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潇开始重温她在下乡前那种无所事事的生活。 这幢大跃进年代盖的简易教师宿舍,对于从边塞回来的她来说,实在舒服得不 能再舒服。这里没有柴禾垛,没有炕洞,没有猪圈鸡架,没有悬崖一般的厕所…… 有煤炉,有汤婆子,有自来水,有书架。虽然没有旷野上的新鲜空气,却为什么使 人感到呼吸畅通、轻松自由?她是属于城市的。她喜欢城市的生活。她有时想起农 场,便觉得惭愧,也许自己还是未曾改造彻底,白费了三年时间…… 然而她却真正地心疼那些自来水,她用自来水,总是格外节省的。清洗衣服的 水用来擦地板,洗菜的水用来刷马桶,就是洗脸水也要留着搓抹布什么的。妈妈觉 得奇怪了,告诉她说:“早不武斗了,不会停水……” ”不是……”肖潇红了脸,不知道怎么解释。那积满冰凌的长长的井绳。陈旭 担水时,她用得再节省,他还是说她浪费。 除了买菜,肖潇从不出门。老师?同学?亲戚?她谁也不想见。那个纯洁无瑕 的过去早已让北去的列车车轮无限拉长、碾细而终于崩断。她只想躲进晶莹的蚕茧 中,化作一只吐尽了银丝的蛹,安安静静地过冬。可她却象孤岛中的一只小鸟,飞 不过茫茫汪洋,不知该飞向何方。她的心寂寞,她需要能对话的朋友。但过去楼上 那个三好学生杜清清到农村插队去了;隔壁那个刚上初中的平平,只听见他拉提琴, 不听见他说话; 对门小学四年级的莉莉, 天天晚上在厨房15瓦的灯下做功课,把 “谆谆教导”念成“哼哼教导”,把“宇宙观”念成“宇庙观”。她们家有一只黑 白电视,她的妈妈天天晚上开一只三瓦的灯管看电视,爸爸坐着摩托车送回家来鲜 灵活跳的大鲫鱼。她爸爸是工宣队的。 奇怪的是,肖潇的爸爸倒有许多客人和朋友。 来找爸爸的人大体分两类。一类是街道、居民区的干部,总板着脸,象电影中 收租的伪保长,来叫爸爸去开会。另一类就是同爸爸一起做工的工人,穿得破破烂 烂,喉咙沙哑,在大门口就大叫爸爸的名字,一阵风窜过来,带来一身烟酒味,一 口杭州土话里塞满脏字眼儿。他们会通下水道、安电灯、修房子、踏三轮车,惟一 不会的是写信、写申请报告什么的。所以他们就来找爸爸,又脏又油的裤于使劲在 干净的床单上蹭,往地下吐痰,真叫人忍无可忍。 “他们做生活时,常常帮我的忙……”爸爸说。 她在文革时就知道,这些人不是劳改释放犯,就是因为男女关系什么的被单位 开除,象渣滓一样沉淀到社会底层来的。 她不喜欢他们。 有个叫“长生癞痢”的秃头,搭的灶头又省煤又不冒烟,封火过夜也不灭。他 第一次看见肖潇,就大声嚷嚷起来。 “喔哟,陶老师的降压灵回来了!” 她是妈妈的降压灵?她才知道妈妈已得了好几年高血压了。 “长生癞痢”是一个快活人。出去拉钢丝车送货,半路忽然馋了,在一个小店 里买了两毛钱猪头肉,想带回家晚上吃老酒,猪头肉就塞在车座后头。一路走得垂 涎三尺,终于是熬不住,走一歇,伸出手到后头摸一块,走一歇,到后头摸一块, 走回家,车把子油麻麻,猪头肉早没了影儿。看来他很关心吃的事情,所以见了肖 潇就挤挤眼,说:“回来了,喏,换换肚皮再回去。”听妈妈说,他就是因为困难 时期请了病假到钱塘江滩涂上摸小蟹给他的孩子吃,送去劳教的…… 他另外还有一个嗜好,就是搜集杭州城里各种新鲜的奇闻轶事,然后跑到她家 来眉飞色舞地宣讲一通。那时杭州城里的怪事多得象蚊子一样,嗡嗡嘤嘤地追着人 飞。一会儿是什么民警罢岗、交通堵塞、流氓起哄扒了一个姑娘的衣服;一会儿是 小偷用计抢劫一家食品店;一会儿又是全家六口人集体自杀,还有山下派山上派互 相换了老婆……他的消息来源又快又杂,讲起来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当然,如果同 吃的方面无甚关系,他便兴趣大减,顿时才华枯竭,三言二语完事,好象不这么简 练,就根本讲不完似的。爸爸总是怀疑他夸大其词,追问其中细节,他便烦了,搔 着秃疤,说:“相信不相信由你,现在这种辰光啥事体不会有?” 有一天晚上十点多钟,他突然鬼鬼祟祟地溜进门来,从一柄雨伞里抽出一把亮 晃晃的刀,放在桌子上。 “哎,给你们切西瓜,怎样?” 爸爸妈妈都慌起来,远远地站着不敢走近。 他笑嘻嘻说,前些日子他用工厂的边角铁做了一把切西瓜用的刀,有人看见了 去汇报,街道治保组叫他去谈话,说他搞反革命活动,把武器交出来。他装模作样 想了好一歇,恍然大悟说:“噢,刀呀,有,有一把,我回去拿来。”他回家寻出 一把用旧钢皮尺做的小刀交上去,竟也蒙混过关。而这把“真刀”放在家里,倒不 保险了……他讲到这里,一回头看见了霏霏。 “哎,你不好说出去的呐,听见没?就说是外头店里买来的,噢?” “你骗人!”霏霏不买帐。 “不说假话,要饿煞!”他在霏霏头上拍了一记,夹着雨伞满意地走了。 只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连布鞋帮子上那道边也总是 白了又白的。他有一个好听的男中音嗓子,说起话来文质彬彬。“肖师傅在家吗?” “请同你爸爸说一声,我明天再来拜访。”“这是上次借去的书,一共三本。” “你也是街道生产组的?”一次,她好奇地问。 “噢,不,不,是的是的……”他不知为什么吞吐起来,慌慌地走了。 男女关系?她断定。她决定以后不再同他搭讪。爸爸回来了,看见书,很高兴 地问:“芦锥来过?” “哪个芦锥? “那个年纪轻轻的右派大学生……” 右派?除了那些劳教释放犯,还有右派。同爸爸来柱的,只是这些人……她垂 下头,久久无话。 而且右派还不只芦锥一个。还有什么穆阿姨、方叔叔、徐伯伯、阿山舅舅…… 他们不是来借钱,就是借宿。这些右派客人中,肖潇只喜欢方叔叔一个人。他细高 的个子,戴一副白边眼镜,居然从帆布旅行袋里摸出一块扁扁的小石头,让她猜上 面的图案。 “化石!”她惊奇之极。 五千万年前的鱼,七千万年前的小虾,一亿年前的树叶子,连那鳞片、筋、须 和尾巴,都清清楚楚地印嵌在石片上,浇铸在岩缝里。浮雕?岩画?与世共存。生 命的形式竟比生命本身活得更长久。埋葬在岩层中忍受那几亿年的重压才能得到永 生。太残酷了。历史凝聚、浓缩在一块小小的石头上。不是山崩地裂,又有谁去发 现? “真的?”她问。 方叔叔“嘿嘿”笑。他说他的工作就是为一家博物馆鉴别化石标本的真假。可 惜打成右派后,全家去了农村。如今的化石标本是真是假他便管不着了。他和爸爸 坐下来喝老酒,就讲起他们一家在乡下的生活,两个儿子去钓甲鱼;钓回来一只草 鞋;粮食不够吃,只好把猫扔了,猫却逃回来钻进了被窝;刮台风时全家五口人用 绳于拽着屋顶,不让风把它吹走,象演杂技一样……大家听得哈哈笑,好象下放农 村是顶顶好玩的事。 采黄花。蘑菇圈。菜地窝棚那只白蹄子狗。捡天鹅蛋。雪女王的宫殿。辘轳把 井……她如果讲北大荒,也会那么好玩,那么迷人…… “你骗人!”她突然生了方叔叔的气。他象一块压扁了的化石。她可早已知道 了农村是怎么回事。既然乡下那么好玩,他为什么总来借钱? 再没有第三种客人了。凡是到她家来的人,都是倒霉鬼。 无论外表干净龌龊,神情沮丧还是亢奋,她总可以猜出他们的经历和来由。是 他们时时提醒她的家庭所处的阶级地位。她总感到难堪。 芦锥又来还书了,书上包了新的牛皮纸封面。她翻翻,是《苦难的历程》。四、 五年前她就读过。抄家时封存在大木箱里的书大多保存下来了。还有陈旭帮着转移 收藏的那些…… 他推推眼镜架,犹犹豫豫地说: “你家这么多书,你最喜欢哪个作家?” “法捷耶夫。”她很快答。 他似乎很吃惊。“陀斯妥耶夫斯基呢?” 她把目光移开。她不想告诉他,她一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心里便充满死 亡恐惧。她真正喜欢的,是普希金和肖洛霍夫。 “他的东西太晦涩了。噢,你呢?” “我喜欢……嗯,罗曼·罗兰。”他小声说。 他一定是喜欢陀氏的。他也没说实话。 谈话不容易进行下去。人和人之间都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还是回到各人自己的王国中去,寻找自己钟爱的导师或知音。 肖潇从小就喜欢读书,书带给她安慰和启示。可如今她却真有点不敢读书,一 走进书里那个彼岸世界,便不见了自己;挣扎着回来了,苦恼的更苦恼。她还怕中 毒,怕潜移默化。那书本同生活,格格不入地对不上茬口,大的大,小的小,总不 是一回事。书也骗人! 她跟着妈妈到她的图书室去了几次。妈妈信中那个无比美好的图书室,出现在 她面前,竟然同农场的政治文化室惊人地相似!空空的书架上,同样的新书,放了 长长一排,挂在墙上的杂志,右下角都象荷叶一样卷起了边。一本厚的干净的书上 有一抹黑,翻到那一页,是“生理卫生”。不同的只是书架之间散发着一股阴湿的 霉味,象外婆家的蚕房。书都整整齐齐编了号,仔细的补贴完好。她为了让妈妈高 兴,还是认认真真地挑选出一本克鲁普斯卡娅的《列宁回忆录》带回家去看。现成 的书不想看,想看的书又没有。你到底要什么? 吃饭时妈妈说:“肖潇小时候喜欢写诗。” 霏霏说;“不,她顶喜欢跳舞。” 爸爸说:“她脑子反映快,可以当一个优秀的新闻记者。” 都是海市蜃楼,都是水中捞月。快把这“分居”的日子过完,回去乖乖爬垄沟 抢豆包吃。她在农场写过诗,写过报道哩。如果不是他冷嘲热讽,她也许在半截河 就小有名气了。她只是在这里养伤,为了有足够结实的血肉再去受伤。 黄叶遍地,一只孤雁惶惶惊呼飞去。雁过也,最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它从半 截河来?是逃离?还是回归?下过一场小雪。飘在空中,明明是一片片白色的羽毛, 落到掌心,便成了一粒晶莹的水珠。那场雪飞飞扬扬下了一清早,黄叶刚披层霜, 太阳出来,瞬息无踪无影。刚才还一层白沙,即刻只留下些温印。南方的雪。雪也 骗人? 肖潇一日日沉思,一日日恍惚,一日日反省,一日日悒郁。心绪、大脑犹如一 团乱麻,一个迷宫,越理越乱,越转越迷糊。她在那百思不得其解的痛苦中,求助 于她读过的巨著名作,可是摘抄在一个又一个笔记本里的伟人大帅的警句格言,却 没有一句能解救她。 我想我还是走到广大的世界里去好。小鸭说。 好吧,你去吧。母鸡说。 有一天半夜她被自己的一个梦惊醒……风飒飒响,是那种江南才有的湿重的夜 气,摇撼着依然长绿、依然茂密的阔叶树的声音。昏暗的路灯,在窗外的墙上投下 不落的叶影。她久久凝神。黑暗里、树影中重又升起了她的阿尔卑斯山。那会儿她 忽然明白,在那个广大的世界里,她的灵魂也许将要长久地流浪。她惟一能做的事, 就是快快追上失散的雁群。 杭州城里火焰熊熊。火舌如蛇,东游西窜,总是跟着她。 她举着一捆绿松枝在打火,遍地干柴,分明是茫茫草甸。草稞里有半只血淋淋 的耳朵,“长生癞痢”哑着嗓子喊:罪过罪过,是老师的耳朵。他叫学生做功课, 学生把他的耳朵割掉了。 她问他为什么到北大荒来,他说整个杭州城都搬来了。是南人北调。 有人敲门,她去开门,一个年轻小伙子。你是谁,她问。 是你爸爸,他回答。她极惊讶,你怎么会是我爸爸,我妈妈还没结婚呢。她戴 红帽子,在蹲监狱。爸爸说,我们是战友,你是一个战利品。她仔细看,他果然穿 一身军装,用军帽扇风,擦着汗说,总算到了根据地。他从书包中拿出许多传单扔 进邮筒,换条工装裤,开始教工人识字。 妈妈坐着小船回来。两岸都是火。妈妈两手空空。外婆问:你的丝棉被呢?送 给别人了,她回答。你的大衣箱子、雨伞、项链呢?让大火烧掉了。妈妈把陈离抱 上船,到儿童公园去玩儿。 陈离会骑小自行车飞跑,一只小狗在钻火圈玩儿。 有人走过来,大声问,这孩子是谁? 她说,是我舅舅家的。不,是我叔叔家的。 妈妈——陈离叫道。妈妈回过头。 她忽然发现陈旭在火边烤黄豆吃,一边吃一边念,烧豆燃豆荚,豆在荚中泣, 本是同荚宿,为何东南飞? 错了。她说。谁错了?他问。你错了。不,你错了。我有什么错?我给你写信 为什么不回信?我没收到过。陈离天天找妈妈。你撒谎,陈离在杭州。杭州搬到黑 龙江了,有冰有雪六和塔根本烧不动。你骗我。不相信你自家去看。 芦锥伸出细长的手臂,给她看手上的表,他说那是一只真正的瑞士表。她摇摇 头。他走到湖边的一只长椅上去看书。 一排自行车从远处来,跳下几个漂亮姑娘,穿藕荷色的纱裙。一个姑娘蒙住了 芦锥的眼睛,嘻嘻笑,问:猜猜我是谁。 七仙女?白雪公主?刘胡兰?红卫兵奶奶?姑娘只是摇头,他恼了,站起来大 叫,我不认识你们! 姑娘们顿时逃开,不见踪影。芦锥捂住自己的眼睛跺脚,连声喊疼。她跑过去, 见芦锥泪流满面,眼睛鼻子上一层黄糊糊的药膏。她闻到一股清凉油的气味,眼睛 好辣,这时芦锥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 我的瑞士表没有了!抓住那群贼骨头! 她帮他去追,树下有辆自行车,却没有气;湖边有匹马,却没有钉掌;街角有 台噔噔响的“热特”,却没有司机。她坐上去自己开,车歪歪扭扭往一陡坡下冲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