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黑天高的夜晚,他正同老范头喝着酒。老范头前几日才叫钉子扎了脚. 工伤休息了几天,总好不利落。屋子里四下静得连只壁虎贴墙爬过的声音都能听见, 忽然,门口的黑子恶声恶气地吠起来。老范头异常灵巧地出溜下了地,悄没声儿地 递给他一把二齿子,一股酒气喷到他耳根:“快,出去瞧,你腿快,要是有偷化肥 的,非逮住他,啊?” 他冲出门去。外头黑板,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他用手电一晃,隐隐望见两个 人影,跌跌撞撞往西跑去了。他解开黑子的链条,几步追上去,抡起二齿子就打。 只听见“哎吻”一声,什么沉重的东西落在地上。一个人,扑通跪在他脚下,他用 手电照照,是两袋化肥。 他喝住黑子,厉声问:“哪的?” “西,西边屯子……种地,跟不上肥……生产队让……让俺……” 每年为了争地争水,农场和屯子少不了得千上几场仗.去年夏天,有个屯子的 老乡在一夜之间剪去了农场百十亩地的麦穗儿。出了人命,还有抬裙材来农场治行 要赔款的。官司一打到地方,农场方面没有打赢的时候——你们官办的农场吃官粮, 家大业大,金饭碗饿不死。所以,这农药化肥,每年都不知要让生产队明偷暗拿去 多少,反正农场亏损了有国家。你知道农场的干部同生产队做了什么交易?农场派 拖拉机去替老乡屯子耕地,屯子送来的猪肉、黏米、豆腐、饲草又落进了谁的腰包? 他突然怒从中来,扽扽二齿子,说: “不行!跟我走!” 那影子晃了晃,在胸口模摸索索地掏什么。 “你要干啥?”他警觉地一闪身,手电直射过去,照在那人脸上。然而他怔住 了,那人从行里掏出一张破破烂烂的十元钞票—— “求求您大爷,饶俺一回……庄稼人不易……农场不差这儿袋化肥……俺们有 钱也没处买去……” 那张显然早有准县的纸票塞在他手里。他呆立着.一阵踢里沓拉的脚步声,人 影消失了。 他又拧亮手电照了一遍:是一张十元的钞票,票而灰秃秃,上头有几个脏兮兮 的工农兵,面目狰狞。 他望着黑暗的田野,冷笑了一声。 “警惕阶级斗争新动向!” “狠批阶级斗争熄灭论!” “打倒反革命分子范世才!” “野心家、阴谋家陈旭必须老实交待!” 领着呼口号的是郭春莓,她越发的胖了。眼睛陷在一堆肉里。喉咙里射出支支 利箭。 “陈旭严重丧失立场,被阶级敌人拉下水,同就业工人一起酗酒,策划反革命 阴谋活动……” 他打断她: “哎,慢点,你知道什么叫做阶级敌人?就业工人是什么? 留场就业,不是劳改犯,不要敌我不分……” 人群窃窃。 她不理他,昂着脖子继续念: “他终于在阶级敌人教唆下,盗窃国家财物,敲诈勒索贫下中农。我们要正告 陈旭:你这样下去是危险的,必须悬崖勒马……” 他斜视她一眼,慢吞吞说: “危险的不是我,是那五百头猪,饿得满分场乱转啃屎舔尿,茅搂都不用打扫 了。希望养猪模范发明一种新的饲养法,在她外出讲用期间,不必请专人代劳,而 能够自食其力,自力更生……” 人群中发出一声又响又长的旋转怪调, “噗……啪……” 哄堂大笑。有人吹口哨,敲板凳,扔帽子…… “小女工”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喝道: “有啥可乐的?屁——乃肚中之气.一不留神,溜了出去,笑啥?谁笑批谁!” 一声长屁,肆无忌惮。 几颗星从云缝里挤出来,大地仍然一团漆黑。它照亮不了他。它的光亮来自许 多个世纪之前。 他跺跺发麻发酸的脚。低头看一眼手心里紧攥着的那湿呼呼的十元钞票,咬咬 牙将它塞进了衣袋。 他回到场院小屋,仰起脖子把半缸子“二锅头”一口周了。 老范头从他身后一瘸一瘸地跟进来,他拄着一把铁锹,已在门口等了多时。 “跑了?”他小声问,转动着疑心重重的眼珠。“怎么没动静?” “跑了。”他七仰八叉地倒在炕上。 黑子摇着尾巴走进来,把前爪搭在炕桌上。 “去!”老范头狠狠地给了它一下,嘟哝着,“这狗东西真是不中用,到明春 非想法子弄条好种来不行……唉,原先那白蹄儿,多好的一条狗,叫你们知青打了 吃……” “我赔你!”他咆哮,“赔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