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的吉普车从一片梧桐树林子里开出来。它的车门开在后头,并列的两 扇。打开了,跳下一个头发短短的人,好面熟。那人抓住她的手,说:不认识啦? 大家哗哗地拍巴掌,有人呼口号;热烈欢迎七分场新来的一把手郭爱军同志! 她想,郭爱军不就是郭春莓吗?她不是在杭州住院吗?她死也要死在北大荒? 郭春莓拍拍自已的腿说:你看!一边说就一边跑起来,同马一样快,那腿细细 的,脚指甲又宽又厚,很象马的腿。 她也跳上一匹马追上去。她的马是白色的,跑得风一样快,追上了所有的马, 所有的马都跟着她跑。她毫不费劲就跑上了一座陡峭的山峰。回头望,身后所有的 马都不见了。她感到地球在缓缓地转动,自己也在缓缓地转动。可是郭春莓却象吴 琼花一样踮着脚尖在自己转圈,一会儿工夫就转了几十圈。 她想郭春莓的鞋子里一定安了电池。到处是大幅标语:会战一百天,誓叫山河 变!人为会战想,汗为会战流!女宿舍门口砖砌的花坛里开满了紫红粉白的罂粟花。 郭春莓将花通通拔掉,扔在厕所里。厕所里鲜花盛开,香气扑鼻。郭春莓去上厕所, “哎哟”了一声,原来让罂粟花的刺扎了一下。罂粟怎么会有刺? 七分场一片混乱。所有的东西都被不停地从一个屋搬到另一个屋,又搬到房子 外面的空地上。箱子架在大锅上,行李堆在柴禾垛里,脸盆扣在头顶……一只喇叭 在哇哇地喊,只看见喇叭筒里的郭春莓厚厚的嘴唇在动。她不停地搬砖头,砖头无 穷无尽,她搬了竹竿那么高的一抱,她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她想把砖头往郭春莓身 上砸过去。可是郭春莓穿一件暗红色的上衣,只一动,衣服就绿了,闪闪烁烁的瞄 不准。 她看见一头牛在啃地皮。地上有许多绿色的铁钉。牛张大嘴,一口一把,一口 一把,就将钉子津津有味地吞了下去。郭春莓问她有没有看见它把阶级斗争吃下去, 她摇摇头。一只毛毛虫倒着身子往树上爬。她想躲开那条毛毛虫,便用脚去踩,却 隔着鞋底让毛毛虫蜇了一下。麻疼。有人喊她去开批判会。她看见到处都刷着白灰, 黑森森的菜窖里装满垃圾,分场的大道上有无轨电车在开。路边耸立着一座放鹤亭, 有长脖老等在走来走去。她想到亭子里去坐坐,却发现那是一幅画。 又有人喊她去开批判会。她走进一家气势宏大的剧场,天花板有无数金色的星 星闪烁。突然眼前一黑,停电了。 将近麦收时,一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穿过墨绿色的田野,停在七分场办公室门 口,胖胖的余主任亲自送来了七分场新任的一把手郭爱军。 郭爱军的头发剪得短短。精神焕发的,只是瘦了些。她一眼看见肖潇,异常亲 热地同她拍打成一团。 肖潇吃惊极了。她可没想到,刚从杭州医院的病床上爬下来的郭爱军,真会重 返北大荒。听大康说,她是因为严重风湿不能再下水田,也不能再推饲料车,才被 安排到这个分场来的。大康的口气,对郭爱军很有几分不敬。郭爱军说她想住科研 班宿舍,大康答道:没地儿了。郭爱军不理那茬儿,当天就搬了进来,刚搬进来, 就发现了宿舍门前花坛里的罂粟花,她劝大康清除这样危险的毒品,大康不肯,她 便亲自动手,将刚刚开花的罂粟拔得一干二净,全部扔在了厕所里。为此大康同郭 爱军吵了一架,气得嚎陶大哭。肖萧去安慰大康,说:“别哭了,真让上头以为科 研班在种鸦片,也不好。”大康推开她的手,愤愤嚷道:“亏你和她是老乡,也不 拦着点,鸦片,鸦片还能治跑肚拉稀呢!”她不吃晚饭,蒙头大睡,梦里还哼哼唧 唧的。这是肖潇第一次见到大康哭,心里不是滋味。自己也琢磨不透,为什么郭爱 军拔花的时候就没去拦一拦。 自从她年初时在杭州的医院里,亲眼看见郭爱军在疾病中的勇敢,在死神掌心 里的无私,昏迷中的纯粹,生命边缘上对农场的深情,她真正感动了。那一刻她的 灵魂被震撼、被惊醒、被荡涤、被冲刷——她认识了一个过去为她所不了解、不喜 欢的郭爱军。在这个坚定高大的先进典型面前,她又一次感到无地自容。鱼娘娘, 你做做好事吧,我的老太婆责骂我,不让我这个老头儿安静,她需一只新的木盆。 而郭爱军真的就带病回了农场,真的在五分场就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肖潇越发 惭愧。她竭力驱逐过去脑中残留的郭爱军的形象,拼命睁大眼睛去发现郭爱军的可 敬可爱之处。她知道在她和郭春莓之间,心灵的通道曾意外地堵塞,才使她们彼此 疏远。这个障碍如果说是陈旭,那么现在已不存在。她愿意重新得到郭春莓的信任 和友谊,让郭爱军知道她决不是人们所传说、所认为的那种人。 她们曾经坐一列火车来农场,三年过去了,郭春莓能做到的,她怎么会做不到? 郭春莓所得到的她为什么得不到?她越是做不到的事,就越想去做。所以,如从大 处看,郭春莓毁了几棵罂粟,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她和大康之间,有那么一点别扭了。 平心而论,郭爱军到七分场才短短两个月,七分场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无论 是七分场的人,还是外头来、上头来的人。都是一目了然的—— 所有的房屋都粉刷一新,连马号牛舍,都刷得象要住人娶亲似的;大暖窖已破 土动工,今年冬天的白菜、土豆将吃不了地吃;分场办公室门口,新安了两块其大 无比的黑板,用来写大批判文章或是大字报大标语什么的。老远就望见红红绿绿一 片,很有气势;青年食堂安上了纱窗,桌子铺上了白塑料布,还转圈钉了四方框的 木凳凳,谁也甭想揣回家去。食堂进门的墙上,写着一行红漆大字:“筷子磨短了, 酒壶捏扁了,椅子坐散了,离新沙皇不远了。” 这字是写给上头来的人看的。大小官儿一律不做小灶伺候。就连余主任来了, 也一样,在食堂同青年一块儿排队买饭吃。谁都知道郭爱军是管局政治部主任余福 年培养的“点儿”,他不搞特殊,别人还有啥说的?这一整,气跑了好多检查工作 的科员、科长、处长什么的。只有李书记在全场干部大会上表扬了郭爱军。又有总 场广播站写了小评论,提倡向七分场党支部学习…… 那广播传回七分场的时候,分场的青年正在集体宿舍互相搬东西,按郭爱军的 指示整顿调换,重新编排。大康冲着电杆上的喇叭做个鬼脸,嘟嚷一句;“弄景!” 肖潇忍不住问:“你老说弄景弄景的,到底啥叫弄景?” 大康撇撇嘴,说:“弄景也不明白!就是尽瘾儿摆上一个景儿,让人看,不是 真景儿,是假的!那余官儿,不在这疙喝酒,不会换个地儿喝去……” 她默然。她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大康。就是萝卜头,也好象对郭爱军憋了那么一 股劲。分场放电影《龙江颂》,他在人群中一边啃着青苞米,一边嘻嘻地说:“我 看江水英同郭主任蛮象,要不怎么叫龙江风格,龙江龙江黑龙江嘛……”肖潇瞪萝 卜头一眼。她不愿意他们这样挖苦郭爱军。毕竟是她的到来,敲响了这个桃源的沉 钟,将一潭死水搅得生气勃勃。出工的哨音响了,分场广播站的有线广播响了,开 会前的歌声响了——它打破了这遥遥僻壤的沉闷和平淡,使生活重又交得紧张而充 满期待,肖潇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不甘寂寞。那只折断的钳于只要略微长出一分, 就痒痒地想伸出去比试…… 过了夏至,三江平原一带就呈现出旱象。那些水珠子在春天降到大地后,大概 都外出串联,没有按时返回,以至入夏以来,白云朵都似挤干了的棉絮,在天空拉 拉扯扯,却滴水不漏。春雨委实下得很多,连夏、连秋的雨,都预支了出去,最后 自己也犯了渴。这—年麦收期,破天荒一连十几个大晴天,晴得干瘪的麦穗嚓啦嚓 啦冒火星,平坦的黑土地上裂了龟背纹,于是春播时趴窝的康拜因和割晒机全体出 动,几天工夫,就把百十垧小麦,通通收回了场院。总场广播站的喇叭一天播了三 遍: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七分场全体机务战士在党支部领导下,麦收进度居全 场首位…… 萝卜头端着饭盒来,嚼着满嘴的西葫芦问:“产量呢?” 肖潇笑笑。产量是次要的,灾年夺丰收,重要的是人的精神面貌。夏锄、麦收、 基建、整顿……郭春莓每天拖着她的病腿,从露水沆沆的大豆地,到臭气烘烘的马 号,事必躬亲,无处不在。额上的汗水一串压一串,她竟有两个月没出去讲用了。 鞋头上的补钉一层加一层。她累得半夜直哼哼,天一亮却依然雄赳赳气昂昂。小小 分场,一只五脏俱全的麻雀,几百号人的吃喝拉撒睡全压在她的肩头,她竟然面不 改色心不跳。” 肖潇叹服了。几个月的观察,她不能不佩服郭爱军。她什么时候能撑上她? 郭春莓不但能干、能说、能吃、能睡,脑子也能动。有一根弦,始终绷得紧紧。 突然死了一头牛,她立即让楚大夫解剖检查,结果在胃里发现了几枚钉子。饲养员 被带到办公室审查交代,她让肖潇作记录。郭春莓说:“这不是简单的钉子,是阶 级斗争。”楚大夫列席会议,插言道:“牛吃草时候误咽铁钉常有。是饲养员疏忽, 不是破坏。”徐主任蹲在炕头,吧吧抽着烟管,说:“俺这疙没啥阶级,都是农工。” 郭春莓沉下脸,亲自念一张报纸:“狠批阶级斗争熄灭论”,念到一半,徐主任火 火地站起来,咧嘴骂:“没见过洋辣子倒上树的!七分场倒了谁说了算!那机耕队、 基建队、大车队、畜牧队,没有我,听你个六!你是哪儿批的党?场部,俺是哪批 的?三江地委。你有个级没有?俺向你请示个鸡巴毛?” 说完,往地上啐一口痰,怒冲冲,走了。 肖潇被徐主任这一顿突如其来的发作。弄得晕头转向。正发懵,听见郭爱军坚 如磐石的声音说:“今晚开批判会——” 她惑然望去,见郭春莓的眼里没有她所担心的一滴委屈、气愤的泪水。而象一 片烈日照晒下的沙漠、蒸腾着的烟尘。 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郭春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