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肖潇常常被街上传来的莫名其妙的锣鼓声惊醒,开始,她总以为是军 训的号子,翻身跳起来就去叠被—一竹榻轧轧响起来,粘滞而又潮热。小巷里微弱 的路灯光透过板壁的缝隙,投在地上,几个小小的黑影吱吱叫着,拖着细长的尾巴 倏而不见了。她记起了自已是在哪里。她和她的伙伴们曾在七千里外的异地夜夜梦 想的故乡,竟然如此陌生。 她不敢翻身。—动也不敢动。好象改变一下位置。这黑暗也会随之变得更加狰 狞,或从那个角落,走出什么魔怪。她悉心辨别那锣鼓的去向,猜测又发表了什么 最新指示……陈旭不再陪她,她也不敢再让他陪,何况这几天,她一直有些生他的 气,为他那天当着她的面,对王胖子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什么提拔革委会副主任, 他好意思!她气得扔下他走了。他追上她,就为这,俩人在街角上吵了一架。 ……洞穴一般的仓房,她似睡非睡地睁着眼想自已的心事。也许原始人就这样 生活。横竖是一片昏黑,看不见丑,也看不见脏,原始人不需要撒谎。可是蜥蜴呢? 墨斗鱼呢?为了生存?为了…… 她隐隐地觉得,陈旭对于她,似乎一天天变得陌生。她和他之间,虽然熟悉亲 密,相依相恋,却又隔着一层什么,一松手,依然是清清楚楚的两个人。他是一个 多棱镜,她要看透他,实在是件吃力的事。而他却回回轻易地将她的心思识破。 她即使看透他一回,低头却看不透了自己。她惊讶,又迷惑。她总是不认识他, 有时甚至有些厌烦他。他走近了,却离得她更远; 她不知哪个是真实的他。然而奇 怪的是,最后她却又总是被他说服,原谅、同情和钦佩他…… 他爱她。她知道。她需要他爱她,在那寒冷的土地上。她也爱他,她需要爱他, 在那寂寞的人群里。 他自从遇见那辆小汽车后,这几天老往外跑,她说什么也不愿同他一起去。她 清清楚楚看见,坐在王胖子身边的那个姑娘,是她们学校高二的柳荫,全校闻名的 “女篮5号” (她认为自已长得象秦怡),她和肖潇都参加过学校话剧队。肖潇没 想到柳荫不但没下乡,还当了王革的“秘书”,真有点儿惊心动魄。反正没有一件 顺心的事。那二十块钱,除了交给陈旭的妈妈十块钱伙食费,除了蜡烛、汽车票… …虽然连冰棍也舍不得吃,它还是一天天少下去,陈旭的证明一天拿不到手,他们 就一天不能离开杭州。但回去,路费又从哪里来呢? 今天是陈旭第三次去二十二中找工宣队。他说王革已经打过招呼,校工宣队答 应给他出查明。可肖潇对那个王胖子一点好印象也没有。陈旭兴冲冲走了,把她扔 给一堆有好多虫眼的毛豆。 她剥毛豆。反正白天也无处可去,街头的大字报几乎千篇一律,看书吧,他家 里几乎什么书也没有。 厨房的煤球炉上,放着一只烧饭用的钢精锅,里面是水和米。陈旭妈妈一早就 给肖潇布置了任务,好象她是前几年的逍遥派似的……不过,他们没发现那仓房的 秘密,就谢天谢地了,剥剥毛豆烧烧饭,实在也算不了什么。 那年暑假,有几天刮台风,哪儿也去不了,妈妈让她和妹妹剥毛豆比赛。谁赢 了就让谁讲故事。 她讲了一个快乐主子,又讲了一个海的女儿,是妈妈讲给她听的。她再讲给妹 妹听。 她们把毛豆壳扔在门口的汪洋里,一群浩浩荡荡的船队出发了,她念自己写的 诗: “路灯亮了,我和妈妈回家了。”妈妈! 到今天为止,她还没见到妈妈。陈旭坚决反对她去找妈妈,说这是妥协。可是, 不见到妈妈,她又怎么弄明白妈妈为什么不给她写信呢? 也许,可以到妈妈天天经过的路上,远远地、远远地看看妈妈。只看一眼…… “饭烧焦了——”一个粗壮的嗓音在她头顶轰响。一阵脚步声进门,震得梁柱 也摇晃起来,她扑到煤炉前去,一掀锅盖,一股糊焦味呛人…… “烧饭就一门心思烧饭,一天到晚没魂儿一样……”粗嗓门唠叨着,从茶壶里 咕嘟咕嘟喝凉开水。 她的工作单位差不多就在家门口,街道纸盒厂,所以她一歇歇就回来一趟。 “……不当家,不晓得柴米油盐贵……”肖潇未来的婆婆,把水缸盖、茶壶弄 得乒乓直响。她明白,陈旭的母亲根本不喜欢她。她和她没有什么天可谈。 “饭烧焦,插几根葱好了。”肖潇忍不住说,心里怪委屈。 她在家里从来不烧饭,有外婆。外婆不在,饭烧焦,有葱。是妈妈教她的。妈 妈也常烧焦饭。 这客气的辩解,却惹得陈旭的母亲大为恼火,她端起锅往地上一摔,嚷起来: “……呸!哪来的狐狸精,管到老娘头上来了!蛋还没生。 叫倒蛮会叫……”肖潇刷地红了脸。又不是嫁给你!还不是为了陈旭才同自己 家闹翻的?她咽下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说: “陈妈妈,你对我有意见……”她的话被一阵更激烈的谩骂打断。 “……我当是闹鬼呢,天天后门响,哪里晓得,养了一只狐狸精,阿龙魂都勾 去了,我还敢有意见……”她吓得眼睛发直。所有的不满都噎了回去,她听出来, 他们全家,似平早已知道小黑屋的秘密了,只为着双方都不难堪,才装聋作哑了许 多日于……她垂下头。地上的毛豆壳在跳舞,一群绿色的精灵…… 于是他飞过篱笆逃走了。灌木林里的小鸟们惊恐地向空中飞去。这是因为我非 常丑陋的缘故!小鸭想。于是他闭起眼睛,仍然继续逃跑。他一口气跑到一块住着 许多野鸭的沼泽地。他在这儿躺了一整夜,因为他非常疲乏和沮丧。 陈旭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看!”他把一页纸,递到肖潇眼前,上头有一个鲜红的印戳,“胜利了!” 他在地中央背着手,走了一个来回。手指打了一个响榧,“一九七○年七月二十三 日,一切都将从头开始!”他丝毫没有察觉出屋子里的气氛,兴致勃勃地举起那页 纸,念了一通。那上头好象是说,他在‘文革”中的表现,是响当当的革命派,当 地组织,应予重用…… “到底,还是要有权。”他总结。“王革一个电话,工宣队的态度客气得象儿 子似的。现在好了,三天之内,我可以出发—一打回老家去!”“三天之内?”肖 潇愣住了—— “怎么?路费?王革说他借我们……”“不,不怎么……”她搪塞,悄悄溜到 门边去。就在这一刻,她先前的决心冲上来,变得既坚定又果断——她一定要去一 次,哪怕远远地看一眼,几秒钟……然后,头也不回地跳上火车,回到那遥远的地 方去…… 路灯亮了,我和妈妈回家了。 她在写诗。一边走一边写。 她还是一个小小的小姑娘,袖子上别着二道红杠杠,她在妈妈身边蹦蹦跳跳地 走。路灯下,妈妈身后有一条细细长长的影子,象一只小蝌蚪,小尾巴摇摇摆摆。 宽宽的大街,好象一张纸,今天写得不好,明天可以翻过去重写。长长的小巷, 好象一支铅笔,小巷走到头,诗呀、歌呀自已就从笔尖下溜出来了。 她和妈妈穿过大街,走过小巷,每天每天。路灯了,她的影子象一根竹笋,刚 一眨眼,就长了好几尺,竹笋变成了毛竹,妈妈没有尾巴了,小尾巴变成了青蛙公 主。 她徘徊在一根电线杆下。电线杆上贴着标语,路灯还没有亮,看不出标语上写 的什么,她用脚步量着路面,计算妈妈下班时经过这里的确切时间。她量了一遍又 一遍,不是步子错了,就是路面凹凸不平,怎么也算不出来。 雾蒙蒙。太阳象只黄橙橙的气球,不知要升上去还是要飘落。不知是早晨还是 黄昏。 刘老狠赶着一群牛走过来,往地上吐了一口说:娘的! 不许你骂娘。她也往地上吐了一口。 她看见一个人在给花儿浇水,走过去一看,不是妈妈。 她看见一个人在批改作业,走过去一看,不是妈妈。她看见大道上开来一辆拖 拉机,慢吞吞地,半天也开不多远。拖拉机顶上坐着一个人,正在扎扫帚,她一看, 黑头发中有一根银丝,微笑的皱纹里有淡淡的亮光。妈妈——她叫道,怪不得这么 晚。原来她是坐拖拉机来的呀。妈妈下了车,慢吞吞走过来,也象一辆拖拉机,脚 上安了链轨板。 妈妈说:你老是在教室外面吵,妈妈上课呢,你真不乖。 她说:我长大了要当唱歌演员。 妈妈说:青蛙公主的嗓子可不好听,还是当医生吧。 她一生气,甩下妈妈就一个人走了。走得飞快。 她在台上朗诵一首诗。 ——在蔚蓝色的大海上住着一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 台下的人都鼓掌了,叫她的名字。她想再念一首,就抱住了麦克风。她不愿下 台,她愿意从头到尾只让她一个人表演。 妈妈把她抱了下去,她打妈妈的肩,在妈妈手指头上咬了一口…… 一只巨大的风车,把风绞成云朵那样的碎片,漫天飞舞。 一条河,水往山上流。 天渐渐暗下来。她等得心焦。脖子有点酸,喉咙也干极了。 妈妈,她想叫,却没有声音。妈妈——她发现喉咙的开关没有开。妈妈——她 找不着钥匙了。 水上漂来一封信,她一看,是陈旭写来的,他到延安去大串联了。他根本不在 杭州。 陈旭信上说:你要妈妈还是要我? 她说:我要阿妈妮。 妈妈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雀斑象只芝麻烧饼。妈妈的额上爬满蚯蚓,妈妈变 成了一个老太婆。 踢沓——踢沓,妈妈有气无力地走过来。 妈妈!她突然响亮地叫出声来,叫得象青蛙那么响。 亲爱的小花儿,是你,你回来了。 妈妈!是我,我回来了。 让妈妈等得好苦,妈妈知道你回来了。 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妈妈。 你不是也没给妈妈写信吗? 爸爸不要我了,我不是妈妈的女儿了…… 傻孩子,气话,不算不算…… 原谅我,妈妈,我想你呀。 妈妈没给你写信,妈妈是怕牵连你。妈妈的隔离虽然撤销了,可以回家,但还 是敌矛内处,是叛徒嫌疑……妈妈对不起你…… 叛徒都长分头,妈妈不是叛徒。 傻孩子,路灯亮了,和妈妈一起回家吧。 不……我要走了,明天的火车。路灯坏了,你别怪我,我想你……下次,下次 我…… 她分明觉得,妈妈那忧伤的目光,从她发际掠过,象她在无数黑夜里见过的两 束光,温暖而透明,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妈妈问:你要什么? 她想了好久,说:你有钱吗? 妈妈把衣袋掀起来,又翻动那只又旧又破的灰拎包,只找到一分钱,妈妈往那 硬币上吹了口气。 硬币变成了一只汽球。 妈妈—— 她发疯地追上去,抱住了妈妈的腰。她摇撼她,呼喊她,捶打她。她却纹丝不 动,又瘦又硬的腰脊,冷淡而漠然地听凭她哭嚎…… 她发现臂弯里是一根电线杆。粗糙而破旧的木柱,长满湿漉漉的苔藓…… 路灯亮了。 路灯是黑色的。黑色的灯光下,一个瘦小的人影在摇曳,象一只拖着尾巴的小 蝌蚪。 汽球升高了。茫茫云影中,一群黑色的小蝌蚪忽沉忽浮地逐浪飘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