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连奔嚣了几日,终于是累了,钻进土圪下喘息。天空清澄下来,露出背 阴处雪地上胶轮的花纹,牛蹄和长长短短的鞋印。 肖潇每天到河堤去背草垡子。男劳力们将这些七高八低的草垡子象砖块一样 砌成一道两米多宽的河堤。草垡子上的干茅草和土圪,在她的脖子上勒出了一道 道红印。汗水将泥土灌进衣领,又痒又辣得难受。她每天背草垡子,倾其所有的 力气和毅力,背得呕心沥血,精疲力尽。萝卜头一气出走,再也没露面,到底去 了哪里,可她只能乖乖地与这条河堤同生死共存亡,哭不得笑不得用手中的铁锹 去同推土机决一死战。那辆推土机静悄悄地趴在一边冷眼旁观,那两只睡眼朦胧 的车灯瞧着这蜗牛般爬行的河堤,分明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神色。只有郭春莓日日 挥动着那双母牛般健壮的胳膊,上下奔忙,永无倦容。肖潇看见她肩上的血痕, 看见她咬紧的牙缝;也听见那些怠倦的人,在她的身后嘀咕着难听的话。充大屁 眼子!但也许郭春莓并没有听到。即使她听到了,她也不会回头。肖潇的心越发 虚软,她觉得自己永远成为不了郭春莓那样的人。 这天下午余主任坐着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到会战工地来了一次。挖了几锹 土,掸掸衣服,把郭春莓叫到一边,谈了好长时间的话。肖潇偶然望去,见郭春 莓总是在点头,袖子卷到胳膊肘上,很振作的样子。后来她终于不再点头,因为 嘭的一声车门响,余主任不见了。吉普车在坑坑洼洼的上路上扬起兴奋的尘土, 郭春莓朝尘土微笑着招手。 收工的时候,郭春莓走到肖潇跟前,低声说,“你明天别出工了,在家写一 篇批判稿。” 她疑惑地看了郭春莓一眼。 “就是批判唯生产力论,坚持人的因素第—……若,比如说,一条河堤,体 现了两条路线斗争……” 她仍然不作声。 郭春莓又说:“余主任今天来,又强调了这场斗争的重要性……” 余主任,干吗总提余主任。不知人家都在怎么议论你。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 “你先想想。”郭春莓通情达理地笑笑。牛车在道边等着她们,上头已坐满 了人。上了车,郭春莓便一言不发,俨然是个分场一把手。 牛车慢吞吞从绛红的晚霞中穿过去,在一片绚丽的星海中,压出一条冰冷的 银河。那银河是蛋青色的,将那淡紫、嫣红的云彩冲刷成碎片片,漾在麦黄色的 烟煴中,令人迷惑,又令人心颤。那个下雨夭,萝卜头就是从这里扭头跑掉的。 吃过晚饭。肖潇在炉子上温上水准备洗衣服。天还没黑。 她便想起来再到“鸡窠”里去看看萝卜头回来没有。一路走,一路想着该怎 么样去说服萝卜头,再不要这样消极怠工。 她听见从“鸡窠”的窗子里,传出喝酒猜拳的声音;五奎手呀……都来了呀 …… 她看见了那张圆圆的脸,通红地扭到一边。那双圆圆的大眼睛里,浮荡着不 羁与疯狂的光彩。手指从腋窝下勾曲着掏出,比划得如此粗野放浪…… 赌博?她倚墙而立。她觉得恶心。她不知道自己哪儿受了伤害。她想走开, 眼前却一片模糊、不会的,不是他,她抬手擦眼睛。 “他们说你回来了,我还不相信——” 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从身后跳过来。她吓了一跳,不及抽手,那声音蓦地沉 淀下来。 “嗬,你怎么了?” 她看一眼那涂满酒精的脸,那粗涨而蠢笨的脖颈,狠狠地说:“你怎么了?” “我……”他在那样严厉的逼视下竟不知所措象一个干了坏事的孩子。“我 ……”他摸着头。“我也不晓得,我心里……不痛快,那天……在地里……我一 气之下,到五分场去玩了几天,买了瓶好酒回来……”他悄悄抬起下巴看她一眼, “他们教我……” 她路上想好的那些话一句记不起来。她现在知道了什么叫恨铁不成钢。陈旭 不是铁,是一块花岗石,花岗石是不会成钢的。可他是铁,一块质朴的铁矿石。 他不该让酒精白白焚化。 她怜惜他,这无人照料的小阿弟。她又气又急地喊:“你不去上工倒在这里 玩耍,你要把自己毁了!” 他愣一愣,挺着脖子嗫嚅:“是她不让我们干的,我是拖拉机手……” “不要同我说她、她的,你干活儿是为她干的?工地上人手那么紧,堤修不 好。夏天草场又要淹水了……”她愤然拧着自己的手。手背粗糙,磨得她自己的 手疼。 他不再说话。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手背上,似乎哆嗦了一下。默默站一会儿, 用鞋尖蹭着脚下的沙土。突然慌慌张张地说:“哎,忘记告诉你,五分场的邹思 竹……有点不大对头……”? “我看见他手摸着墙壁走路……人家说,他已经七夭七夜没睡着觉了,吃安 眠药也没有用…… 你……不去看看他?“ 邹思竹。走时没有告别,回来也……怎么会?受了什么刺激?当然不会因为 我……是考大学…… “你……生我气了?我……”他怯怯问。 “你回去吧。”她摇摇头。她心里乱得要抽风。她想独自一个人哭一场。她 转过身走开去。 天暗了,却不黑。只是蓝。深蓝、宝蓝、藏蓝,蓝得灰心丧气,象退潮的海 滩。有一次他向大海撒下网,拖上来的只是一网泥沙。他再撒了一次网,拖上来 的,是一网海草。海水吞没了那些晚霞的碎片,把一只黯淡无光的月牙形航标灯, 挂在礁石上。 一个人影冲她走过来,晃着手电“是我,郭春莓。”那声音走近了。“我猜 你是到机耕队去了。 怎么样?萝卜头回来了?“ “不怎么样。”她回答。没好气。什么时候去看邹思竹? “我们走走吧?你回来后,我们还没好好谈谈,真的,正好今晚上没有什么 会。”郭春莓显得很诚恳的样子。 为她的超假?稿子?她和她的心,隔了一条河,又一座山…… “我到七分场快半年了,觉得你同在五分场相比,有很大进步。”在灰黑湛 蓝的暮色中,郭春莓眸子里躲闪的光点依稀可辨。那曾是非常朴素明朗的笑容, 如今却似有似无。“可你为什么不要求入团呢?” 肖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们会接受么?从入团的年龄开始,就断了这妄想。 “分场党支部最近考虑,大康国城后,科研班一直没有班长。我想你来当这 个班长,一定很胜任。还有,上头现在要求每个基层组织都要成立理论小组,我 个人的意见,也想让你当组长。” 肖潇噎了一口气,浑身发热。郭春莓竟然……她闭口不谈北京的事,出乎意 料。到北大荒五年,她还从未得过组织、得过郭春莓这样的信任和器重。这家伙 又弄什么景? 天黑透。一阵小风从耳根溜过,四处瑟瑟响。郭春莓按亮手电,朝四周晃了 晃。 “你不是一直喜欢看书写作吗,这是一个难得的锻炼机会。 写批判文章、理论文章,可以送到《农垦报》去发表。噢,对了,上次你去 北京之前,同你说的那封扎根公开信,我……自己写了个草稿……写得不好,你 再给我改改吧。“郭春莓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沓纸,哗哗响,不由分说塞在她手 里。 肖莓想说自己不行。干吗不行。又不是写而是改。改就是略高一筹。她把那 沓纸抓住。她想看看到底写些什么。 郭春莓亲热地挽住了她的胳膊。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就这么说定 了,理论小组明天就开会,我想,那篇关于河堤的,嗯。批唯生产力论的文章, 可以作为你们小组第一枚炸弹!” 是她不让我们干的,我是拖拉机手。 “哎,你怎么不回答我,肖潇?刚才余主任还来电话催问呢,这是他出的题 ……” 原来,原来…… “余主任很支持的呀!”郭春莓补充。 “余主任,余主任同我们有啥关系?”她的情绪突然坏到极点,大声嚷道。 她厌恶! 郭春莓的口气十分惊讶:“余主任对我们一向很关心爱护的嘛……” “我们?”肖潇一发不可收拾地脱口而出。“是我们,还是你个人?”她愤 愤加快了步子,把郭春莓扔下老远。 那个奇怪的梦……吉普车开进了堤上的一个黑洞……洞里有两只脚,一只穿 尼龙袜,一只穿丝袜,她恶心。她不愿听郭春莓一口一个余主任。这是恶梦的兑 现,谣传的证实。“别把我牵进去!”她叫道。 郭春莓的声音追上来:“难道……”她说,“难道连你……也相信……那种 话……” 肖潇停下脚步。那黑暗中的声音突然变得如此凄楚,使她大大地吃了一惊。 她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愕然。 “你真的相信?”郭春莓问。似乎这比那谣传更使她痛苦。 她木讷地答:“那……你为啥对他……唯命是从……他又为啥对你…… 对你……反正,同人家不一样……“你一顺百顺,平步青云,凭什么?”大 家都在议论。我起初也不相信的……“ 月睥睨地偏过脸,星儿挤着眼。只见前面的黑影,慢慢蹲了下去,象一只触 礁沉没的船。又象一个幻觉——她听见低低的抽泣声。 “没有。”那个地上的声音边哭边说。“真的没有,不相信,可以到医院里 去的……” 肖潇有点不自在。扯谎!她才不会相信这种鬼话,她现在什么都不相信。不 过她本来并无意去探知别人的秘密,她干吗要多管这种闲事? “没有就没有。”她朝她走过去。“人家也是瞎讲讲的,你别当真好了。” 黑暗中,她摸到了郭春莓的肩膀。肩膀正在抽搐着。她的手也随着上下起伏 ——一个真实的人体,不是影子,也不是沉船,也不仅仅是一个声音。她弯下腰 去扶她,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却沾上了冰凉的泪珠——肖潇心里忽然被一种奇怪 的同情和自责占据了。自从魏华被打伤的那个夜晚到现在,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郭 春莓的眼泪。 “别,别哭了……”她说着,蹲下去。 郭春莓长久地抽泣着,紧紧地抓住肖潇的手。似乎有无尽的委屈,欲从泪水 中宣泄,却又不能放声悲啼。她哭了许久,抬起头,断断续续说;“……那种事, 我真的没做过……余主任对我好,是有原因的。不过不是,不是你们说的那种… …你一定不相信……我给你讲实话……我晓得你,心正。你一定不要同别人讲… …千万千万,不要讲出去……” 肖潇赶紧点了点头,心怦怦直跳。紧张得头晕目眩。她实在很想知道每个人 的秘密。每个人。 郭春莓竟然要对她讲“实话”,太惊心动魄了。 对面的黑影脱开了她的手。开始款款的叙述。 你晓得我哥哥郭春军。在兵团救火牺牲的那个哥哥,他是六八年第一批到黑 龙江支边的…… 但当时,我们家的成分,怎么说呢,我爸爸在一家工厂当会计,他解放前参 加过……三青团。你晓得。有历史污点的人的子女,是不能到反修第一线去的。 但当时够条件的人积极报名去的还不太多。我哥哥很焦急,他说要去就一定要到 第一线去。他就写了血书送到上城区委去。黑龙江兵团来招兵的人,分别在各个 区委设有办公室。余福年就是上城区委的一个干事。他看了我哥哥的血书后对他 说,如果上头有一百名知青的签名,他就破例接特殊情况处理。我哥哥串联了许 多同学,嗬,他在学校是很有威信的,签名的人超过了一百个,这件事当时还登 过报纸,很轰动的,余福年为这件事还受到了兵团司令部的表扬…… 别统那么大弯子了,难以出口的到底是什么? 咳咳,当时,每个人的档案袋都是由自己从学校领出来,送到区委去的。因 为收与不收,是黑龙江来的干部说了算。我哥哥把档案袋交给余福年的时候,余 福年说,不忙,你们先自个儿保管几天吧……晚上回来,我哥哥怎么也睡不着觉, 第二天,终于把档案袋拆开,把履历表上关于父亲……的那一段历史……涂掉了。 你说得真客气。他不明明是在教唆诱使你们涂改档案吗? 他为了多招些人回去邀功……真卑劣! 我哥哥去以后没多久,给家里来信,说连里所有出身不太好的人,通通被编 在一个排里,调到高边防五百里路的荒甸子里去开荒。他心情很懊丧,说自己受 了骗,成了廉价劳动力…… 再后来,他就在一次救火中,牺牲了…… 我知道那次大火。根本没法子救,团长却下了命令把一车车知青往火场送。 风向一变,火一回旋,没有一个逃出来…… 牺牲以后,他被追认为烈士。 他幸亏牺牲了。否则涂改档案早晚要算帐…… 因为那场大火的损失惨重,那个团的干部都受了批评,调了地方。余福年恰 巧就调到半截河五分场。他看了我的档案,找我谈了一次话。也许他良心有愧, 他安慰我,说他没有把我哥哥照顾好,很内疚,他要弥补这个过失。 他怕你认出他;怕你散布他利用你哥哥邀宠的丑事。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他并不是真的良心过不去,他是在利用我。说真的,我 早把余看透了。 他是安徽人,他才不想在黑龙江蹲一辈子哩。我哥哥临走时,爸爸把余找到 家里吃过一顿饭,我爸爸随口同他说过,我家有个叔叔在安徽,结合当了区革委 会主任。他记住了。他想通过这个关系,过几年把一家老小都弄回去…… 女人的贞操、声誉,永远是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她为了证明自己,不得不, 不得不用她内心痛苦的秘密来交换。原来如此…… “那你,你为啥……”你为啥要怕他呢?“你为啥不离开这里呢?”肖潇终 于匀出一口气来问。 郭春莓已经不哭了,她站起来。 “我的档案袋,同我哥哥一样。上大学、招工、返城…… 到一个新地方,弄不好就要外调,万一查出来就完了。当然,我是没有办法。 因为我哥哥这么改了,我不改也不行,所以我只好不跟自己学校的同学去一个地 方,而报名到这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农场来……现在总算有余主任在这里,他会帮 我的。我都想过了,象我们这样的南方知青,在这里举目无亲,政治上没有什么 依靠,假如不得到领导的信任,更加没有出路。也算我运气,总算还有一点对他 有用的地方。说到底,我没有什么个人的打算,我是真心想把北大荒建设好的… … 我是老初一的,读书不大行,但是我能当好一个分场长,真的,我真的欢喜 北大荒,欢喜……“ 她激奋,又有些慌乱。慌乱中,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在舌边打转。肖潇 突然被感动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在一阵阵颤栗,一阵阵膨胀,变得宽大松弛。这 是一个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郭春莓。想不到,郭春莓的心,袒露在黑夜中。原来 黑暗中并不是只能看见发光的东西。黑暗中看见的黑暗,才真实。 “那你,你就不怕我……”不怕我因此轻视你?“不怕我会不理解……” “不会的,你有勇气离开陈旭那种人,说明你,说明你……唉,你不晓得, 我顶怕人家把我和余主任的关系在那方面想,我受不了,我顶顶看不起那种人了。 我是真的喜欢北大荒,因为,因为……我的初恋……第一个……就是在这里…… 我发觉,人,爱了这个地方的人,才能爱这个地方,真的,我随便怎样,也忘记 不掉他……” “他?” “魏华。” “他不是已经办回鹤岗了吗?你们怎么办?”肖潇奇怪自己并未觉得多么惊 讶。 “不知道。”郭春莓悲哀地摇摇头,茫然望着夭空。“我好好干……也许… …总会调上去的,管理局离鹤岗很近呐……” 肖潇的鼻子酸了一酸。耳朵嗡嗡地响,又豁然清朗。真心话。郭春莓也是有 真心话的。真心话具有它天生的神奇力量,它可以拆除人和人心上隔阂已久的高 墙。在重洋和银河上架起飞桥。 “哎,我心里的那块病,今天全告诉你了。”郭春莓深深地叹了口气,“有 你知道了真相,我就放心了,不会跳到黄河里洗不清了。除了我爸爸的那件事, 我从来没骗过人。我真想有人知道这个。这个分场没几个杭州人,你一定要帮帮 我啊……” 国王有个驴耳朵。 真的,假如不是因为她和她哥哥要死要活真心诚意地想来建设边疆保卫边疆, 就不会有那第一个谎话。没有那第一个谎话,也许后来的一切不幸、耻辱、悔恨, 都不会有。郭春莓想到黑龙江来是没有过错的,她爸爸加入过什么,她也是没有 过错的。她哥哥改了档案,她也是没有过错的,她爱魏华也是没有过错的。那么 那个令人讨厌憎恨的郭春萄到底是谁?也许是一个连郭春莓自己都不认识的家伙。 现在她看起来好可怜、好赢弱哟…… “我们走吧!”肖潇说。那一刻她在心里原谅了郭春莓。她要帮帮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