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变得稀薄、困乏,缓缓向西边移动,又一点点蜷缩起身子,钻进黑色的地 缝。一颗又大又亮的启明星,惊讶地钻出浓密的云层,将东方撩起一角帷幕,那淡 淡的灰蓝扩散开去,如一个即将解冻的湖沼,蕴藏着一种危险的骚动…… 他看见了,地头有一块苞米地。 路边有一棵沙果树。 他去摘了几穗苞米,又采了一捧沙果。推醒她,叫她吃。 苞米是青的,沙果也是青的;苞米是生的,沙果身涩的,咬—口,吐了一地。 他们又冷又饿。 他又去拔了几根细长的苞米秆。教她象吃甘蔗那详,咬掉皮,吮吸里头的嫩茎。 果然有甜甜的汁水。可惜,吃了好几根,只是不饱。 他们望见公路对面的一块地里,升起一堆袅袅的烟。是个火堆。有火堆便有人, 有人便能问路。他们走过去。穿过公路边的大杨树,杨树后面的地里,缠叶子下掩 着一个个鼓溜溜的小圆球……草丛里突然蹿出一条狗,冲他们狂吠。要扑过来的样 子,龇着牙,又并不真咬,围着他们裤腿转。 “看狗哇!”他大叫。狗主人哪去了? 一阵吱呀呀的响声,从头顶的大杨树干上爬下一个人来,“哦,咋啦——”他 哼哼,睡意还堵着鼻孔,一瘸一拐的,象—只茄子干。 “白儿罗。一边儿去!”他说。 那口气,象是对他的一个孙子说话,那狗听懂了,垂下尾巴,悻悻走开。 他们抬起头,看见大杨树的树杈上,凌空架着一只窝棚,三角的尖顶,披挂下 黑糊糊的茅草。象一只大鸟窝。 “看瓜地的?”“你说啥?”“老乡屯子的?”他提高声音。 “哪呢,场子的人,病号队的……”肖潇紧张起来。可别是个二劳改呀,铁丝 网。锈迹斑斑。陈旭放了心。原来是个二劳改,烤苞米的苞米秸。 “吃瓜?我掏去……”老头踽踽要走。 “不吃瓜。凉!”“……有火,挑开了烤苞米呗……要不我拿鱼去?昨儿下黑, 在水泡子用老母猪网憋的,六个奶子,一网就六条……”他嘟嚷嘟嚷地说,并不问 他们从哪来,到哪去。 “别的了。”陈旭摆摆手,蹲下来。 老头脸上,闪过些惶恐。不为白吃些瓜和鱼,上这儿干啥? 不干哈,倒叫人害怕。 “问你个话儿!”陈旭说,“上镇,走哪条道?”“你问我吃没吃饭?”“你 耳朵聋吧?”陈旭哭笑不得,比划着,大声问,“聋啦? 因为啥?”“那年枪崩人,我在旁边站着来的……枪没崩我,我耳朵就不好使 了……”暗绑?肖潇哆啸了一下。 “因为啥上这儿来?”“偷牛了。”老头伸出三个手指,“判三年……”“来 多少年了?”“关里家,挨饿那么咱……”肖潇拽住了陈旭的袖子,催他快走。 陈旭不动,又问一遍路。 那老头总算听明白了,指指岔道口的右方。 陈旭还是不动,“有近道吗?”他又问。 “有哇。”老头竟然兴奋起来,为着有人如此恭敬地请教,便要亲自带着去, 狗也麻溜紧跟上。陈旭模出一根烟递上,老头的腮帮子不停抽搐起来,破帽也掉地 了。 “贴着那水泡子走,准保没错,瞧见一棵树……”他低声咳着,鞋子啦啦踢着 湿重的瓜叶。肖潇突然觉得眼前豁然一亮。 大朵大朵金灿灿的倭瓜花,从一片碧绿的菜地里浮升上来,沉甸甸、颤巍巍地 在薄雾中颔首。那擦得铮亮的小铜号呀,吹一个少先队歌。晶莹的露珠从花瓣的这 一边滚过去,转了个圈圈,并不落下。粉嘟嘟的花芯里,蜜蜂毛茸茸的细腿快活地 抖动,明晃晃耀眼…… “这么多倭瓜呀!”她欢喜地问。一块地里有那么多的花,能结那么多个瓜。 收瓜人往哪儿落脚呢?怕是连缝也没有呢,怕是要被瓜绊得一步一个跟斗…… 老头小心翼翼地答道:“结上少一半儿就不错。”“少一半儿?瞎说。你没看 这么办花!”“花是多,多一半儿是谎花。”“晃花?”“谎花。”“啥晃花晃草 的?”陈旭袖一句:“谎花,撒谎的谎。 “花儿还撒谎?没听说过。”“黄瓜、西瓜、外瓜、西乱芦,差不离有一半儿 是谎花。哪能朵朵花都结果,那不累死啦……”那老头絮絮叹叨个没完。还有丝瓜、 冬瓜、黄金瓜、白兰瓜……原来从北到南,天下的瓜都从谎花里结出来。可为利, 么在南方从未听说过什么渔花?它到底为什么撒谎?一棵藤上,到底哪个是谎花, 哪个不是…… 她想得迷糊,把手里的一朵黄花,愤愤捏碎了,扬撒开去。想罢问问那老头, 他们却已走上了那条小道。天麻麻亮,得抓紧赶络,陈旭坚决不让老头再送,催着 肖澡快走。 “……过了水泡子,望见一棵老秃树,就上了大道……那可是株神树……再往 前走不远,就是镇口大桥了……”顺风,老头追着他们喊。 一串蓝莹欠的水泡子,如一副散乱的棋子,遗落在开野上。湖水在一人多高的 苇子和蒲棒后面闪闪烁烁;尚未先全苏醒的湖滩上,留着些野禽杂乱的脚印。近水 的岸边,镶昔一圈白色的泡沫,时而堆砌》时而又消敬,象一个孩子顽皮的泌戏, 噗噗吐着气泡。 “别看了!”他的步子匆勿—“那是鱼吐的泡泡吧?”她闷闷地问。谎泡泡? ……为那金色的花,她心里留下了一个解不开的汕串,泡泡?他自语。走得越发快, 不理她。 泡泡儿、泡泡儿。该死的泡泡儿。干吗不叫他一道溜之大吉,他留在那里,要 危祸水了。他不会把一切都说出吧?瞎以不要紧,就怕瞎眼。泡泡儿识得那“俱鱼 头”、“小女工”是什么玩意儿。可不知刘老狠会不会“护犊子”。不管怎么说刘 老狠应向着泡泡儿的。没有泡泡儿,五分杨围墙早化作一片灰烬了。 泡泡儿为救火,立下大功。为这,刘老狠在鲇鱼头面前,腰板挺了有多半个月。 ……要不是泡泡儿“临危不惧”,那几栋房、那粮仓、那小卖店、卫生所、小学校、 机耕队、牛号、马号、猪舍、粉房、豆腐房呢……值钱不多,可你们赔得起? 那一回鲇鱼头可真吓稀了。三天没敢提嗓门儿说话,那熊样。火是他惹的,他 还有脸?啥也不干,就会仗着那公鸭嗓子耍嘴皮子弄景。三天两头让人黑灯瞎火上 草甸子找苏修的信号弹,找着个六?找着个野鸭蛋了!腻透了,合伙儿装傻,半夜 你往死了吹号,也没人起床。听不见,醒不了。咋的?没辙了。还军训呢。 那小子一肚子坏招,有法子治人呢,让魏华买了一捆“二踢脚”,半夜两点, 在屋地悄悄划根火柴点着了,嘭——啪,真象是老毛子的装甲车进了场子。电闸早 拉上了,大伙稀里糊涂往外跑。一站队,拉到大食堂去开灯——倒穿衣的、反穿鞋 的、光脚的……出够了洋相,还让人去草甸子里寻信号弹。这还不够,他自己返回 宿舍,挨个铺位搜罗,一心指望摸出个脚丫子,第二天大批判用。 偏偏有个泡泡儿,从小睡相不好,一炮没蹦醒,梦里觉着那炕宽敞了许多,一 个翻身,翻到炕里的墙根下,酣然大睡起来,余指导一路摸来,满炕空荡荡,心满 意足地率领人马出发找信号弹去了。 也该着有这么个漏网的家伙,才保住了几百号人的被褥行李——那泡泡儿睡得 正香,被一阵浓烟呛醒。鼻子不通气,嗓子眼干辣辣,憋了一阵,睁眼一瞧,身边 一盆炭,烤得慌,猛蹦起来,见是邻铺的被,已冒出了红火,再有几分钟,怕就轰 地着了蹿上棚去…… 调查事故的原因,发现是“二踢脚”的火星星引起……刘老狠这回有事干了。 往日就管水田,管灶坑,管老牛,管不着能说会道的余福年,他早就烦透那装模作 样又误工的军训了。鬼没逮着一个,干活却呵欠连天。这回看你鲇鱼头还能耐!于 是他天天在地头表扬泡泡儿,鼓励泡泡儿,指望着泡泡儿缝续立功…… 泡泡儿不难煽动,只要对他说,魏华扣了他的工,只要扔他几支烟……所以, 他们也一定不会放过泡泡儿。 “快看,一只鹤!”肖潇惊喜地抓住他的手腕。 一只白色的大鸟,用一条细长的腿直立在湖边的浅滩上、另一条腿收拢着,一 动不动地盯着水照,很有耐心。它的嘴尖而长,头上戴一顶鲜红的小帽子。 他们站住了,怕惊动了它。 “是只仙鹤,”肖潇轻轻说。 “不,是长脖老等。在等鱼。”他纠正她。 它果然叼住了一条鱼。鱼挣扎扭动,它用长长的喙衔住,扑腾着翅膀飞起来。 身子向前倾,两条灰黑色的长腿在身后伸得笔直。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 都给你。金鱼苦苦地哀求道。 “会不会有天鹅呢?”她问。 “这种靠近公路的地方——”他抓头。 如果能再抢到一只天鹅蛋就好了,她想。 ……蓝天里,有一朵白云缓缓降落下来,那白云浓得发亮,在她头顶盘旋了几 圈,悄没声儿地钻进了水田中央的一小块芦苇丛。 她屏住气。千真万确,那是一只天鹅。 “喂,你到水田里来干什么?”她问它。 它不回答,象冬天空荡荡的晒场上堆起的一个雪人,神秘又傲慢,它落在那片 幽暗的水面上,竟然将黑森森的苇丛也照亮了。那洁白的倒影,象一尊伫立在水晶 玻璃罩下的象牙雕刻,光滑宁静,晶莹雪亮…… 忽然从田埂上迈来一双大鞋,一双粗大黑手,朝芦苇丛伸去。 那朵白云,悠悠地从绿色的涟漪中漂浮起来。如一道闪电、一道白光,倏地冲 天而起。它,走了。 就在它刚才歇息过的地方,那翡翠似的草叶中,有一枚雪球似的天鹅蛋,象一 个圣洁的婴儿,纯净无邪地酣眠:又如六月含苞待放的花蕾,白色中透粉,鲜润娇 嫩…… 那双黑手抢先把天鹅蛋抢到手,放在长满黑胡子的鼻子下嗅了嗅,吹一声口哨, 把它放进了自己的衣兜。 “它是我的!”她叫起来。 “上灶坑捡蛋皮儿去吧!”他嘻嘻地笑,咽一口唾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还给我……”她追上去…… “我买坐一会儿,”她揉揉限,抚了一下脚踝,又甩甩鞋。 “只一歇歇。”她用眼光恳求。 他不悦地看着她。不忍拒绝,又有些无可奈何。晨风吹起她身后湖中茂盛的水 草,在波浪中起伏,如一个野性的村姑,袒露着胸怀,无拘束地呼吸……他的目光 变得柔和又温情…… 江南的春天,妩媚羞涩,如江南的女子。她的眉眼、手脚都是那么纤细、柔弱, 无论说笑动作,一举手、一投足,都和这身后粗犷的背景,显得那么不协调。那样 细嫩的小手,本应在窗前拉小提琴或是画画。倒好象一片暖房里的花瓣,偶尔让风 刮到这雪地里…… 然而,那娉婷的身材曲线,却流畅得象一股山泉,自自然然地倾泻下来。每一 粒水珠都溅出清凉和滑润。那种没有任何装饰和做作的美,常使他暗暗惊叹、反复 体味。其实,她那内在的沉静倔强的气质,外露的豁达开朗的风韵,倒是同北大荒 原野有一种天然默契…… “你干吗老看着我?”她望着湖水里他的倒影,那方方的脸颊,方方的下巴, 哪儿都是方的。她捡起一根树枝,把水搅乱了。水里的他,变得奇形怪状。可是湖 水平静下来,他仍然那样心事重重地盯着她。 她改变不了他。他是个有主意的男子汉。如果有可能,肖潇倒想改变改变自己, 什么时候才能象郭春莓,有那样黑红黑红的皮肤,粗粗壮壮的胳膊腿…… “快走吧,再加把劲,就到了。”他把一双大手伸给她。 天边一抹蛋青,一抹泼紫,一抹橙黄,无声地变换着颜色,好象为一次隆重的 演出不厌其烦地化妆。幼儿园开—次化妆晚会,她给自已选择了半只绿底黑花纹的 西瓜支扣在头顶。 她想象自己是一个青蛙公主,她从小就想当青娃公主,水中陆地两头快活,也 许她一辈子都在梦想成为绿黑花纹的青蛙公主“说不定能看到日出呢!”陈旭说。 “真的?”肖潇忘了疲倦,忘了饥饿。好象这一夜的步行,就是为了看日出。 初阳台?不能算。即使就为了看一次真正的原野日出,这次旅行也值了。 弥漫的晨雾中,肖潇望见前面公路的一侧,突起—棵光秃秃的老柞树。任凭四 周草色青青,树木葳蕤,它却一身灰褐的树皮,一树干枯的枝条,龇牙咧嘴地伸向 半空,朝路人作着狰狞的怪相。据说它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挺立了几十年,既不发芽, 也不倒塌。象一只爆满青筋的手背。每一根干瘦的手指中都传递着一种支配大地的 神秘力量。 “神树!”陈旭眯着眼,仰起头来。她的头皮麻了麻。她每次去镇上办事路过 这里总是离老远就转过脸去,不敢看它。她不知道它要预示给她的是什么命运。灵 隐大殿被封之后,她曾和儿个同学从后门的破洞里钻进去过,在阴森森的殿堂里放 声怪叫,为四大金刚挨个取了外号,最后爬上如来佛的宝座,唱了一通《白毛女》, 心里却许下个愿,愿大佛保佑她还能考上大学……走远了,她悄悄回头,它却象一 个谜,一个深山老道,消失在太阳出来之前那白金似的雾气里了。他们终于望见了 镇口,半截河上的大桥。 长长的木头桥身,横跨在干涸的河床上。宽宽的河滩上布满卵石。半截河象一 股雨后的细水,在卵石间小心翼翼地流淌。一头牛在寻水喝,河水刚没了老牛的蹄 子。从远处看,根本就不象有一条什么河。……那两岸长满青青桑叶和紫色蚕豆花 的运河呀,那铺满菱角和莲叶的“小港”呀,只留出中间那窄窄的一道水巷,小篷 船划出一个个绿宝石般的旋涡。可眼前这难道也能叫做河吗?又为什么要修这么长 的桥? 他们穿过空无一人的半截河镇。一律的红砖房,一律的蓝窗框,一律的没有颜 色的木栅栏。几只狗不远不近地叫着…… 扁担筐里水灵灵的新鲜苋莱、毛豆子,湿漉漉的黄蚬螺蛳,热腾腾的馄饨摊、 粢米饭、锅贴……那早市馋得人口水都要淌出来。所有的店都关着门板,从街这头 走到街那头,没有一个牌坊,没有一块石碑,没有…… 火车站孤零零地立在镇子大东头,一座淡黄色的平房,露山满墙砖痕。有几个 人歪在墙角上打盹,好象候车室不是在里头,而是在铁轨旁的空地上。那儿有一个 小小的花坛,几丛朱砂红的地瓜花憨憨地开得正旺,卖票口关得紧紧,检票口敞开 着,倒是顺理成章。他们躲在铁轨对面的一个大粮囤后面啃了一只半生不熟的香瓜。 路基微微颤动,火车来了。四点差一刻——那黄房子墙上竟然有一只钟。 踏上车厢的时候,陈旭迅速地往身后看了一眼,车站外的大路上,仍是杳无人 迹。没有什么追兵。甚至,好象也并没有日出。 这是个阴天?朝霞也会骗人?熬过长长的一夜,肖潇突然觉得有些失望,有些 不满足。天亮了,也许农场的人刚刚发现他们失踪。逃兵没追兵有点太平淡了。还 是宁可有一群追不上的追兵,才有意思。这会儿,分场大概正乱成一团呢! 车厢里很空,陈旭找到两个靠窗的位置,面对着车站对面那群高高低低的粮囤。 车开了。在这个小站,火车只是好象冷不丁愣了一下。 她困极了。她只看见没有月台的栅栏下,一块白色的牌子闪了闪,写着“半截 河”三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