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沉落之后,原野在那片黛紫色的云霭下耐心等待了许久。漫冈的草尖尖上, 闪烁着阳光未曾燃烧净尽的火星子。那一整个夏天,夜都是来得这么磨磨蹭蹭。直 到它终于将那些金灰色的萤火虫,一只只收进自己的黑口袋,疲倦地甸甸歇息,浑 蓝的天空才突然一下子不见了。 钻过围墙东头那个破土洞时,她的舌头死死抵住了自已的牙缝,惟恐那怦怦乱 跳的心,真会弄出什么动静。鼓鼓的帆布书包,蹭着洞壁啦啦直往下掉沙粒,在静 悄悄的野地里,象军训实弹演习时落地的炸弹崩响.那会儿她浑身的毛发都一根根 竖了起来,头上一对刷子似的小辫儿变得硬邦邦,好险没把她自个儿卡住在洞口。 一阵苦涩的蒿草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围墙外才有的青草味。 她直起身子,望见那片空荡迷茫的旷野,模模糊糊,象一团弥散的浓烟.她深 吸一口气,又袅袅地吐出去,站定了,惶惶四顾。 他在哪里? 凉丝丝的夜露,伏在密匝匝的草叶上,蛇一般地从脚脖上爬过,又缠在鞋面上, 脚指头粘湿滞重起来。在江南冬天的水田里踏荸荠,瑟瑟搜寻稀泥中坚冷的硬块. 初中最后一年下乡劳动,依依哭着离开那田埂上铺满蚕豆苗苗的小村落。这农田鞋 下,是土豆地。头上是高梁穗、苞米须子?如重重叠叠的围墙,重重叠叠的黑夜。 穿过去、穿过去,却总也穿不过去…… 他呢? 手电筒早已攥出了汗,一截刚刚洗净的紫皮甘蔗。假如按亮它呢,就只按一下。 夜如此严厉陌生。吞没了树影和最后一线晚霞,连灰蓝的天空,连银白的星星,连 油绿的风,连迅疾包围她的那些蚊子,都掩藏得不见踪影,只留下一片嗡嗡的声浪 .嗬,北大荒,望不见一星灯光、一点渔火的寂寂原野,才有这样无边无际的夜, 这样无穷无尽的黑色.象开春时浸透雪水的油黑的土地,黑得那么全心全意…… 手里的电筒终于闪了一闪,从她头顶的一棵小榆树冶忽地掠过。 她打了一个寒噤。 几道模七竖八的铁丝网,从围墙顶端匍匐过去,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冷光。如 一面巨大的网,从天空俯撒下来。土墙的拐角上,两座残破的岗楼依稀可辨,遥遥 相对,象两只窥探的眼晴,鬼鬼祟祟地眨动…… 到了放风时间?脚下会有纸团扔过来?也许就要高呼口号,将热血染红铁窗。 英雄为什么总是要被因禁?无论怎样牺牲都是英雄…… 那曾是多么虔诚的渴望.可恨晚生了十年,铁丝网的象征竟会有如此根本的区 别——大批大批的知青代替了那些蓬头垢面的劳改犯。这残留的土墙、岗楼、了望 台……时时提醒着他们,这是一个昔日的劳改农场、劳改农场、劳改…… 她毛骨悚然.她从未一个人在墙下独处。尤其在野外,在簌簌夜风中,那个巨 大的黑影,象一座墓冢、一个牢笼、一个双、一个牢笼、一个洞穴,渗迅出阴森森 的凉气。 蒿草悉悉响动,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关掉手电!” 一双湿热的大手,从身后环过来。她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热烘烘的汗气与烟 味混杂的男人的气息。她把头靠在那宽宽的肩上,舒了口气:又紧紧箍住了他的脖 子,把身子缩成一团,埋进他怀里。 他很快放开她,侧过身子,如一只竖起耳朵的警觉的猎犬,急急地说:“听: 什么声音?” ……象是冬天旷野里秃秃的电线杆上怒吼的北风;象是融雪天野甸里远远的狼 嚎;象是开闸奔涌的河水,哀怨悲怆地旋转;又如一群受了伤的小鸟,在嘤嘤地诉 说什么……一种忽高忽低,忽强忽弱的颤音,参杂不齐地,从围墙里隐隐传来。 “是哭声。”她说。“我们排的南方女主,刚才全哭了。” “哭什么?” “她们收到家里来信,钱塘江发大水了,要冲进城里来…… 有人说,见不到姆妈了。一个人哭开了头,两个人哭,最后大家都抱在一起哭 了起来,阿丽哭得抽筋……” 他打断她:“把手绢给我。” “做啥?” “给我。” 她摸出手绢递他.手绢叠得方方正正,有一股香皂味儿。 他在手里捏了一把,还给她。好象,笑了一笑。 “想不到,你倒没有哭嘛。” “是没有哭。”她也笑笑,“她们刚刚开始哭,我就走出来了。” 小时候,妈妈去上班,她可以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哭到妈妈回来。妈妈!可她 自打离开家,就没 给妈妈写过信。她哭什么?眼睛鼻子,都麻麻木木。 “有没有人看见你出来?”他想想,追问一句。 “没有。她们只顾哭了。” “郭春莓呢?” “她也没有哭。去寻杨大夫了,说要给大家打镇静剂。” “哦,毛巾牙刷带设带?” “带了。还有钱和粮票……” 他默不作声,她听见他把手指关节捏得咯咯地响, “好,我们走吧。”他终于说。 “到哪里去呀,” “跟我走好了。” “是到佳木斯去看电影吗?还是……” “同你说,不要多问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揽过她的腰,重重地托了一把。 一条若有若无的小道,是上工的农田鞋从地头的草毯子里踩出来的,通往前面 灰蒙蒙的大路。 她停下了。迟疑地抓住自己的书包带。 “我一定要晓得。”她说。 他狠狠地橛了一根草棍,折断了,扔在地上,低声吼道: “下午他们审讯我,你没看见,你要晓得,你老早就应该晓得,我们去哪里? ——回南方,回杭州,难道还有啥别的地方好去吗?” 她倒抽一口冷气。 “回抗州?我,我还没请假呢!” “请假,”他冷笑了一声。“亏你想得周到。” 她怔了一会儿,咬着嘴唇,半天,犹豫地说:“那他们,他们会说我们,是… …逃兵!” “你慌了?”黑暗中,对面跳起两团灼人的火星,进脑过来。 “我还以为,假如没有一个人支持我,还有你明。”他甩下她,径自朝大路走 去。“实在的,要 你一道走,不是为我,是为你。我走了留下你—个,你就有苦头吃了。逃兵? 这里又不是珍宝岛……” 声音远了些,脚步却又停住了。 ……隐隐约约的呜咽,依然浙断续续地回旋在那片四四方方的黑墙上空,似一 群没有归宿、飘忽不定的游魂,在这异乡异地徘徊流浪…… 一年前的那个傍晚,载着满满一车行李和人的“热特”,驶进这围墙时,有一 只哭丧着脸的破锣扯着嗓子欢迎他们。丁丁哐、丁丁哐……从此钉紧了箱盖。 她飞快地追上去,紧紧挽住了他的骆膊。脚步嚓嚓,分不清是一个人还是两个 人.她回身望了一眼那片土地的暗影,奇怪自己对它并没有怎样的留恋。她在那墙 里住了整整一年,一年中她从未幻想过离开这里,可突然,她和他,各背一只书包, 人不知鬼不觉地穿过那土墙下的“清波门”,从从容容地走了.好象哪儿有点不顺, 不顺,别扭。总好象哪儿有点颠颠倒倒的……真的,颠颠倒倒.这条路,正好是朝 着一年前来农场时相反的方向…… 不过,同他在—起.当逃兵,好象也并不那么可怕。 狰狞的黑夜微笑了,小辩儿柔软地在肩上一跳—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