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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问题一直使宁子烦恼。那就是他出生在六十年代,因而无法亲睹更早一 些时候的自然风貌。而据说那时这片土地是极其特别的。 他现在是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长了一头稍微鬈曲的头发,一双通常人们所说 的忧郁的眼睛。他在一座海滨城市读书,就是在那儿他常常想到出生的地方,想到 家。快到放假的时候他就兴奋起来,那是因为就要见到母亲了。可是每当接近那片 土地,他就一阵阵沮丧。 田野上长着庄稼,一小块一小块的,颜色不一,高矮不一,像打了各种布料的 补丁。很多土地荒芜了,杂草丛生。那是因为下面正开采煤矿,土地下沉,已经没 法耕种……汽车再往前,出现了沙丘。稀稀落落的杂树棵子分布在沙丘问,上面是 快乐的麻雀。 他的家在沙丘前面,四周全是大同小异的荒地。那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原 来它处在一片果林里,现在果林没有了,它只好和沙丘做伴了。 白发苍苍的母亲从园艺场退休了,没事了就在屋子前后种了几棵榆树。榆树黑 油油的,像她的宁子的头发。 宁子呆在屋子里,常常要问母亲。他问得最多的还是这片土地原来的模样。母 亲告诉他这儿是一片樱桃树,那儿是柳树;他听迷了。他的脑海里全都是树,各种 颜色的树,红的,紫红的,墨绿的,晚上他就睡在这样色彩斑斓的树林里了。 可是呼啸的风沙常常在半夜把他吵起来。那时他大睁着眼坐在炕上,一声不响 地凝望着漆黑的夜色。沙粒拍打窗户,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从这声音里就知道 那沙粒是多么细小。后来他觉得屋顶上也爬满了沙粒。 有一次他半夜里醒来,正坐着出神,母亲从另一间屋里走来了。 宁子赶忙点了灯。母亲的满头白发在灯下泛出淡淡光亮,她衣服穿得非常齐整, 显然早就醒了。她问:“睡不着吗?”宁子点点头。她坐在了炕上:“风沙太大了。 白天倒好一些。这是海风,大概和海潮有关系……” “妈妈……” 宁子弓着的身子挺直了。 母亲看着他。 他抿了抿嘴:“妈妈,反正睡不着,咱今夜说话吧!” 母亲笑了,她合在一起的手动了动,说:“好啊,说话吧——说什么呢?” 说什么?又一股沙末拍在了窗户上……”说说树林子的事吧。不过这回得从头 说起,这样我就听不糊涂了。我真想亲眼看看那时候才好……妈妈你说吧。”宁子 不安地活动着。 “先说什么地方?” “说房子的西面吧——你不是说原先贴墙这块儿全是葡萄蔓子吗?” 母亲抚了抚头发:“嗯。那时候葡萄园和果树林混在一块儿,这样果树通风透 光,长得就好。葡萄架子搭得矮,就到你胳肢窝那儿。果园好大,我们的房子全包 在里面。葡萄蔓子爬到窗户边上,开了窗子就能摘葡萄吃。一到了秋天,各种果子 的香味顶鼻子。到了春天——那才叫春天哪,全家人一有空闲就跑到外面来——杏 子花先开,接上是李子花!我们屋后有棵大李子树,我一辈子就看见这么一棵大李 子树。它的树桩几个人也抱不过来,桩子长到一米多高就分杈了。每个杈子都比水 桶粗,然后再分出细一点的杈子。一层一层分出来,这棵大树占了好大一片地方。 你想想就是它开花了,小白花一球一球,到处都是它的香味。差不多世界上的蝴蝶 和蜂子都飞到了这棵树上,它们热热闹闹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后来又开了苹 果花、梨花。最好看的就是梨花,它们的花瓣儿比什么都白、都娇,花梗也长,不 结梨也值了。接上又是桃花,桃花在果林里像火苗似的……” 宁子问:“果园外面的春天呢?” “外面的春天太大太远了,望也望不到边。先是柳树条儿爆出小绒绒球儿,杨 树长出毛胡胡,再是地上开出野花来。小蜥蜴在地上跑,刺猥也慢腾腾。冬天 积在树林子里的雪岭一点点化尽了,顺着下坡地哗啦哗啦流,流上好几里远。树木 从一开春就有水滋润它们,枝枝丫丫绿葱葱的,树皮儿青了,光滑了,上面有一层 香粉似的白霜。不多几天一片树林子全都长出小叶子,越长越大,林子的颜色也越 变越绿。这时地上落满了毛胡胡,踩在上面软乎乎的。青草从枯枝败叶下面钻出来, 地表上也是一片绿色。那是灌木和乔木混生地,野兽多,就在树棵子里窜来窜去。 我看见的有鹰、野鸡、猞狸,还有狐狸。最多的是野兔,它们太多了,也就引来猎 人。” 宁子见母亲停住了,就插话说:“林子里没有鹿和狼吗?人家说那时候什么都 有。” 母亲摇摇头:“没有鹿。鹿是很早很早以前才有的,我记事的时候只听说有狼。 可很少有人见它,那些到林子里打柴。挖野菜蘑菇的,从来没受野物伤害。咱这儿 的猎人说起来也好,守规矩。比如说春天,野兔怀仔,他们见了从来不开枪。林子 太大了,人可不像如今这么多。那时林子就是林子,人就人……” 宁子听到这儿笑了,说一句:“那当然了。” “现在不行。现在人和林子混在一起,人比林子里的树还密呢。前几天我去一 个集市买东西,那个集市就开在一个大河套里。河干了,两岸是树林子。我到那儿 给吓了一跳。真不知道从哪来了这么多人,人山人海,挤满了河套,又挤到林子里, 树木让人给淹了。我在心里想:天哪,这么多人,占多少地方,人都没有立脚的地 方,还哪里长树去。我算明白了一片又一片林子到底是怎么变没了的。它们是让人 给挤开了……”母亲说到这儿叹一口气,用手抚了一下衣襟,好像上面有沙子似的。” 那时你觉得林子没有边,林子里面什么都有。我从这屋子往西走,走出果园,再走 进杂树林,回家来的时候衣襟里就兜满了东西。干蘑菇、枣子、野果、栗子,什么 都有。只要用心找,什么都找得到。有一年入冬了,第一场雪都下过了,我到林子 里还捡回了两串红果——它们的干枝让风吹折了,跌在地上,又让树叶子盖了好几 层;雪化掉,叶子让风掀开一点,它们的红脸就露出来。你可不要以为果园里什么 果子都有,不,这种红果子是野生的,香味浓得顶鼻子,谁见了都会抢到手里。我 从来不敢在林子里走得太远,因为它没有边儿,迷了路就是麻烦事。那些猎人有个 好鼻子,闻闻味儿就知道走到了哪里。不过那时候猎人很少,遇到一个背枪的在林 子里走可是稀罕事。人们瞧不起打猎的,谁家有个猎手,娶媳妇也就难了,人家会 说:‘他家里有个耍枪的。’女方听了这句话就不去他家了。” 宁子觉得这一切新鲜得很。他在这儿可从来没见什么猎人,因为没有树木了, 野物也就少得可怜。只有麻雀还算不少,不过谁打它们呢?他想早生十几年就好了, 那样就可以跟上母亲到林子里。天哪,那可算是个什么地方啊,棒极了。他的脸颊 热乎乎,一双眼睛用力地望着母亲,听下去。 母亲微笑着,像不好意思似的。“说起来也怪,我们这些女人就喜欢下雨,喜 欢不大不小的雨下两天三天,那才称心如意。到了雨天就合伙往林子深处钻,也忘 了迷路的事。树枝上滴着雨,水汽蒙蒙,到处湿漉漉滑溜溜,青草也绊人。我们一 帮女人头发上全是水珠,衣服上挂满草籽,疯了一样在树隙里窜。不知跌了多少跤, 爬起来就笑。大家还放开嗓子喊,把一群群鸟儿吓得落下又飞起,嘎嘎大叫。雨水 滋润出又白又嫩的蘑菇,它们长胖了,草叶就挡不住了。我们每次去林子里都要用 衣襟兜出一些蘑菇来。在树丛里遇上一片干干净净的白沙可不容易,大家赶紧坐下, 掏出面饼吃起来。一路上也采了不少甜的酸的果子,就把它们夹到面饼里当馅子。 有的果子不酸不甜的,带一股药味儿,可我们还是喜欢吃。有一种豆子大的紫果儿 长在藤子上,长得密密麻麻,采了藤子放在手里一揉,果子就落满了两只手。这种 果子能把嘴角染得乌紫。不过它可真甜,有个奇怪的名儿,叫‘小孩拳’……” 这个名字在宁子听来可真棒。他咂了咂嘴:“为什么叫那个名字?一定是有什 么原因的。” “什么原因?”母亲把手握起来给他看看,说:“那果子的模样就像小孩子握紧 的拳头。” “哎呀……”宁子兴奋地咂着嘴。 母亲继续说下去:“林子里的鸟儿太多了,长尾巴喜鹊、花喜鹊、黄鹏、画眉、 山鸡、蓝点颏、雀鹰、布谷鸟,多得说不完。它们一天到晚吵闹,呼地飞起来,飞 过去。说起来也许没人信,那些鸟儿还会逗弄着人玩儿。果园里一个穿花衣服的小 姑娘,有一次让一群灰喜鹊给气哭了。它们成一大群落在树枝上,喳喳叫个不停, 拉出长腔儿。小姑娘用沙子扬它们,它们就跳一跳,落到另一棵树上。小姑娘骂它 们,它们就扇动翅膀大叫。小姑娘走开,它们就追上吵。就这样,小姑娘后来给气 哭了……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我也见过,前几年刚刚去世。他想穿过一条小路去海 边,半路上遇见了一只狼躺在那儿。他知道狼吃兔子,从来不伤人,可还是不敢往 前走。那只狼啊,也真是个懒东西,它躺着,睁开一只眼望望那个人,又闭上了。 那个人说:‘我要过去。’狼又睁了睁眼,懒得动。那人就握起拳头吓了吓它,它 才打个哈欠,爬起来走了。” 宁子问:“这就是我们屋子西边的林子吗?那么东边呢?再说说东边吧。” “东边,靠近我们家的还是果园。出了果园,就是一片杨树。这片林子没有西 边林子那么多杂树,一棵一棵利利落落的。人如果蹲在树根下,能望到老远。这些 树都笔直笔直,比着劲儿往上长。你进了这片林子,就能听见呼呼呜呜声,那是树 响。树多了自己会响。我还记得树皮上有很多记号,那都是采药材的人划上去的。 他们怕迷路。这儿的药材挖也挖不完,干这事的又不多。那时干什么的都不像如今 这么多,都是三三两两的。他不声不响地在林子里走,谁也不搅闹。如今呢?一听 说哪里有什么,呼啦一声人山人海就拥过去了,人一过,地上什么也没有了,干干 净净。前年传说海上生了什么花蛤儿,几天工夫就把海边围起来。我去海上看过, 黑鸦鸦一片,问一问,全是来挖花蛤的。三天工夫花蛤就挖完了,如今海里再不会 有像样的花蛤了。去年沙丘地上生出一些沙参棵,不知怎么让人发现了,一传十, 十传百,两天工夫满沙滩上全是挖沙参的人,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天多的时间人 光了,大沙滩上什么都没有了,连青草也踩死了……很早以前东边的杨树林子可不 是这样。那里面真静,走上一天也遇不到一个人。做伴的就是杨树,是这片林子, 你说话、挖药材,看你听你的只是一边的树。那时候林子就是林子,人就是人。如 今倒好,人站在沙滩上像林子一样……” “妈妈!”宁子蹲起来,叫了一声。他喘息着,脖子有些红涨。“可人是动物 啊,他到底不能进行光合作用——我是说人没有叶绿素。人群黑鸦鸦一片,只是像 林子而已。真正的林子没有了,没有了,妈妈!……” 母亲的两只手在一起拧着,再没说话。她心里知道那林子到底是怎么没有的, 可她不愿提它。还是说说原来的树林子吧——“刚才说到了哪里?杨树。对,刚才 说了杨树林子。我还没说树底下的野瓜呢。那儿到了夏天、秋天,一定是藏下了好 多的瓜。有西瓜、黄瓜、花皮脆甜瓜……也不知是哪儿吹来的种子,什么瓜都全了。 我知道那些野生的瓜最爱藏在什么地方,每次都能找到两三个。如果哪块白砂长了 旺草,草棵又在树根下变稀了,那么树下准生了一株什么瓜。青草和瓜秧一块儿长 在肥沃地方,后来瓜秧长壮了,打败了青草。不信过去看看,一棵瓜秧上结了两个 西瓜。要摘下大的,留下小的。那西瓜个头大,像脸盆口那么大。我把大西瓜一口 气抱回家,满脸是汗。我该怎么夸这个瓜呢?我说不出来……” “它一定很甜。很甜很甜。” 母亲点点头,又摇摇头。“它给打开来,香气就一下溢满屋子。没有办法,有 人老远走过来,刚从窗下走过,就闻到瓜味,跨进门来要瓜吃。它脆得很,如果摔 在地上,就能跌成一小块一小块。哎,反正如今再也没有那样的瓜了。那是林子里 结出的甜果,是大树林子安安静静生出来的。没有大树林子,怎么也不会有这样的 西瓜。如今人们可以种上十亩西瓜,可以挑选出最大最好看的,可只要吃一口就知 道了,全不是那么回事。真正的瓜是自然而然地生出来的,它跟树林子、跟野花做 邻居。瓜秧旁边就是千层菊、是草籽,你能说它们的香气熏不透瓜吗?早晨和夜晚, 大树上滴下露水珠,像小雨一样洗着瓜秧。大林子绿荫看不到边,风是凉的,凉气 老深老深。要不这瓜打开来能透着凉意?那是树林子蓄在里面的。反正是这么个理 儿:没有了那片林子,就没有那样的瓜。如今的瓜别说不甜,就是甜,那也像是甜 在舌尖上,甜不到肚里。瓜瓤儿软蔫蔫、热乎乎,放到冰上冰、水里泡,只顶一会 儿事,离开冰和水又热了、蔫了。它的内里不是凉的。它会凉吗?太阳晒,热砂子 烙,种瓜的人一天好几次去调弄瓜秧。人身上的热燥全都顺着秧儿传到瓜上了。那 瓜长成了也是个热瓜。说到这儿你该明白了孩子,如今不会有那样的瓜了,不会有 了……” 宁子默不做声看着跳动的灯苗。他像刚刚吃了一口没有成熟的瓜,满口苦涩。 他想如果不听母亲的这番话,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如今的瓜到底缺少的是什么。那片 茂盛的、无边无际的杨树林!它消失在哪里?它怎么会从这片土地上走开?是人把 它赶开的吗?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呢?他紧紧地皱着眉头,两只手揪紧了衣服。 “让我吃到那样的瓜吧,让我伸手摸一摸……”他自语着,后来竟被自己心底泛起 的奢望吓了一跳。额上有一层汗珠渗出来,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母亲的白发。 “有时我们到林子里去,最担心的事就是迷路。杨树林子让人迷失方向再容易 不过了。因为它们长得又高又大,走到哪儿都一样;再说它挡住了太阳和月亮星星, 人在林子里连个透亮的地方都看不到。有时候也怪,刚刚还清醒着,低头摘一个野 枣,抬起头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刚刚迷路那会儿不急,我们几个人还笑。可慢慢 就急了。我们就念叨给四周的树木听:大树林子啊,俺可知道你是个好心眼的人。 你不会撇下俺,让俺受饥受渴。你是闷得慌,想留住人儿多玩一会儿,你不是坏心。 看看吧,来林子里的人也太少了,你多少天不见一个人影,躁得慌。其实俺在这儿 多呆上十天半月也没啥,反正你不会饿着俺。到处是瓜呀果呀,吃也吃不完。不过 大树林子啊,你知道俺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俺这会儿要回去奶孩子……大伙儿这么 一念叨,有时还真的就清醒了,一睁眼就认出了东南西北。这是真的。” 宁子完全相信这会是真的,尽管他没有理由。 “你看,树木从来不欺负人。树木长成了一片又一片,望不到边,它跟人还是 相处得挺好的。我就琢磨:这世上就该着树比人多才好,树多成林,人要走迸林子 里。反过来,树走进人群里,人比树多,世道也就不会好。你一路上会看到不少村 庄,一座房子连着一座,街道上只有星星点点的树。那是怎么了?那是树走进了人 群里。反正我一想起很早以前的大杨树林子,就觉得如今的事情是给翻过来了。今 天的人像过去的树一样多,过去的树像今天的人一样密。这一翻我就不自在了,胸 口堵得慌,晚上做恶梦,睡不着。我想出门走一走,怕葡萄藤绊脚,腿抬得老高跨 出门去,可一出门脚就给沙子陷住了。我这才想起林子没有了,我老糊涂了……” 母亲没有糊涂。她把四周的林子记那么清楚,怎么会是个糊涂人。宁子又说: “妈妈,您再说说我们屋子南边吧,原来讲好了要一边一边挨着说嘛,妈妈!” “挨着说,”母亲像吃东西一样蠕动了一下嘴巴,说下去,“穿过果园往南不 远就是榆树林子了。也有别的树,不过还是榆树多。我们这会儿屋前屋后栽着的榆 树,就是那片林子留下的根苗。要入林子,先得过一道水渠。这渠其实是通了芦青 河上一道汊子,所以它长流水,没干过。河涨水它涨水,河里的鱼顺着渠水跑了来。 这条渠可是林子里最宝贵的一条水龙,人恋它,满地野物也恋它。呆在渠岸上看半 天,会看到喜鹊山鸡、野猫狐狸都来喝水。渠水清得见底,钓鱼时,不用鱼漂,可 以清清楚楚看到鱼怎么张嘴啃饵。水浅的时候,就有人下去洗澡,会摸鱼的顺便摸 几条鱼。渠上有独木桥,我记得是一根老柳树卧在上面。那个老柳树让人踩了多少 年,雨后还从缝隙里生出白蘑菇来。到林子里去干什么?要干的事可多了。哪里有 榆树林子,哪里就能过好日子。开春,到林子里采榆钱——你不要以为那一定是缺 粮食。榆钱蒸熟了,那清香气让人忘不了。这儿的人每年都要吃上榆钱,这样才算 过了一个像样的春天。还有榆树根,从上面剥下根肉晒干,用石臼捣成细面——做 面条的时候洒上一层,那面条就一根一根滑溜溜的,还有一股香味儿。女人最喜欢 它的还是用来浆衣服。衣料洗好了,再用掺了榆根粉的水揉一遍,晾干,用棒槌敲 出来。这会儿你再看那衣料吧,又亮又挺,穿都不舍得穿呢。” 母亲讲到这儿满脸微笑,她好像又亲手整过那样的衣料了。“你看现在的布料 花花样样,做成西服、中山装,都好看得不得了。其实他们是没见过早时候调弄过 的衣料,那是没法儿比的……说这些干什么。还讲林子吧。那片榆树林子里黑乌乌 的,野物很多。狐狸最爱藏在这里面。狐狸不是害人的东西,不像传说那么坏。不 错,它们聪明,爱学着人做事情,可那也不是使坏心眼。打个比喻吧,听说果园里 有个年轻女人,孩子生下来了,她学南方人,用摇篮把孩子吊起来。有一天她上厕 所去,回来篮子里就没有了孩子。她急呀哭呀到处找,找到园子边上,护园子的老 头告诉她,刚才有个狐狸抱着孩子跳上了独木桥,一晃一晃进了榆树林子。他真想 开枪打,可又怕伤了孩子——‘你那孩子又白又胖……’护林老头这么说。那个女 人听了,一下子瘫在渠边上。” 宁子愣愣地盯着母亲,赶紧问:“后来呢?” “后来她叫上好多人,进榆树林子找孩子。她哭成了泪人。可林子黑乌乌的, 凉气透过衣服,没边没沿的。大伙儿都骂该死的狐狸,骂该死的林子,也不管有没 有道理。哪儿找去?也看见过几个狐狸,不过它们都没有抱孩子。年轻媳妇问打猎 的人:‘狐狸是不是吃肉的动物?’人家回答她是。她说什么都完了,什么指望都 没有了。一连找了三天三夜,不知迷了多少次路,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大伙又回到 了果园里。再后来又过去了三个月,年轻媳妇有一天听到有小孩哭的声音,跑到摇 篮那儿一看,她的孩子躺在里面,只不过比原来大了也胖了……不错,是她的孩子。 全园的人都赶来看这个奇迹。人们从小孩子身上闻到了一股狐臊味儿,还从他的头 发上发现不少狐狸毛。这回大伙更信是狐狸抱走了孩子,并且相信人家狐狸又送还 了。年轻媳妇说:‘就该着让咱孩儿遇上个好心狐狸啊。’园里上岁数的老人说, 这一定是那个狐狸妈妈突然失了仔儿,奶子胀得慌,一急,就来偷个孩子喂上了。 它的奶子不胀了,也就还了孩子。大伙都觉得这理儿说得通,从那儿以后,没有一 个人再打狐狸。那片榆树林也让人觉得亲了。那个小媳妇后来站在渠边上嚷着: ‘你呀,你是个好心的狐狸,不过你差点没把俺吓死啊!……’就是这么个故事。” 宁子大气也不出一声。他仿佛看到了那个野物的善良的面容,看到了它怎样操 劳……他伏在了窗子上。外面黑漆漆一片,风沙呼叫着。一股沙末扬在窗子上,如 果不是玻璃阻隔,那么此刻他的双眼也就给迷上了。他相信就是这些不知疲倦的飞 沙,覆盖了一个又一个美丽而又逼真的故事。那时候故事就在身边,就在林子里。 “榆树林子往南到底有多远,谁也不知道。我们反正记住了它是南面的林子, 颜色发黑。我们跟它叫黑林子。那里面生了很多野眉豆、野菜豆,它们的秧儿就顺 着树杈杈爬上去。走进林子,一会儿就能摘下一萝豆角。还有野西红柿,那种柿子 模样奇怪,像小枣子那么大,一棵结上上百颗。这样的西红柿就像我说过的瓜一样, 又脆又凉,鲜味儿顶鼻子。那时候园里做活的人很少自己种菜吃,都是到黑林子里 去采。上豆、山芋,什么东西都有。那时都觉得小日子挺富足的,没觉得缺什么。 那时的野花满地都是,黑林子里更多。这世上如果连野花都找不到地方开了,那这 世头也就太可怜了。你想想如今有个好看的野花留下几颗籽,它们到哪里落脚?到 大沙滩上?那儿一阵风沙就把它卷走了。落到远处的田埂上?种地的人一锄头就把 它收拾了。房前屋后都有用场,没有它们的地盘。它们的好去处还是在林子里,在 大树底下。那儿太阳不毒,风也不凶,大雨来了,先让树枝遮一遮。黑林子里蓝花 红花,金的银的,什么都有。有一种花是黑的粉绒绒的,谁见了都爱。我每次进黑 林子都要采一大捧花回来,我的屋子里天天都有鲜花。孩子,相信妈妈的话吧,我 们得想法给野花找个落脚的地方……” 屋子里沉寂了半晌。这会儿只有窗外的风沙声了。宁子声音涩涩地说:“我们, 动手在屋子前面建个花圃……” 母亲摇摇头:“不行。我试过,风沙把花瓣儿都打残了……再说,哪有那么大 的花圃?你可知道有多少种野花?那是办不到的。”她垂着头,使灯光照到了银白 的头顶。她好像在看着自己一双皮肤松弛的手。这样停了一会儿她说道: “接上说我们屋子的北面吧——只剩下这一边了。往北走,是高高低低的沙岭, 沙岭上生了林子。这一边和别处不一样,就是果园和别的林子界线不那么明显。你 往前走,会看见榆树和槐树,也会看见杏树和桃树。直走到五六里、七八里外,才 算见到清一色的大柳树林子。这才是最迷惑人的地方,是人们去得最勤的一片林子。 别处有的,差不多柳树林里都有了。这儿动物又多又杂,猎人也多一些。果园里背 枪那些老头儿差不多都是好猎手,不过他们是些守规矩的好人。他们都知道不守规 矩的人没有好结果。这儿的柳树没人伐,自生自灭,有的老柳树中间枯了,积了泥 上,泥土中又生出了新的柳树来。鸟儿最愿结伙到柳树林里来,它们一块儿落在树 上,一些干枯的细小枝条都给压折了,我们那会儿就到树下捡这些干树枝,用它烧 饭最好不过了。清早,到柳树林里去吧,大伙在那儿碰面,捡树枝,哈哈笑一阵, 一天里再也不会心烦。柳树底下有一种野葱和野蒜,见了就顺手拔起来;柳树腰上 还生一种圆圆的黄色东西,其实就是一种蘑菇,我们叫它‘柳树黄’。‘柳树黄’ 最喜欢野葱野蒜,合到一起蒸出来,上面会浮一层黄蒙蒙的油。那才是美味。这种 种好东西捡也捡不完,因为林子太大了。哪怕一大群人一块儿进了林子,散开以后 就看不见了。事情就怕翻过来——我说过我怕翻过来,像现在这样就是翻过来了。 一大片树散开在人山人海里,看上去才有几棵树呀……人们在柳树林里做什么,如 果不小心让什么划破了手,就要赶紧拔一株刺刺菜,把里面的绿汁滴到伤口上,血 立刻就停了。要是伤口太大,那就得取树根草叶间的一种干粉菌子——它像小乒乓 球那么圆,生在那儿,你揪起来,如果它成熟了,轻轻一挤就出来一些灰色粉面, 敷到伤口上,就不疼不痒,几天就长好了。林子里什么都为人准备好了,只要寻找, 就会合心合意。” 宁子想起一件事情,怕母亲忘了,就提醒说:“不是过去有一个‘黑湖’吗? 人们都说它就离我们不远呢。” 母亲点点头:“它就在柳林里面。如今想想有点怪,当时可没人说怪。比如说 它从来不干不涨,老是那么深——它可是在沙滩上啊,水该渗掉的。它一直那么旺。 更怪的是它的水那么黑,又是透明的,见底见沙,鱼在里面游。那些鱼全是黑的, 最大的半尺长,从来没人去逮。这个湖最里面不知有多么深,因为没人到湖里去。 湖里有一个兽,有一回站在当心被人看见了,就没有人敢下水。谁也不知道那是个 什么兽,有人说是红的,赤红赤红;有人说是黑的,就像湖水一样。那个黑湖其实 不算大,就像一个水库。不过大伙儿都叫它湖。人们去林子里常见那个湖。后来林 子没有了,垦荒的人要整平土地,那个湖一夜之间就干了。它干了,其实是渗掉了, 染黑了方圆十几里的泥沙。你现在往北走,还能见到那一大片黑颜色。这就是告诉 后人,以前这儿真有个黑湖。” 宁子见过那片黑砂。他觉得奇怪的是,就是用墨汁染成的,这些年的风雨也该 洗净了啊!这真是一种不能估测的天然的力量,永远让人费解。这个谜要藏到多久? 妈妈说下去:“我就爱瞎琢磨。我老想:等到那一天老柳树林子再长起来的时 候,黑湖又会生出来了。没有它,林子里的百兽到哪儿喝水去?那是它们自己的井 啊。它们离开了,井就塌了。说来也怪,柳树林里最多的一种鸟不是别的,是乌鸦! 它们多得像云彩,飞起来遮住太阳。是乌鸦染黑了湖水,还是湖水渍黑了它们的翅 膀,没人知道。反正大家说:‘没有办法的事,一块地方出产一种东西。’这儿的 人没有去打乌鸦的,他们觉得这是柳林自己的鸟儿。后来有一个好吃懒做的人开起 了烧锅,他到了半夜三更就背个口袋进柳树林去。他的烧锅不是牛肉驴肉,是乌鸦 肉。这是无本生利的一桩买卖,他越做越起劲。你知道他怎么逮乌鸦?他在它们睡 熟了的时候赤脚摸上树去,顺着枝权往前摸。乌鸦都一个个蹲在那儿睡觉,一棵树 上几十只。他怕惊动它们,知道惊动了一只,好几棵树上的都会飞走。他的手摸到 乌鸦,就猛劲捏住它的脖子,拧两下掖到腰带上。乌鸦来不及吭声就给挂了一腰带, 他再把这些死鸦装到口袋里背走。烧锅就开在柳林边上,黑色的乌鸦羽毛被南风吹 到林子里,像盛开的一些黑花。这样过了半年多,报应来了。那个人被谁在夜间杀 死了,躺在烧锅边上,脖子给拧折了,就像他拧乌鸦那样……” 宁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再后来,柳树林里真的开满了一种黑绒绒的花朵,人们都说这是乌鸦的魂灵。 这样的花在东边的杨树林里也有,不过不像这儿那样成片地开。我那时把这些黑花 摘一大束捧回来,插在窗台的瓶里。你不知道这种花有多么香,那气味有点像丁香, 也有点像菊花……乌鸦在柳树林里嘎嘎叫着,再也不安静了。这样一直到柳林没有 了,黑湖没有了,乌鸦也无影无踪了……孩子,我讲完了,我把四周的林子都讲了 一遍,不知你听明白了没有。” “可是,”宁子干咳了一声,“这么多的林子到底是怎么给弄光了的呢?像变 戏法似的……” 母亲摇着头:“林子太大了,它是一点点被啄光了的。这些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你自己会明白的。你问的只不过是过去的林子,你问这房子的四周是什么样儿…… 那是让人迷路的大林子啊,数不清的野物。一万种鸟,一万种花草和浆果。到了秋 天,林子里的红叶树像火苗一样烧起来。芦青河顺着渠汊流进林子深处,半夜里会 听见水噜噜响……” 一阵又一阵风沙拍着窗户。风随着夜色奔跑,在冰凉的沙野里嘶叫。一股股沙 末从窗子缝隙窜进来,迷了母亲的眼睛。母亲揉着眼,拉上窗帘,扑打着衣襟。 宁子一声不吭地坐着,后来扑在母亲怀里。他久久地伏着,像睡着了一样。母 亲抚摸着他的鬈发、粗壮的肩膀和手臂。后来她捧起孩子的脸看着,发现儿子眼眶 里嵌满了泪水。母亲吃惊地端量着儿子。他说: “妈妈,我恨……” “恨什么?” “不知道。但是我恨!……” 公益书库(xiusha.com) |