小窗、花格子阳台,仍然象是一个童话, 是一个你一踏进门即刻消失的童话…… “我回来了。”芩芩毫无知觉地朝前走着,木然自语,无论如何,你还算是一 个好人,我一点都不怪你,只怪我自己。我除了回来,没有别的出路。虽然我明知 结婚——作为把命运联系在一起的终身伴侣,一个你生活中将一辈子追随的目标, 是不应凑合,不应将就的,可我仍然只能以失败告终。理想是云彩,而生活是沼泽 地。离开了那个破旧的小屋,我的勇气就丧失殆尽了。我不是不清楚,这样结合的 婚姻只能是加快走向坟墓的进度。原谅我这样说,我一直无法摆脱这个感觉。我和 你在一起并不快活,我从来没有尝过爱情的甜蜜,这是事实。我不爱你,我也不知 道你是否真的爱我,或许你的家就是那样的罢。我欺骗了自己很久。强迫自己相信 那只是我的错觉,结果也欺骗了你。虽然我从没想过要欺骗人,可是这种感觉却一 天比一天更强烈地笼罩了我。人是不应该自欺欺人的,无论真实多么令人痛苦…… “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呢?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想得头疼、发昏、发炸。 可是我没有找到回答,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但是我不愿象现在这样活着,我想活得 更有意义些,这需要吃苦,需要去做许许多多实际的努力,而在事先又不可能得到 成功的保证,我知道这在你是决不愿意的。可是我看到了在你和我的生活之外,还 有另一种生活;在你以外,还有另一种人。假如你看见过,你就会对自己发生怀疑, 你会觉得羞愧,会觉得生活完全不应是现在这个样子……这十年无论多么艰难曲折, 总有人找到了光明的去处;这十年的荒火无论留下了多么厚的灰烬,那黑色的焦土 中总要滋生新的绿芽,从中飞出一只美丽的金凤凰。……呵,也许不会,你什么也 不会想到,这就是你,这也是我们走到今天终究要分手的原因……原谅我吧,原谅 我。我记得你给过我的所有关心,可是我却不能爱你……假如社会能早些象现在这 样关心我们,不仅给我们打开眼界和思路,而且为我们打开社交的大门,假如这一 切变化早些来到我们心上,假如我早些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生活,也许这样的事就 不会发生了……道德、良心,呵,从此我将要承受多么沉重而又无可推卸的负担呵, 不不,我没有力量承受,我会压垮的,我会毁掉的,所以我只好回来了……你会原 谅我吗?……我干了一件蠢事,只好自作自受……” 她摘下手套,伸出手去按门铃。 门铃很高,台阶上落满了雪。她的脚底下滑了一滑,手套掉在地下的白雪上了。 一只墨绿色的呢面手套,是芩芩自己用碎布拼做的,厚实而暖和。她捡起它来, 手套上沾满了雪沫。她拍着雪,忽然愣住了——她觉得这不是手套,很象是一盆绿 色的仙人掌。 她猛地把手套抱在自己胸口,她听见心的狂跳。 房子的走廊里传出了收音机里的广告节目。他们已经起床了。 门铃就在头顶,踮起脚尖就可以按着。 可是台阶上突然摆满了仙人掌。 有脚步声朝门口走过来了。 芩芩抬头看了一眼门铃,怔在那里。 门锁在咔咔地响,插销在响。 她忽然转身跳下了台阶,跳在雪地上。她险些儿又滑倒,却紧紧抱着她的手套, 飞快地跑起来。 “芩芩——”她听见身后粗鲁而绝望的叫喊。 ……雪还在下着。它们曾经从广袤的大地向上升腾,在净化的渴望中重新被污 染,然后又在高空的低温下得到晶莹的再生——它们从高高的天际中飘飞下来,带 来了当今世界上多少新奇的消息? 呵,仙人掌,你不在积雪的路边,也不在芩芩的胸口,而在这里,在这破败的 小屋的窗台上,一盆盆、一簇簇,苍翠、挺拔,象手掌、象拳头、象手指,也象手 腕……是手,凡人的手,普通人的手,创造生活的手,而不是什么仙人掌。你有刺, 可你多么有力,你是会改变一切的,当然会改变,只是唯独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来了!”芩芩急切地喊。她没有敲门,径直闯了进去,“我来了!”她焦 灼地喊,站在屋地中央。“假如你需要我……”她说过,可是不,不是。是她需要 他,去按门铃的一瞬间她才真正明白了自己,“我来了……”她呐呐地自语,却为 这空无一人的小屋的嗡嗡回声感到凄寂怅惘。 门开着,薄薄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却没有人。仙人掌在举手向她致意,或许 是说再见。 她颓然跌坐在凳子上,腰骨震得生疼。 桌上是一堆打开的书,杂乱无章地叠在一起,露出夹在书页里的小纸条。她瞟 了一眼,发现那都是关于经济问题的论著。书的最底下压着一叠狭长的白纸,写着 黑压压的小字,好象是一篇文章的手稿。芩芩注意到那白纸似乎是从什么地方裁下 来的毛边,废品商店有论斤卖的。书稿中露出那只倒扣的蓝边粗瓷白碗,旁边压着 一本很旧的笔记本。 闹钟在“嗒嗒”走着。芩芩坐着有点发闷,抬头对了一下表,钟很旧,却走得 很准。 她猜想他是出去吃早点了。她的目光停留在那本灰色的笔记本封面上,犹豫了 一下,终于忍不住拿起来。 “啪——”什么东西从本子里掉出来。好象是一块旧布头,还有一张发黄的纸 片。 芩芩好奇地打开那块一尺见方的布头来看,她的心骤然缩紧了。 白布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血写的字迹,由于时间长而显得发黑和模糊,隐约可 辨这么几个字:“誓死捍卫……曾储1966年”。 这是一份血书。这么说当年他也写过血书?用牙齿咬破手指,用小刀扎进皮肤, 滴下来点点忠诚的鲜血……这么说他也曾经有过狂热的年代,有过迷信,有过受骗, 有过……血书是历史真实的记录,凡是从这块土地上长大的青年会犯过的错误他都 有过;凡是一颗真诚的心会经历的苦痛他都经历过。可他为什么竟然没有从此一撅 不振呢?为什么没有万念俱灰、沉沦、堕落? 她抓起另一张纸片来看,脸上揪然作色了。 假如她没有看错,这是一张遗书。千真万确,上面有毛笔写着几个字:“别了! 生活!——曾储1970”。 奇怪的是,生活两个字被加上了圈圈,在一九七○年的下面,还有几个用钢笔 写的阿拉伯字:1971,一个细长的箭头指着“别了”那两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呢?芩芩看不懂。那明明是一分遗书,他却活下来了,活得这么 乐观、兴致勃勃,象这仙人掌,不需要很多的水,耐饥耐旱,顽强、固执……他到 底怎么活过来的呢?是什么样绝望的悲伤使他产生过死的念头?他总是一个谜,你 不能理解他,就永远解不开这个谜底…… 门“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伸进来一个小脑袋。 “曾哥在家吗?”是一个小男孩,顶多不过八九岁。胖乎乎的脸蛋,怪好玩的。 “进来。”芩芩招呼他,“找他有事吗?” “有事。”那孩子腮上挂着泪痕,哭哭唧唧地说:“我哥踢球把王奶奶家的玻 璃打坏了,反赖我。我妈向着我哥,我让曾哥评理。上回我妈同魏大娘干仗,就是 让曾哥评理的……” “哦?”芩芩觉得有点好笑,“你曾哥,是人民代表吗?” “代表?不,不代表。”孩子想了想,晃晃脑袋。“可他啥都管。” “哼,管到我头上来了!也不睁眼瞧瞧我是谁?我魏老娘可不是好惹的!”一 阵连珠炮般的骂声从窗个飞起来,虽然看不见人影,也能想象出一个泼辣的中年妇 女,两手又腰站在路上,冲着这边叫道:“我的垃圾爱倒哪几倒哪儿,用不着你来 告诉!吃饱了撑的,见天多管闲事……” “魏大婶,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颤巍巍地出现在小窗 口,怀里抱着一包东西,“你那垃圾倒的不是地方,光知自个儿图省事,哪回不是 小曾子帮你收拾掉的。一年三百六十天,人也该有个明白的时候,你还好意思在这 儿咋呼……” “我……哼……他帮我收拾,他这是愿意!” “哎,别走,魏大婶……”芩芩听见了那个她等待已久的熟悉的声音。脚步咔 咔踩着雪走过来,在小窗外站住了,笑呵呵地说: “咱们干脆说清楚了,您要再往这块儿倒垃圾,我就让街坊大伙往上倒脏水, 在你门前冻上一座冰山,开春儿够你瞧的!还不是你自个儿倒霉……” “自个儿倒霉……哼……”底下没声了。 “曾哥回来了!”那孩子扑出门去。 “这号人,就得这么治她!”他扶着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走进来。脸冻得通红, 眉毛上都挂着白霜,手里抓着一只咬了一半的火烧,衣袋里露出一只拆开的信封。 老太太把怀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锅台上,原来是几只热腾腾、黄澄澄的粘豆包。 “快趁热吃!刚从乡下捎来的。”老太太慈祥地望着他,“伤没好利索,就起 来啦?” “好啦!”他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真香!怪馋人的!王奶奶最疼我!哄, 你家房子的事有消息没有?” 他们都没看见站在里屋门边的芩芩。 “跑了多少次房管局了,还没消息。唉……”老太太叹了口气,“白耽误你的 时间,写了多少张申请,没个答复。石头扔水里还听个响,唉,一家七口人住九平 方米,还硬是不给落实……真恨死个人了!” “别生气,王奶奶,着急上火也不管用,您如有事尽管找我。写十次八次不顶 用,咱们磨它几十次几百次,不怕它不解决。真不行,哪天陪您老找区里告他们去!” “嗳嗳……”老太太用袖管擦了擦眼角,“……快吃吧,好孩子……粘豆包…… 没啥好玩艺……明知道同你说这些事,你也没能耐帮俺的忙,可也奇怪,同你说说, 心里就痛快,就敞亮了……” “进屋坐会儿再走吧,看我都忘了让您坐……”他扶着老太太要进里屋,一回 身这才看见了芩芩。 “是你?……”他惊讶地张大了嘴,眉心掠过一丝惊喜。 王奶奶善意地望着她笑起来,领着那孩子悄悄走了出去。 芩芩使劲攥着自己的围巾。她觉得自己的手心冒汗了。为什么这么紧张?也许 应该坦然地笑一笑…… “我来了……”她喃喃说,“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望着她,眼光是严肃而亲切的。 “……我都知道了。”他打断了她,“是小海豚告诉我的……没什么……如果 你遇到了困难,无论什么时候……” 无论什么时候?将来吗?不,芩芩要的是现在,是此时此刻。 “嗵……”是铁钩子捅煤炉的声音。他不见了,在外屋添煤,捅得那么用劲。 煤“呼”地着起来,好象静夜中原野上驶过的火车,隆隆响着。火车开走了,风驰 电掣,驶过那一个个开满鲜花的小站,没有停留…… “你不要担心,大家会帮助你的!”他在外屋大声嚷嚷,“一个人没有痛苦, 就不会有欢乐……只要还能感到痛苦,心就没有麻木,生活里就还有希望……这种 痛苦越是强烈,一个人的生命就越旺盛……你说对不对?” 他走进来,鼻尖上沾着一点煤灰。 “你说对不对?”他又兴致勃勃地问了一遍。 芩芩勉强点了点头。她转过脸去,怕自己哭出声来。两颗晶莹的泪,落在她手 里那张遗书上,她还没有来得及把它们放好。 “呵……你看见了……”他轻轻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芩芩急切地抖动手里的那张纸片问道,“十年了,你还 留着它们……” 他象孩子似地笑了笑,露出了一脸的稚气。 “为什么不留着?孔夫子还说,温故而知新……” “别了——为什么要告别?为什么又没有?……” “总是因为绝望——一个人一生总会遇到这样的时候,况且是我们这一代人。 具体为了什么事产生要‘别了’的念头,有点记不清了。或许是为受了委屈、侮辱、 欺负,或许是为了一句话……后来又为什么没有,也讲不太清楚。很简单。也许是 在树林子里看到了一只飞跑过的小鹿,在水边看见了一个小姑娘在专心致志地采花…… 生活,不会总是这样……否则,要我们活着干什么?……” “可是,你在‘生活’两字上加了圈圈,别了的箭头指着一九七六年——可为 什么仍然没有‘别了’了呢?” “谁说没有?”他的口气突然严肃起来,“别了——同自己的过去告别,七一 年那一次思想危机,才真正开始了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新阶段。打一个比方,有一 点儿象……象亚瑟偷偷地坐上小船逃走,小说翻到了第二部……”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堕落?你总是那么倒霉……” 他苦笑了一下:“堕落?怎么会没有?我曾有好几次走到过堕落的边缘,只是 没有掉下去……我从监狱出来后,听说她……噢,你不知道,就是我以前的女友…… 结婚了……我痛苦得几乎要发疯……跑到她那儿去……我的血在沸腾,仇恨的火焰 在燃烧,那时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可是,隔着玻璃窗,我看见她坐在床边 晃着一只摇篮,在摇她刚刚出生的婴儿,神态那么安详、宁静……我的心颤动了, 我悄悄地逃走了……每个人都有他自认为的幸福,人生来就有追求幸福的欲望和权 利,只要妨碍这种幸福实现的社会条件还存在,或是实现这种幸福的客观条件还没 有全部具备,我们就不可能指望在某一个人身上得到偿还和报复……我们要做的事 情太多了,需要指责和憎恨的不是她,而是十年动乱,是极左,是愚昧和其它一切 丑恶……” 芩芩忽然气喘吁吁地打断了他,没头没脑地说: “你知道北极光吗?” “北极光?”他有点莫名其妙。 “是的,北极光!低纬度地区罕见的一种瑰丽的天空现象,呼玛、漠河一带都 曾经出现过,象闪电、象火焰、象巨大的慧星、象银色的波涛、象虹、象霞……” 她一口气说下去,“真的,你见过吗?听说过吗?我想你一定听说过的……你知道 我多么想见一见它。小时候舅舅告诉过我,它是那么神奇美丽,谁要是难见到它, 谁就会得到幸福……真的……” 他眯起眼睛,亲切地笑起来。 “你真是个小姑娘。”他“哗啦”一下拉开了窗帘,阳光映着雪的反光,顿时 将这简陋的小屋照得通亮,“我想起来,十年前,我也曾经对这种奇而美丽的北极 光入迷过。……我是喜欢天文的,记得我刚到农场的第一天,就一个人偷偷跑到原 野上去观测这宏伟的天空奇观,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我问了许多当地人, 他们也都说没见过,不知道……我曾经很失望,甚至很沮丧……但是无论我们多么 失望,科学证明北极光确实是出现过的,我看过图片资料,简直比我们所见到过的 任何天空现象都要美……无论你见没见过它,承认不承认它,它总是存在的。在我 们的一生中,也许能见到,也许见不到,但它总是会出现的……” 他的目光移向窗台上的仙人掌,沉吟了一会,又说:“……我现在已经不象小 时候那么急切地想见到它了,我每天在修暖气管,一根根地检查、修理,修不好就 拆掉了重装……这是很具体的劳动,很实际的生活,对不对?它们虽然不发光,却 也发热呵……” 阳光从结满冰凌的玻璃上透进来,在斑驳不平的墙上跳跃。那冰凌花真象北极 光吗?变幻不定的光束、光斑、光弧、光幕、光冕……不不,北极光一定比这更美 上无数倍,也许谁也没见过它,但它确实是有过的。也许这中间将要间隔很久很久, 等待很长很长,但它一定是会出现的。 “谢谢你!”芩芩说。她的眼睛望着他胸前那亮闪闪的小鹿,“谢谢——”她 咽噎了。她多么希望能紧紧地握一握他的手,他的手一定是温暖而有力的。 “咱们到外面去走走……刚下过雪。”他局促不安地提议“我,好久没去江边 了……看见了吗?又是退搞,社会科学院的退稿信。”他摸出衣袋里那只拆开的信 封,递给她,“不过没关系,我还要写,我相信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也许因为表达 得不够准确,暂时还不能为人接受……” “还写吗?” “是的。”那声音斩钉截铁。 “……你的伤……好些了吗?”她清醒过来,这才想起来问。 “没问题。”他晃了晃脑袋,“一点外伤,没事!活动一下好……你对经济问 题感兴趣吗?欢迎你常来参加我们的讨论……世界大得很,听说上海缝纫机厂有一 批青年,专门研究现代化的企业管理,写出了有关弹性工作体系和作业指导等方面 的书……” “又是经济问题!”芩芩心里想着,悄悄撇了一下嘴。 ……夏日时宽阔的松花江,此时象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雪皑皑的原野。马车的铃 声在远远地响着,只看得见那蠕动的黑点,好象童活里飞奔而来的十一匹马拉的雪 橇…… 一个穿着金黄色滑雪衫的小男孩,伏在那一只崭新的木头冰橇上,象燕子,又 象飞机一样从高高的冰台上掠下来,顺着冰橇的跑道,一直滑出去老远,快滑到江 心了。后面的一个,冲下冰台后,冰橇却一直打着圈圈转,冷冽的风中传来他们咯 咯的笑声…… 曾储捧起一团雪,用力一挥手扬了出去,风儿却把它们挡回来,扬了他满头满 脸。他紧跑几步,身子向后一仰,打了一个“出溜滑”,象孩子似的开心地笑起来。 “你总是这样吗?好象从来没有忧愁……” 芩芩蹲在地上发问。她仔细地看着冰橇的跑道两边刚刚被打扫出来的一块冰面, 冰是透明的,呈现着一种晶莹的绿色,好象一眼能望见冰层底下流动的江水,望见 江底鱼儿自由的游动…… 他抓起一把雪很快地搓着手背,搓了好一会才说: “忧愁?为了让人家同情你吗?我不要。也许……因为我从来就这么不走运…… 在物质生活上,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所以也无所谓失去。我不象有许多人可以 抱怨命运,我好象连抱怨的资格也没有。……一个人假如不能自拔于困境,也会流 于庸俗。更何况,人活着……总不能仅仅为了自己……我宁可撞死在自己的理想上, 也决不回头……” 他忽然惊喜地指了指前方: “你看——冰帆!” 芩芩看见在不远的江面上,疾驶着一行鼓满风帆的船。小小的船只高高的桅杆 上,挂着一面面三角形的白帆。她看清了原来船身的甲板只是一根粗大的木方,下 面安着两根三角形的铁轴。风吹动白帆,铁轴就迅速地在冰道上向前滑行……每只 船上都坐着一群兴高采烈的孩子,戴着漂亮的滑雪帽,不时发出一声声惊呼…… 他们情不自禁地朝着冰帆跑去。 “可我还是盼望春天!”芩芩忽然站住了。她的脸让风吹得通红,围巾在脖子 上飘动。她凝视着曾储那乌黑的眼睛,大声说:“开江了以后,我们来划船好吗? 你会划船吗?” “当然会!”他点点头,大口大口地吐着白色的寒气,“我也盼望春天……可 是,从开江到真正的春天到来,还有一段泥泞而漫长的道路……解冻的地面也许布 满陷坑,但充满生机。要走过这一段刚刚开化的路,真不容易……不过我相信我们 会走过去的。” “可是我不会划船。”芩芩不好意思地说,“以前,我总是害怕……” “我来教你!还有游泳,都应当学会。为什么要害怕?你不想横渡松花江吗? 毕竟,只是盐才会溶化在水里,而石头却永远不会……这点我算是看透了!” 又有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坐在雪橇上飞下来,象一个红色的绒线球,一直延 伸到江心,又好象一道彩虹,要横贯整个江面。那不是红绒球,是芩芩小时候的滑 雪帽,是旋转的冰鞋……而那一切是多么遥远了呵,远得好象那神奇的北极光,看 不清,摸不着,只在无比深邃的天际闪耀,照亮了宇宙的一个小小的角落。 芩芩眨了眨眼睛,那炫目迷人的光泽消失了,只有一只,不,有一群轻捷的小 鹿,在雪地上不知疲倦地奔走,扬起了一道道迷蒙蒙的雪雾……呵,那不是鹿群, 而是几匹健壮的枣红马,正得得地从江对面迎面驶来,拉着沉重的马车。芩芩和曾 储以前在农场劳动时都坐过无数次的那种结实的马车。她眯起眼睛,看见马车满载 的货包上覆盖的一层新雪,在阳光下闪耀着质朴的光…… 八一年一月十日——二十五日 初稿哈尔滨 三月二十日 改毕 北京 (原载《收获》1981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