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丰茂的夏季,踌躇满志地走过旷野。田垄的土圪和树根却把它的光脚板硌 得生疼,三叶草和苍耳在烈日下愈发刺烫灼人。夏天匆匆走过,撕烂了盛装,脚板 上挂满丝丝血痕。夏被熬干了,变成了萎黄的秋。 收割后的水田,留着一丛丛半尺高的稻茬。初冬的早霜,将稻茬染成一块开花 的棉田,银光璀璨。偶有几朵遗忘在田埂上的蒲公英,被风一吹,似凄清的小雪扬 扬洒洒,水田的低洼处,看得见一束束干瘪的稻穗,标本似地封存在玻璃般的薄冰 下…… 秋也是精疲力尽。 工间休息的时候,陈旭坐在稻草堆上抽烟,闷闷地想着心事。 脱谷还没有开始,这几天的活儿不太累,只是将割下的稻子码垛装车,拉去场 院。他喜欢挑叉子这个活儿。狠狠地扎住几个捆,轻轻—抖,甩出去,象甩去了许 多不快,浑身轻松。力气用得巧,可省下体力去千家里的活儿。自留地的苞米黄豆 倒是收得差不离了,过冬的柴禾还没有备足。路边的蒿草,都竖了捆,有了主,得 上水库去割苇子,一来一去二十里地。炕要扒、火墙要掏、北窗要堵死、南窗要溜 缝,还有大白菜、土豆要下窖、大红萝卜要用沙子埋上……这件没做完,那件已在 等着,没完没了,与其说为着猫冬倒不如说是象替自己下葬,万事须料理得齐齐全 全…… 他厌烦得很。他知道自己完全是机械而无可奈何地去做那些琐碎又琐碎的家务 事。”平心而论,他对那些事,几乎完全没有兴趣。厌烦发作的时候,他真想把眼 前的锅碗瓢盆,通通砸个稀烂。完全是为了让肖潇高兴、让肖潇满意,他才不得不 在天亮时迷沌沌地睁限去自留地:天黑时酸乏乏地上井台挑水。肖潇用起水来象个 没龙头的管子,哗啦哗啦,一会儿缸就见了底。她改不掉她那个爱干净的毛病,照 样一天洗三遍脸,照样三天擦一遍澡,照样一盆衣服洗得水清清才罢休……肖潇疼 他,一个月分场卖一次肉,她总省给他吃,可从来不怜惜他担水。他连条扁担也没 有,一只手一个桶,一口气拎到家门口,她笑笑,苍白的脸上浮起两个满足的笑靥, 象个旋涡,一闪又不见了。 他却从心底疼她。夏天时她黑瘦黑瘦,这几个月脸上身上却突然象个发面团似 的“胖”起来,胖得暄松,一按一个坑。她总照镜子。他不敢说,那不是胖,是浮 肿,妊娠的女人恐怕都是要这样“热胀冷缩”一番的。 那未知的小生命,也如同一架无声的发动机,驱使着他从地里到家里,奔忙劳 碌。为迎接他(她) 的到来,他象一只公狐或是雄燕,本能地筑巢猎物。他意识到自己可笑,便惶 然又怅然,他实在没有任何思想和物质的准备,在此安居乐业,传宗接代,他原本 是为着养息心头的创伤,才躲进这避风遮雨的小窝,在她的温情中汲取活下去的勇 气。然而,她把那根救援的绳索扔给他,缚住了他,也缚住了自己。他俘虏了她, 也俘虏了自己。两个残兵败将,却在无意中得了一个胜利果实,他得知她怀孕那天, 只觉得两眼漆黑,满腹酸水,竟也似有了妊娠反应,恶心得想吐。他不觉得那果实 灿烂辉煌,却是一阵恐惧,又一阵悲哀。 他连自己都没有活好,他没有资格先做父亲,肖潇在炕上默默躺了一天,一言 不发,被单下那娇小的身躯一阵阵发抖,他抱起她来,抚着她的黑发,她哀哀地望 着他,他的心颤颤。那双明澈的眼里一片天真无邪。那分明还是双孩子的眼,却要 做个性急的母亲。他明白她的哀求,那面大炕实在误解了他们炽热的情爱。 他们终于下定决心,去了一次佳木斯医院,可是太晚了,大夫说,五十天以上 便不能再做那样的手术。大夫用怀疑的眼光看他们,既然是头胎,因为啥…… 从夏到秋,肖潇那纤细的身子渐渐变得丰满,夜深人静,他轻轻贴着她的腹部, 便能听到微弱而清晰的胎音。一个神秘的脚步声,仿佛从地球深处传来,或是漂洋 过海,越过千山万水,在向他走近。那足音叩击着人生的大门,整座茅屋、整个炕 面,都似乎为之震撼,为之摇动。如此平凡却又如此壮丽,一个生命在自己创造着 自己,并传递给他无可推卸的责任。他忽地受了感动,在睡意朦胧中轻轻抚摸它; 在晨光曦微中,悄悄观赏它。那一轮日渐丰盈的圆月,它也会均匀又舒畅地呼吸, 在他的怀中微微起伏…… 在他眼里,肖潇因此变得更妩媚动人。 婚后的生活,应该说是甜蜜的。虽然这种甜蜜浸透疲劳和苦涩,那湿热的火炕 却报偿给他许多安慰。长夜如一个操场,给你一次次机会,任你作雄心勃勃的环赛, 那些冲刺,那些爆发,无限重复,而总不厌倦,在那疯狂的搏击中,你投掷了你生 命的核弹,在那永无休止的征战中,你宣泄了你所有的愿望和激情。你盼望黑夜, 黑夜使你魂飞魄散,忘乎所以,你害怕黑夜,黑夜使你变成一头无可救药的猛兽, 精疲力尽地在黎明时酣然死去…… 结婚最初那一段日子,他几乎夜夜不能入睡,肖潇光滑细腻的肌肤和柔顺的发 根散发的温馨使他如痴如醉。最初的肖潇羞涩而拘谨,以后的肖潇便温柔而乖巧。 她青春的热望被唤醒,她也缱绻缠绵;她情感的烈焰被点燃,她也狂放如火。她从 不拒绝他,象一盆娇艳的月季,日日鲜活,日日芬芳。他如同汲取生命的甘露一般 渴望她的气息,在那疯狂的瞬间,他总是觉得自己已经永远地同她合成一体,再也 不能分开。那时他总是恶狠狠地大喊:“我要你到死!”这便是那毁灭的代价,实 实在在地在母腹中骚动、主长,这便是那爱情的代价,一个不道自来的盲目的生命 …… 他大口大口地吐着烟,天空恬静无云,蓝色的地平线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他选择的稻垛不错,背风又背人,他摸出一支烟,套在未灭的烟蒂上。 肖潇不喜欢他抽烟。 他却喜欢抽烟,他说不出自己除此还喜欢什么。 他知道自已喜欢抽烟,不仅仅是因为喜欢那热辣辣的烟味,象针灸一样刺激他 的咽喉、肺腑和大脑,使他兴奋又麻醉。而且因为他喜欢那黄褐色的烟末在火星中 变得焦黑,黑灰中散出白色的烟雾,如云一般,在空中渐渐飘散,飘得无影无踪, 而其间的真谛却吸入胸间,化作精气,在五脏内盘旋…… 刘邦、李世民。凯撒大帝、彼得大帝……如今虽已灰飞烟灭,那宏图大业、丰 功伟绩,却永世长存,万古不朽…… 有人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衣服上传来一股樟脑丸的气味。 他扭过头,见是邹思竹,便挪了挪身子。不大想搭理他。 他不高兴别人在这时打断了他的思绪。 邹思竹伸出一只手,说:“给我一文。”“啥?”“香烟。”他吃了一惊。这 个书呆子,什么时候也抽起烟来?他又瞥了邹思竹一眼,见他今天确有些异常,穿 得一身新,鼻尖发红,微微颤动,嘴唇一个劲地哆啸。 “你怎么了,你?”他把烟盒扔给他。 邹思竹咽了一口唾沫,抬抬眉毛,张望一下四周,压低声音说: “哎, 我告诉你一件事, 你千万保密。”“什么事?精头怪脑的,快说。” “你一定不要乱说。”“好吧好吧,啥格大不了消息……”“当然,全世界头号新 闻。”他越发神秘起来,摸摸口袋,贴着他的耳朵说,“我收到杭州一封信,说, 二把手,摔死了。 叛国……”“什么二把手?你说明白点,刘老狠还是二把手呢……”“就是… …林……”“秃子?”他猛地从草垛上跳起来。“真的?”邹思竹揉揉眼睛,烟熏 得他咳嗽起来。 “……杭州都已经传达了,还会假?就这里,密不通风……”他呆立在那里, 风拍打着他的帽带。 邹思竹推推他说:“哨子响了,干活儿去吧。我就想抽一棵喜烟,表示庆祝。 中国的政治自此恐怕会要有所改变,矛盾到极限就反其道而行,这回真是从顶峰走 到山背后去了……你先晓得一下,好有个思想准备,当初在学校时他们不是说你反 林吗,这下可以翻身了。不过……”他扔下邹思竹,朝牛车奔去,险些在稻茬上卡 跟头。他想大叫。想狂吼,想在稻垛上点火,想狠狠地拥抱那头傻憨憨的黑牛…… 蔚蓝的天空上忽而横贯一道长龙般的浓云,银色的鳞片翻滚腾跃,欲翱翔,欲飞升 …… 陈旭同志,早在三年前你就骂过林秃子,是吗?“小女工”恭恭敬敬地站着问。 是啊,我看他就不象好人,贼眉鼠眼的,一脸邪气。他坐在办公室那只黑皮椅 上大模大样地抽着烟。为了实现他的篡党夺权的个人野心,他搞个人崇拜,鼓吹反 动透顶的天才论,我早在“文革”初期就指出过这种理论是违背马克思主义的…… 那么,请您谈谈你是怎样识别这种反革命两面派的吧? 余指导亲自给他倒了杯水,放了一撮花茶。你现在是我们分场,不,全农场, 全管局的反林英雄,是知识青年中杰出的革命战士,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优秀代 表,过去我们有眼不识泰山,现特向你赔礼道歉。我们将以最快的速度培养你火线 入党,在全农场系统宣传你的英雄事迹…… “你疯啦?没看车都满了,还犯上装!”有人向他哄道。 “谁扔的烟头?你他妈的不要命了?败家玩意儿,要不是我瞅见,那稻垛全完 了……”刘老狠骂骂咧咧从场院赶来。 风萧萧。枯枝衰草,阳光却出奇地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