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大雁从头顶飞过。 呷呷——它们叫道。 她望见有一只大雁羽毛上长着黑褐色的麻点,翅膀短短的,两只脚掌向后伸, 掌心钉着一块三角形的补钉。 呷呷……它冲着她叫,摇摇摆摆降下来。 这不是那只小鸭么,那只丑小鸭。她想,怎么变成了一只大雁呢?它应该变成 一只天鹅。当然,天鹅蛋早就让忙子打碎了,所以它只能变成一只大雁了。大雁也 比鸭子强,可以飞上天,飞到南方去过冬。 呷呷……肖潇……咻咻……肖潇……那小鸭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一会儿象在 叫她,一会儿又象在招呼那些天上的同伴。她抬头望天,天空中没有大鹅,只有一 朵朵白云,悠悠飘去。 肖潇……呷呷……小鸭朝她走来。扁扁的嘴里衔着一封信。 她看见信封上有一只烫金的三潭印月。她打开信封,见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 一张火车票。 她一下把车票扔得老远。她拼命地跑,文化室木架上的书竟然也都跟着她跑起 来,她回头看见长长的一列白色的火车,车厢是厚的书,车窗是薄的书,车门上有 一道黑印,推开一看,上头写着:第八章。生理卫生。 她哗哗地翻书,从车厢头走到车厢尾。书页上却一个字没有,每一页都是空白, 她心慌得怦怦跳,书上没有字,文化室不是徒有虚名了么? 她便去找钢笔,钢笔却掉到路基下去了。那儿是一片黑色的沼泽地,钢笔象人 一样直立着陷下去…… 昨天?前天?发生了什么事?她本应向李书记说几句抱歉的话,她心里觉得很 对不住李书记。但她说不出口。她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陈旭甩手走了之后,她只 好乖乖去接了他的垄,默默地割捆苞米,整整一天,闷闷不乐。几天来由于调换工 作带来的喜悦,倏然无影无踪。 还写什么报道,第一次采访,全完了! 收工时,天已黑透。据说气象预报明天有雪,李书记坚持把七号地干完。居然 也就真的干完了。要在平时,东大甸子起码得要一倍的劳力。如果有月亮,她愿意 在地里一直干下去。 回家,回家说什么?她愿意晚些下班。晚上的时间竟然越来越难打发。她磨磨 蹭蹭地走在最后。走过那片柞树林子时,她偏过了脸。她害怕那模模糊糊跳出来的 红色,会更加刺痛自己。 为什么没有亮灯呢?快到分场时,她远远地望着最后那排家属房,忽然发现那 连成一片灯光的窗口,有一个格于黑洞洞,如同一只紧闭的瞎眼,给人不祥的预感。 她的心紧了紧、那是自己家的窗。 第一次安上灯泡那个夜晚,所有的窗子都在发光。 她快走几步,猛地推开门,扑来一股呛人的酒气,炕上隐隐蜷着一个黑影,她 拉开灯,见陈旭提着一只酒瓶,倚火墙呆呆坐着。面前的小碗里,有几只前几天刚 腌的蒜茄子。 “你喝酒了?”她惊叫起来。 他“哼”了一声。 “你,真的喝酒了?” “……又不是喝毒药!” 她怔在那里,突然受到一个重大启发。 “那……今天上午……在地里……你说那些话……是不是因为……因为喝醉了? 你是喝醉了吧?你是不是在地里喝、喝酒了? 他仰面朝天地怪声大笑起来。 “喝醉?我喝醉了?我陈旭什么时候喝醉过?你看我象个喝醉的样子?我要是 醉了,才会做那种把苞米一粒粒扒下来的傻瓜,我今朝真正痛快,当众说了那么多 快要烂在我心里的话!” 她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兴奋酣畅的光泽,眼皮却一 如平日镇定而清醒地垂落。那眼睛迷迷蒙蒙的象一口井,四面地缝的水都流向那儿。 有一种生来不会醉酒、对酒精没有反应的人。他是真的没有醉? “没有醉,你为啥扔下镰刀就走?” “这回有材料好写了吧!”他突然沉下脸,瓮声瓮气地说。“为了让你去写报 道出风头——场党委书记帮助教育落后青年……” 她拼命睁大了眼睛,不让泪水落下来。满心的委屈,一时竟找不出一句回话, 默默走到外屋,只见清锅冷灶,无烟无火。 心里一阵发凉,肚子也咕咕地透着风叫唤。 “回来这么半天,也不做饭……”她嘟哝了一句。 “做饭?”她听见他在里屋冷笑了一声,又听见酒瓶盖丁当响。咕嘟——他又 喝了一大口。 她忍不住走进去。 他冲她瞪大了眼睛嚷嚷: “做饭?叫我给你做饭?做梦!你不是坐办公室吗?你高贵了,有本事。我单 枪匹马同他们辩论,你在旁边站着。屁也不放一个……” 她只觉得脚心有一股寒气,直往上蹿。脑子里嗡嗡响,头盖骨突突跳动。她的 手哆嗦了一下,一把上前夺下那只酒瓶,尖叫: “别喝啦!酒鬼!” 他扑过来,一只手紧紧攥住瓶嘴,一只手捉住她的胳膊,恶狠狠地吼道:“你 再嚷——” “不用吓唬人!”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她只听见哐的一声炸响,什么东西从她耳边飞过,凉丝丝的水珠溅在她脖子里, 一股刺鼻的酒气冲天而起。她睁开眼,脚下四处是湿漉漉的玻璃碎片。陈旭一条腿 架在炕沿木上低头吮吸着自己的手指。炕席上,几滴殷红的血迹…… 她想哭。哀哀饮泣,嚎啕大哭。要我给你包么?却哭不出来,欲哭无泪。你活 该!她想扑过去,踹烂炕桌,砸碎窗子……人闻闻酒也会醉,会疯,何况喝,何况 …… 她忽然听见外屋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触电似地跳过去。堵住了门。“干啥?”她大声嚷,声音发疹。就说是不小 心打破的。就说…… “余主任让你到队部去一趟。”来人在外头喊。没有进来的意思,她答应一声。 那人就走了。 她在外屋呆呆站了一会儿,松了口气。拿起笤帚进屋,把地上炕上的玻璃碎片 打扫了,又用抹布擦了擦炕席。用凉水洗把脸,系上围巾,不看他,走了出去。 没有月亮,天黑得又低又厚,夜风凛冽,夹着几丝看不见的冷雨,从面颊额际 拂过。我就喜欢黑色。黑色是顶永恒、顶彻底、顶真实的颜色。什么东西在路边响 动。她打一个寒颤,手电一晃,见路边谁家的菜园里,一排割去了脑袋的向日葵, 只留下光秃秃的秆,在风里摇晃。一大片摘光了叶于的烟草,孤零零地顶着一簇干 枯的烟叶籽,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地呻吟,更显出秋夜的凄凉和寂寞。这样的夜晚应 该躲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竟连晚饭都没有吃…… 她缩着脖子快跑几步。跳上了办公室的台阶。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发抖了。 余主任已坐在他的黑皮椅上,慢条斯理地抽烟,脸上神情莫测。他怎么一天就 回来了?那篇报道……他看了好一会儿报纸,才抬起头来,发现了她。 “坐,”他露出一点笑容,很客气。“找你来没啥大事,你调来以后,还没工 夫同你唠一唠。” 她蓦然紧张起来。 他咳了一声。 “分场党支部安排你到政治文化室工作,你是咋样理解的?” “是领导对知青的关怀。”她机械地回答。 “陈旭呢?” “他……也很感谢……” 他在桌子棱上掸着烟灰。 “如果说,分场党支部对陈旭打击迫害,我们还会给他的家属安排好工作吗?” “不,不会……”她低下头去。 “你不是不知道嘛,陈旭到农场后的表现,一直不咋的,还有文革那些事儿晤 的,我们能重用他,他有才,可是思想路线不正,我们不是一直在批评帮助他吗, 我们对你咋样?不是区别对待的吗……” 她迷茫不解地望着他。费力地,希望从那骨碌碌转动的眼珠里,听出他真正的 意思。 “可惜呀,他看着聪明,净干糊涂事。好赖不知呀。”他收敛了笑,重重地往 椅背上一靠。 他的声音恳切而万分痛心。烟头在他指缝间一闪一灭,烟雾腾腾。他们已经走 到了悬崖边上,只差一步就会落入深渊。陈旭又瞒着她惹下了什么祸水?不就是那 几垄苞米没掰干净吗?返工还不行……“余主任……”她嘴唇动了动,她想说,陈 旭这几天正害沙眼看不清庄稼…… 她觉得余主任似乎拉开抽屉,取出了一只厚厚的信封,信封上的字她熟悉,还 有那张珍宝岛战士的纪念邮票,是的,是的,是去年秋大陈旭寄给省知青办公室的 那封告状信,又被转回了农场。那封信里他竭力想说明自己同林彪路线并无关系, 而是农场选择接班人的标准有问题…… “有问题?啥问题?哪个不比他强?他寻思啥?”余主任终于愤怒了。椅子摇 得轧轧响。“我看他简直是个野心家,闹不好就篡党夺权。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如果还想留文化室工作,陈旭必须向全分场群众低头认罪,作深刻检讨,要不然, 后果……我可说话算话……” 她眼前晃动着来办公室路上那一根垠光秃秃没有脑袋的向日葵秆,全不知余福 年说了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