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潇开始“坐月子”。 “坐月子,坐月子,就得在炕上坐着。”“不兴躺着,也不兴下地,老老实实 在炕上坐一个月。”三天里头,几乎全分场的职工家属,那些大娘大婶小媳妇小姑 子,都轮流到她的小屋来了一次。 她们说:“外屋门上咋不挂上块红布哩,挂上红布条子,男人不进来。”全然 把自己排除在外。 她们都是“自来熟”,抢着抱起那孩子来,在怀里拍打一会儿,啧啧嘴,然后 说: “多好个大胖小子。”“挺精神的。”“象他妈。”“象他爸呢!瞧那大脑门 儿。”就好象是她们自己,或是她们的亲人,生了孩子似的高兴。其实这些家属, 肖潇大多数不认识,有的根本就没说过一句话。平时她们总是包着蓝的绿的三角围 巾,背着麻袋,扛着锄头,吵吵嚷嚷地从大道上走过。 有个大娘在小屋门口大户喊道: “哎,他婶儿,快来瞅哇,人家知青生了个小子!”就好象知青生的孩子,会 与众不同似的…… 她们成伙结伙地来。把大人孩子、炕上地下、屋里屋外,欣赏了个遍。然后啧 着嘴,七嘴八舌地议论说: “这屋咋这么冷啊?”“赶是炕不好烧呗。”“让你男人修修,孩子可不抗冻。” “炕烧热乎点没事,小小子不怕上火。”“哎哟,咋就这么几块席子呀?”“鸡蛋 也没有?”“我生大小子那么咱,吃五百鸡蛋呢。”“我吃八百。”“小米子红糖, 才养人。”“瞅瞅那被窝,那大针脚,南方人做被,就跟栽树似的,一针针离挺老 远。”“她家咋啥啥也没有哇?”“人家爹妈挺老远的,没人伺候月子哪——”她 们一窝蜂走了。嘻嘻哈哈的。走出门挺远,还能听见她们又高又亮的笑声。 肖潇赶紧钻进被窝里躺下。她可没听说过坐月子要坐一个月的。她小时候看见 南方的产妇娘,都在床上整整躺一个月。 额上还裹条帕子。 她刚塞严被角,外屋的门就被拉开了,扑进来一股寒气。 一个声音说: “给你拿点冻肉来, 搁这儿啦!”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人,说: “这有十个鸡蛋,你吃呀。”还有一个人说:“这几件破衣裳,给孩子做裤子吧… …”她们既不敲门,也不进屋,放下东西,就走了。肖潇欠起身子,也看不见那是 谁。反正是那些当了妈妈的女人们。 等门又响,又进来了人,肖潇就赶紧喊。 “进来。”这回进来的一个瘦瘦的中年妇女,高高的个子,高颧骨,脸色红红 的。她把两棵白菜、十几个鸡蛋、一包红糖、一只小枕头放在炕上,朝肖潇笑了笑, 突然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 “你咋又躺下了呢。”肖潇不说话。 “月子里老躺着,以后会做了腰疼病呀。”她着急地说。“这疙瘩人都这么说, 你可得当心。这可是一辈子的事。”肖潇点点头,躺着没动。 怎么到了东北,连坐月子也同南方不一样。是人随地方,还是地方随人呢? “月子里,可别梳头呀,梳头会头皮疼。”她在炕沿上坐下来,“也别洗身上, 会骨头疼。咱们做女人的,不易呀。顾孩子,也得顾大人,毛主席说,要抓住主要 矛盾,牵牛鼻子。其它问赶就迎刃而解了。”肖潇觉得这个家属挺有意思的,好象 有点文化,又会说。 那女人俯下身子去看孩子,轻声问: “闹人不?”“还……行,喂糖水,他就睡。”“还没下奶吗?”“没有。” “快了,就这一、两天。最好炖儿条鲫鱼,那玩意儿下奶……”肖潇想起一个问题 来请教她: “孩子这儿天拉屎,咋是黑的呢?”“没事。”她乐了。“是胎粪。把这些黑 蛋蛋脏玩意儿拉出来,肚子里就干净了。毛主席教导我们,任何新生事物的成长, 都要经过艰难曲折…… 肖潇忍不住打断她: “你……是谁家的呢?”“是徐保管员家的,大伙都叫我闵子。”她站起来, 拍拍身上,“我该走啦,别外道,有事就找我去,我家住三趟房东边把头。噢,对 了,杨大夫没给你家开条买鸡蛋呀?”“开了。陈旭上大车队买去了。”“不够上 我家拿去,啊?”“好的。谢谢你,闵姨。”“不谢。毛主席说,‘我们都是来自 五湖四海,为着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俺家老徐是个转业兵,我 还是六二年从江苏来的呢。你年轻,呆上几年就成俺们这疙瘩人了……”她把枕头 轻轻垫在孩子脑后,又说:“多让孩子躺着,别一天老抱着,这疙人,兴睡个扁脑 勺,不兴鼓脑勺子,人在哪,就随哪吧,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她终于走了。 她的口音南腔北调,根本听不出到底是哪里人。也许将来她也会象她一样,在这块 调色板上调得面目全非。 天黑下来,又是停电。昏暗中,她听见陈旭推门进来,气恨恨地把裹着凉气的 书包扔在炕上。 “怎么了?买到鸡蛋没有?”“大车队长说,没鸡蛋。冬天鸡不下蛋。”陈旭 咬着牙。“还说,有本事你不会抱一只回家养着去呀……我操他妈。欺负人……” 他学会了骂人。肖潇皱皱眉,说: “算了,没有就不吃呗。”“妈的,这帮坐地户、土霸王,良心都叫狗吃了。 我们拿钱买还不行?谁知道他把鸡蛋送谁的窝里去了?昨天我还看见……”“也许 是卖完了。”“卖完了?就是刁难知识青年,排外主义!”他激怒地喊起来。“没 有鸡蛋我给你吃什么?”肖潇说:“你点上蜡,上外屋看看。”陈旭在外屋站了一 会儿,不作声。又回到屋里,朝炕上的杂物看了看,瓮声瓮气地说: “谁送来的?””我也叫不上名字,都是坐地户……知青都还没回来呀……” 孩子哭了,在襁褓里扭动。肖潇穿上衣服坐起来,去抱孩子。孩子软耷耷的,抱起 来很别扭。她每次抱他的时候,总有点害怕。 “换尿布吗?”陈旭抬头问。 “嗯。”外屋的门又开了。一阵轻轻的脚步,一个小小的人影,怀里抱着什么, 站在他们面前。 “这只下蛋鸡,俺爸俺妈说,给肖姐。留着下蛋也行,杀了吃也行……”墙上 的影子里,有一对翘翘的小辫。 母鸡在她怀里舒舒服服躺着,扭着脖子打量着这陌生的地方,好象很乐意到这 儿米。 肖潇认出来,那是刘老狠的老丫头小勤。 墙上的小辫突然模糊成一片枝枝杈杈的灌木丛……她吸吸鼻子,揉了揉眼睛。 这一天,吃了晚饭,陈旭把碗泡在锅里不及洗测,就匆勿戴上棉帽,又束上一 根已更换过无数次的草绳,拿起两只土篮,对肖潇说: “下午我看见拖车到鹤岗小煤窑去拉煤了,今晚肯定来煤,我上机耕队去等着, 多弄点回来。”“看你那样儿,倒象个土匪去抢煤……”“就是抢煤嘛。”他自嘲 地耸耸鼻子,“不抢哪里来?再过些日子,知青都回来了……”“你吃饱了吗?” 肖潇问。 他点点头,转身走出去。一只手把门紧紧拽了一下。 肖潇总是怀疑陈旭并没有真的吃饱,每次他手忙脚乱地做完一顿饭,就得挑水 劈半子、洗尿布,好容易洗完了,又得做下一顿饭。去年秋季大涝,低洼地的柴禾 泡在水里,冬雪又早,地里下不去脚。本想等地上了大冻,陈旭找几个人去水库割 苇子,没料到知青突然放假,走了个空。元旦那儿天休息,陈旭独自上远远的草甸 去割了几十捆草,背不回来,后来总算借到一辆牛车去拉,天黑下许久,陈旭还没 回来。肖潇沿大道去找,见他一人坐在空空的牛车上发呆。那头牛埋头在道边啃草 根儿,一副打死也不动窝的犟模样。原来是一头干一天活儿没喂料的饿牛…… 他们家的柴禾垛,趴趴着,象个小土堆,还没人家的鸡窝高。大雪一盖,抠半 天才扯出一把筷子似的干草。 陈旭本打算春节时,再上水库去打苇子,没想到就发生了扁木陀的事,以后许 多天,陈旭整日一言不发,连镰刀也没摸一下。 没柴禾就不能烧大锅,用大锅烧水做饭,又快又省事。可是,他们却似乎永远 同柴禾无缘,永远为它发愁,幸亏火墙炉子通炕,只要弄到煤和半子,就又能取暖 又能做饭了。不过每次生上火,炉口就呼呼倒烟,即刻里屋也烦雾腾腾。细细查找, 严丝合缝的砖块上竟找不着冒烟的所在。而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灵却丝丝缕缕地搅 扰你,呛得喉咙痒痒。 她不知道陈旭是从哪里弄到煤和半子的,她只知道为了省煤,他每做一顿饭就 要重新点一次炉子。做饭时间很长,也不定时,她总觉得好象吃了上顿没下顿似的。 “炉膛象只老虎口,满满一锹煤扔进去连个底也盖不住。”他嘀嘀咕咕地在外屋发 牢骚。端着碗进来,看一眼儿子,脸又晴朗了,抬抬眉毛,说: “外头老虎,里头还有只老虎哇。”肖潇属老虎,坐月子开始更加饿,总也吃 不饱,吃饱了,一会又饿。饿得她很惭愧。因为陈旭每次给她熬好小米粥,煮好鸡 蛋,自已就一个人坐在外屋的小板凳上呼噜呼噜地吃饭,也不知吃的什么。从来没 听见他炒菜,有时她看见他嘴角上挂着酱油迹,问他,他说只不过舔了舔酱油瓶口 而已。有一天他出去了,肖潇悄悄爬起来,推开门看,外屋的锅台上,一锅凉大渣 子,几只煮熟的土豆,泡在酱油里…… “你……同我一道吃。”后来,她想出对策。 “我们俩人都吃小灶,要有先后。”他嫡皮笑脸地说,在衣角蹭手。 “你不吃,我也不吃。”“凉了。”“凉了就凉了。”“我……又不是产妇娘。 你就算为儿子吃……”他哄她。 “不。”她仍然满心歉疚,眼泪汪汪起来。 “快吃!”他不耐烦了,瞪起眼发火。 他走了,到黑暗中去觅火,到风雪中去取暖。 孩子睡着了。小屋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她静静躺着,倾听着窗外原野上终日喧 嚣的风。一种无可名状的不安与烦闷在她心里潜移扩散。还有二十几天?这几百个 钟点就这么躺下去、躺下去,为吃、为睡、为孩子的哭,为陈旭的奔波操劳,到底 为什么?昏暗的小屋,象一座地牟,把个活活的人,扣在炕上,无病无痛,却活活 地躺下去…… 屋里渐渐地亮起来,照出身边的孩子苍白的小脸和火墙上那一串五颜六色的尿 布,她翻过身,望见窗外一个半圆形的月亮,好奇地探视着她。月的边界很清晰, 似用刀子小心地切出一半,而把那另一半甩进了浩茫的宇宙…… 月亮也许是太阳的孩子?太阳用自已的光亮抚养它,一个月便长成一个。太阳 一年有十二个孩子,长大了就远远地走了…… 这稚嫩的小东西,真同她有那样一种血肉的联系?她用什么养活他?那象她又 不象她、象他又不象他的小小的眼睛鼻子,恍恍惚惚,迷迷离离,再也分不清哪儿 是她、哪儿是他。 即使世间的万物可分,生命却难以分割,他是一道铁锚,把他和她,从此牢牢 地拴在一起……可是,每天每天,每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奄奄一息了, 那个伟大又可怜的母亲…… 她好象听见有人在外屋敲门。 她又辨别了一会几,确是有人敲门。会是谁呢?在这个地方,敲门是一件很稀 罕的事。 “进来,”她尽量大声喊。 有个人轻轻走进来,手电筒光闪着亮。但看来他不熟悉这屋子,碰在了外屋的 水桶上,又撞在炕沿上。 “是我。”他站在地中间,用一种生冷的口吻淡淡说。“来看看你。”她戴着 棉帽,穿着大棉袄,象个男的。但肖潇听出来,是郭春莓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 起,她再不象南方知青那样互相用家乡话对话。她总是说一口东北话。 她愣了一愣。全分场就是郭春莓没回家。可她前几天一直没来过…… “你坐……”她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一边披上棉袄,坐起来。“我刚从省 里讲用回来。不知道你……”郭春莓把一包东西放在炕上。“这包饼干,给你小孩 吃。”肖潇想说,孩子太小,还不会吃饼干。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说:“好久没 看见你了……”“担子越来越重了。今年要养五百头育肥猪。”“你就是因为猪, 才没回家吧?”“嗯哪。还要开会,总场、管局、地区的会,太忙。家里的事小, 革命事大呀!”“你……不想家吗?”“不想,想也能克服。”郭春萄的口气很严 肃。“肖潇,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同你谈一个问题。 嗬,这儿没有错吗?”“在桌上,你自己点吧。”郭春莓点亮了蜡烛。肖潇发 现她的脸红得发亮,眼睛越发地细了,其实她并不好看,可以说一点也不好看,眉 毛那么粗,衣服上有一股猪圈的气味。 郭春萄远远地瞩了孩子一眼,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呀?”“陈离。””是犁地的犁么?”“嗯。”她含糊其词地 应了一声。 孩子哭起来,让他哭一会儿吧,可别在她面前换尿布。哭声大了。不理他,别 抱他。哭个没完了,她无可奈何地伸出手去。 在郭春莓那审视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象抱着块烧江的煤。 “我想同你谈一个问题,”郭春莓又说。“就是,我想,你结婚生孩子以后, 应该继续革命,千万不能放松世界观的改造,千万不能放松政治理论学习,这是最 重要的问题呵。”肖潇低头“嗯”了一声,解释说,成家以来,他们一直是坚持读 书的,就是最近才…… “一天也不能中断。”郭春莓着急起来,好象肖潇马上就要因此断裂了似的, “我给你带来了几本学习材料,都是最新的。你要跟上批林整风的革命形势,否则 你会掉队、落后的……”批林整风?肖潇茫然睁大眼睛。她至今闻所未闻。一个与 她隔绝了的外部世界。 郭春莓从她的大黄棉袄中,掏出几本新的学习材料,递给肖潇,站起来说: “我走了,你有什么事,要多依靠组织解决,不要……”不要什么?她没说出 来。她在门边停了停,意味深长地看了肖潇一眼,说:“你要多帮助陈旭……”外 屋的门砰地被撞开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哗啦倾倒在地上,陈旭气喘吁吁地嚷道: “抢到了,真不少呢!”他一步跨进屋来,差点踩了郭春莓的脚。 肖潇吓了一大跳—— 他的脸颊、嘴唇、牙齿、鼻尖,全是黑黑的。衣服帽子上落满了煤屑,也是黑 黑的。只有帽须上的白霜,灰秃秃,昏暗的烛光下,就象一只刚从树洞中爬出来的 大黑熊。 她咧开嘴笑笑。她想哭。 “……你还不知道多紧张呢,车刚一停,四面八方的人都跳上去了,你死我活 的,亏我个头大,力气又大,左一拱右一拱,就把人都挤一边去了……”他兴政勃 勃地给她比划着。“我还得去一趟——儿子怎么样?”他凑过身子去看儿子,又怕 身上的煤屑弄脏了他,离得老远,伸长了脖颈,肖潇隐隐地闻到了一股酒味。 郭春莓开口说: “哎,陈旭,我正想问你一件事……”陈旭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冷冷说: “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哪个家属呢,真难得。”郭春莓勉强笑了笑,说: “……我们猪号的木槽,少了好几个,不知你……看见了没有……”“没看见!” 陈旭没等她问完,就迅速地用杭州话回答。好象他早就知道,她将要问的是这个问 题。 郭春莓朝外屋张望了一下,又说: “我想一定是谁偷去当半子烧了。”“你不会换上水泥的么,就偷不走了。” 说完,他一甩门,走了出去。 肖潇有点过意不去。正想同郭春莓说句什么缓和一下气氛。 外屋的门响了,闵姨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边走一边高声嚷嚷: “肖啊,奶下来没有?”她昨天刚来过,教肖潇如何把最开始流出的浓黄的乳 汁挤出去。她这几天最关心肖潇下奶没有。 “我走了。”郭春莓说。不等肖潇回答,几步跨出了门。 “这闺女,是猪号的排长吧?”闵姨问。“听人说。她可能干了,一人干五、 六个人的活儿,下黑就学毛著,能背下好几百条语录,我就能背一百来条……比她 可差远了,毛主席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噢,奶咋样?”“还是胀疼, 可又没多少……”“我瞧瞧。”闵姨用—只手轻轻拨开她的衬衣,忽然“啧啧”了 两声,大惊小怪地嚷道: “呦,这么大个奶子呀,奶子这么大,咋会没奶哩?”肖潇脸红了。 “嗨!”她重重拍一记大腿。“准是你着急上火得憋住了,没事,上哪整几条 鱼,纯鱼汤,管保下奶……”她揪着自已的围巾角。“嗳,你们连队那忙子,从鹤 岗回来了,昨儿个还向俺老徐借工具去水库凿鱼哩,我同他说说去……”“别……” 肖潇一把拉住她的衣角,恳求道,“我……不爱吃鱼……腥……再说,忙子……” “他咋啦?人有难处,他还能不帮?……你还记着头年那些打架的事?年轻轻的, 哪有舌头不碰牙?趁早别往心里去,人哪,处长了就有感情,啥南方北方的,人说 他还看上了个三连的南方闺女哩。你有啥抹不开的?一生气上火,奶就下不来,得 乐呵。得多喝点汤汤水水的,要我看呀,你的奶少不了。我年轻时生头一个嘎子那 么咱,唉,就那么个小奶,”她用两只手拢成一个圈,做着手势,“那么个小奶, 奶还不老少,吃不了地吃。人这一辈子哪能都那么顺当,毛主席教导我们……”她 顿住了,大概是没能想起一段有针对性的语录,便叹口气,弯腰拍拍孩子,忽然问: “你昨儿说,起了名儿,叫啥来着?我又忘了……”“陈离。”“噢,这是大 名儿。小名儿呢?”“没,没有小名儿……””我给你起一个咋样?就叫:小狗剩 儿……嗳,你乐啥?”狗剩?狗崽子?而不是小豆豆小松鼠…… “小狗剩儿哟——”她亲亲热热地逗他。“狗剩狗剩,没人要。好养活……” 孩子睁大了眼,一声不吭地盯着天花板出神。 他的眼睛大而圆,象一片浅蓝色的海湾,明澈而宁静。即使狂风大作,也吹不 起浪涛波纹,在这恬适而单纯的蓝色里,有一种天生的沉着与安稳,总使肖潇觉得 不安——那里头似乎透出一种与他的婴儿面孔极不相称的老于世故的神情。当他转 动着那小小的浅褐色的玻璃球时,明明白白地流泻出饱经人生沧桑的漠然与厌倦… … 她熟悉这神情,她在这里头看见了他父亲。 可当初,在红卫兵报的大字报堆里,在万人大会的讲台上,那双眼睛不是这样 的。 “小狗剩儿嗳,吃饱就睡嗳……”闵姨还在不厌其烦地逗着孩子。一伸手,触 到炕上那几本郭春莓留下的学习材料。 “啊——”她恍然摇摇头,顿时来了气。“我说你咋不下奶,成天念这玩意儿 来着!告诉你月子里不兴看书,眼作病,一辈子……” “那是批、批林……”肖潇伸手去够书。 “批啥也不行!”她一扬胳膊,把书撇在了地上。“啥玩意儿,就不怕孩子没 奶吃?我下回米,要再瞅见你看书,全给你扔炉子里去!”她气呼呼地走了。 肖潇从此不敢看书,不敢掉泪,不敢生气。她尽量让自己相信,只要服从当地 的这些土规矩,她就会象这儿的年轻妈妈一样,有喷泉样的乳汁,从胀疼的乳房里 涌溅出来…… 可是,许多天过去了,孩子吃完奶,还是哭。 他哭的时候,张开着小嘴,白白的小脖子扭动着,向左边寻着什么,喷着粉红 色的舌,焦急地搜寻,终于失望了,便又扭过来,向右边探去。嗯嗯地哀求着,企 望得到那个温暖柔软,的胸脯,那个生命的泉。 她看得心酸。就又抱起他来。他死死咬住了她的乳头,再也不肯放开,他象一 只小壁虎,把脸紧贴在乳房上,久久地。 狠狠地吮吸,那小小的嘴,抽水机一般,似要把她的胸腔抽干,吮得她乳头发 疼。她只要稍稍一动身子,那细嫩而坚韧的牙龈,便慌慌地跟踪过来,牢牢地攫住 她不故。她若耐心好,喂一次奶,便得坐上一两个小时,坐得她腰酸腿乏,困得睡 过去,手臂一斜歪,一阵钻心钻肺的疼痛,活活把她扯醒。她若心狠,硬把乳头从 那噘噘的小嘴里拽出来,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肝的哭,似要掀去低矮的茅屋顶盖, 而且理直气壮、没完没了。她又去抱他,抱了便放不下…… 如此循环往复。 一个永远是饿,一个永远是困。 她越是着急,就越没奶,奶水象山崖石壁的渗水,积上好半天,叮咚一滴泉。 抽水机一上来,便把下一回的,也预付了。 陈旭给他喂糖水,他喝得津津有味。可是换过一块尿布,还是哭。家里的托运, 走七千里铁路,不知在哪一站…… 肖潇常常在睡梦中听见孩子的哭声。那是个梦,她醒不来。醒来时,孩子哭累 了。哭哑了,睡过去了,睡得好沉。她又怀疑那哭声,只是梦…… 陈旭里里外外地忙,黄棉袄变成了黑皮袄。牙倒黄了,面孔也黄了。头发长胡 于密,整个人看上去灰蒙蒙一片。 这天早上,天刚壳,陈旭就忽地坐起来,急急地穿衣服,套上鞋,在炕沿上发 一会儿愣,说: “我想今天到镇上去买买奶粉看,家里……还有多少钱?”“人家都说没有卖 的。就剩……最后五块钱了。”“再去碰碰运气。它总不会自家送上门来。”他从 箱子里拿出钱。塞在衬衫口袋甩。“锅里有小米粥,你自己热了吃。”他把腰间的 草绳系紧,在肖潇脸颊上亲一口,走了。 是个干冷干冷的晴天。晨光把积满晶莹的冰凌霜花的窗户,染成一块块绚丽的 彩色玻璃。那第一次萌发了柔情的教堂,怎么会是个教堂呢?是个教堂。楼梯边上 有一扇圆形的七色拼花玻璃。象朵七色花。那花可以实现七个愿望,可借都让他浪 费了,只剩下最后一个花瓣,那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怎么是最后一个?当然是最 后一个,那六个花瓣都飞走了。最后一个会是孩子吗?不,那是自己的秘密。不, 连秘密也没有了,最大的秘密是没有秘密。谁说的?最后一个愿望是奶粉。 但愿他不会空手而归……不,不是,是春天,是在竹林里看竹笋破壳,去植物 园闻含笑花香…… 不,不,种向日葵,栽茄子辣椒……不不不,没有愿望,没有愿望,她不渴不 饿不疼不累也不困,她周身麻木,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躺在这空荡荡、冷冰冰的炕 上,面对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她还有什么自己的愿望可言,还有什么资格愿望呢? 坐月子一定是闷死过人的,只是人们不说出来罢了…… 小屋很憋闷,闷得透不过气。她一想到还将在这里百无聊赖地躺上二十天,坐 上一个月,便无比沮丧绝望。时而心里暴躁得想要发狂,时而又默默垂泪…… 冬天的天气越来越冷,非常的冷!小鸭不得不在水上游来游去,好使水面不至 于完全冻结成冰。 不过它活动的这个范围一天晚上比一天晚上缩小了。水正在结冰,人们可以听 到冰块的碎裂声。 小鸭只好用它的两腿不停地游着,免得水完全被冰封住,最后,他终于昏倒了, 躺着一动不动,跟冰块完全冻结在一起。 满月以后呢?又怎么办?从此从此,就在这小屋当娘,当老婆。当…… 她在一条大河里游泳。 大河正涨水,漫过了家门口的柴禾垛。 河水是乳白色的,冒着热气,河面有几处泉眼,在咕估地往上喷水。 陈旭趴在河岸上大口大口地喝着。 他喝着,河水就一点点浅了下去。他抬起头,说:这不是水,是奶。 我有一只……奶羊……你看窗外…… 她朝窗外看,雪地上果然站着一只奶羊,一对通红的乳房,一直垂到地上。奶 羊的乳汁一直源源地流淌出来,变成了一条大河,羊咩咩地叫,象叫妈妈。儿子也 咩咩地叫,象只小山羊。 陈旭用一只奶瓶,舀了一瓶奶,喂给儿子吃。儿子咽着嘴,吃得很开心,吃得 小肚子都鼓了起来,还眨眨眼睛笑了笑。 你看,他会笑了。她也笑起来。 是喝羊奶喝的。陈旭说。这只奶羊是我从老乡屯买来的,五块钱。镇上没奶粉, 我看就吃羊奶吧,也挺好。 会不会变成羊呢? 大概不会。外国人喝牛奶,也没变牛啊。 一个衣衫褴褛,穿着光板皮袄的老乡突然闯进他们家门,揪住了陈旭的胳膊嚷 嚷道: 好你个小子!骗子!骗我家的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余指导走过来。 他骗我的羊,说我的羊有病了,不治会死了,说他会治,就给牵走了。那老乡 哭哭咧咧的,说了一个很奇怪的病的名字。 陈旭,是这么回事吗?余指导问。 陈旭不理他,用奶瓶从河里舀起水来喝,那水冒着一股呛人的酒气。 把羊牵走!余指导命令。马上召开大批判会,写横幅—— 批判刘少奇一类骗子。 那老乡回头说:长官,他不是刘少奇,就是骗一只奶羊,喝了点儿奶,没啥了 不的。看他这么困难,孩子没奶吃,这奶羊,我就卖他算了。 不许投机倒把!余指导踢了那羊一脚。 郭春莓带头喊起口号来: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 陈旭哈哈大笑。 闵姨嚷道:小狗剩儿拉稀啦,快找大夫。 杨大夫来了,听了听肺,量了量体温说: 喂羊奶消化不良,引起肠道发炎,得送场院医治。 一辆拖车开过来,在她面前停下了。司机探出头,招招手: 上来吧,刘老狠让我送你一趟。 驾驶室里有一股酒味,她咳起来。司机把车开得象醉汉似的,东倒西歪。她想, 原来是因为司机喝醉了,拖车才这么颠呀。她再仔细一看,那司机却是陈旭。 你别喝了,求求你。她说,快到家了,没事……我喝的不是酒,是鱼汤,不信, 你闻闻…… 她闻闻,果真是鱼汤,喷香的。 哪来的鱼呀?她问。有鱼就有奶,有奶就不用上总场医院了……。 是忙子打的鱼,送来了半麻袋。陈旭说。我想跟他学打鱼去。 车停在家门口。家门口堆满了半尺长的大鲫瓜子,又肥又厚,在雪地上跳跃。 有一条红鳞片的鱼嘴巴一张一合地喘着气,说: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 给你。 一只雪白的天鹅飞来,停在她脚下,怀里滚出一只洁白的天鹅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